去年父亲来日探亲时去了东京近郊的高尾山登高。
其乐融融登上峰顶,极目远眺了尚覆残雪的富士山,在“一览众山小”的闲情后,就萌生了从4号线下山看吊桥的雅致。
无奈父亲残年余力,没下得几步石阶就不慎扭伤了脚背,在半边悬崖半边峭壁的羊肠山道上攀着我儿子的肩臂打算咬牙撑下山去,终究力不从心,受伤的脚再次被那些山道上盘根错节的老树桩重创。父亲吃疼的一声短呼,收了惯性的速度,慢慢挪到壁边停下。“唉呀,这怎么办?我这脚不是一般的疼啊!走平路都吃亏,这要下山去还得多远啊?”边说边脱下鞋袜,只见脚背有了淡淡的紫。“算了,豁出去,就走慢点费些时间了!”又继续靠着我儿子一拐一拐的攀肩蹒跚。曾经视网膜脱离过的父亲,戴3千多度的眼镜都看不清视力表上最大的字母。由于看东西没有立体感,下楼梯时尤其困难,根本就分辨不出台阶级别的落差,有规则的楼梯还能凭着感觉下,这没规则的石阶再加上脚伤,我们的行程缓慢无比。
五月的暮春时节,即使刚避开月初的“黄金周”,可游人还是如织。4号线的山道蜿蜒陡峭,窄窄的山路有时只能容一个人行走,或者上山的人等下山的人先过,或者下山的人等上山的人先过。无论前面等着上山还是后面等着下山的游客,都静静等着缓缓跟着,没有催促的声音也看不到埋怨的表情,人们都很从容的谈笑、拍照、欣赏风景,偶尔有特别宽的山路也是极小心地保持距离超越我们,唯恐太唐突。沿途好些个素不相识的游人关问父亲的、需不需要帮助的、甚至还有人要将自己手中的登山杖给父亲使用……如果在中国,肯定早有人不高兴我们这样挡道滞涉了,若遇上冷言冷语摆脸色的,没准儿还会和人吵起来“难道谁愿意故意弄伤自己啊”等等。反倒是这些礼彬通情的日本人让父亲觉得不好意思,想走快点又奈何脚不争气是越来越疼,以至于疼到“钻了心”不得不停下来。
我们四人只好一字排开静静靠在壁边上,以免挡住了上下的游人。刚才还雀跃嬉笑的妹妹一脸悻悻,是她和哥哥选了这探险的4号线想新奇冒险,现在不但不能探险,哥哥还大声喝斥她姥爷受伤了还没心没肺的上下跳跃……父亲唉声叹气,不甘心坏了大家的好兴致,更担心今天这种情况如何下山?下山后回家还得坐两个多小时的电车脚又如此不便……气氛在那一瞬间非常不好。
又有前来关心的游人,我简单说明了父亲的状况后趁机向他打听离山底还有多远,他看看父亲的样子摇了摇头,告诉我们这才十分之一不到的路程,况且越往下路况越恶陡,劝我们不如原路返回山顶再打“119”求助下山,若父亲实在走不得了就在这里打“119”也行,只是要费时等,毕竟救护人员下来要花时间,用担架抬也不太方便,并表示如果现在需要的话他可以马上帮着打电话联系。
如此我们又返回峰顶,迎面向两位结伴游玩的日本老太太求助,她们先帮着打高尾山公园管理处的急助电话,没人接听就直接拔打了“119”,说了我们的情况特征大概方位后,表示救护人员大约十几、二十分钟后到达,让安心等待,一再谢过老太太后我们就在1号线的表参道边等着了。
一直烦怨不安的父亲担心叫“119”会花不少钱,我一愣,“119”会花钱吗?以前为儿子叫过两次“119”去医院也没找我要钱啊?父亲不信:“怎会不要钱?在中国打个出租车还得花钱呢,何况还要人家急救?上次你伯伯为他孙子叫了个‘120’去儿童医院,还给了200块呢,你以为救护车是出租车啊?叫完就完了?比出租车还贵呢!所以在中国有病能挺着去医院情愿打车都不愿叫‘120’,叫不起啊!你们日本的交通费比中国还贵(日本交通费的贵在世界上可以排名的,呵呵)到时得花多少钱啊……现在中国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病,病不起啊……”我安慰父亲:“刚才那俩日本老太太也没听过叫‘120’花钱的,再说只用他们的车下山又不是送到家,回去坐电车也方便,日本的秩序很安全不用赶慌,又不是在国内,怕上慢了车会被夹着脑袋或是下慢了车会过站。看你六十多的老头了脚还一瘸一拐的谁都会关照你的,担心什么不方便呢……”
远远传来救护车那听着瘆得慌的“披——叵——、披——叵——”长鸣声,这尖厉的声音对于我们却是极安心了。我让儿子赶紧先去峰顶的大展望台上等着救护人员好带过来,毕竟我们现在等的道儿不方便通车。几分钟后一个长靴戴帽的巡警A紧跟着儿子小跑过来,确认求助人是我们之后立马在对讲机里一阵急促的联系,一会儿另一个长靴戴帽的巡警B从巡警A相反的方向跑上来,拿着对讲机边跑边说的,绕过我们转弯消失在了另一隅,半分钟后又大汗淋漓地折回来,拍着巡警A的肩大喘气:“原来你们在这里,刚才我跑过了!”我才明白为了保险起见,还有一个巡警B从相反方向过来找我们,等于是A、B俩巡警从“两边包抄”以防错漏求助者。
紧接着又两个浅蓝衣褂的医警跑过来,一个迅速拿出体温计夹在父亲的左腋后,又在右手绑上布带测量血压,另一个刷刷记下数据就询问父亲的具体年龄、目前有无正患的疾病、当天有无吃什么药、早餐有无吃、几点吃的、扭伤脚时是几点……非常详细也非常宁和,怕我听不太懂就重复一遍通过儿子翻译,然后再去一边看父亲扭伤的右脚,并通过儿子翻译询问父亲除了脚痛有无其它不适等等,巡警A则在另一边确认我的联系方式住址等等。
几分钟后巡警B带着六、七个桔黄衣裤的消防警拿着各种器材跑过来(请留意我没有夸张,所有的巡警、医警、消防警全部都是用跑的),有支开气垫担架并充气的,为父亲穿上类似救生衣马甲的,为父亲敷上冰袋的,为父亲穿好鞋袜取出体温计整理衣衫的……总之父亲非常的受宠若惊,一个劲儿表示只是脚扭伤了而已,怎会如此的劳师动众。在等待气垫担架充气完备之前,他们都很轻松随和地与我们谈笑,老先生从中国来的啊,在日本长大的哥哥会讲中文真了不起啊,妹妹几岁了,待会儿是送到高尾山城铁车站口还是先送去医院检查呢,我说无甚大碍直接去车站回家好了,因为来探亲的父亲没有国民健康保险很……还没说完医警就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没有必要花冤枉钱的好好在家休养就好。
待担架充气完毕,一个消防警走到父亲面前蹲下摆出要背他的姿势,父亲连连摆手用中文说:“不用了不用了小伙子,看你们都是满头汗的,我自己来好了。”听不慬中文的那几个消防警想了想,就一起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抬了起来,非常小心地抬到担架上,有将担架里头边边角角掖好的,有将父亲头垫舒适的,有将父亲手平放好的,有给父亲盖上棉毯保暖的,有在前面开路疏导的,然后一路行去展望台。路上不知情的,看那架势大概以为父亲是危重病人吧。
因救护人员太多,仅让儿子跟车,毕竟给父亲作翻译他日语比我地道,我带着女儿快速赶着坐索道下山在车站等着。待我们赶到车站时,众警早已离去,父亲被安置在车站前的休息椅上,儿子正在旁边的饮水台喝水,我一路上用日语斟词酌句组织的“千恩万谢”没有了对象只好作罢。
尽管父亲的脚还是一走一痛,但舒畅的心情以及强大的感慨冲淡了不少痛感,再加上日本车站里无处不在的电梯和自动扶梯,换车也走不了几步路。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新宿”和人潮如流的“日暮里”换车,父亲也很安心。尽管东京的人口密度世界排名前几位,却是拥而不挤,繁而不喧。
俗话说“七分精神三分病”,从高尾山坐电车回到千叶的佐仓,一路上父亲不停地谈笑风生,我问:“您那脚怎么样?看早上那会儿烦得不得了好象天都要塌的样子,哪会想到几个小时后还这么尽兴啊!”父亲正色道:“早上我脚扭伤了还要勉强撑着下山时,心情真的是糟糕透顶了!本来脚疼就不舒服,又怕下不了山耽误时间,又不知道日本叫‘119’不用花钱,又不敢在山上叫出租车怕太贵……唉!丫头,你是十几年不在国内了。这要在中国我也早叫车了,我们自家开公司有经济条件叫得起也病得起,我这是因为在日本不知道你们这的国情怕给你添麻烦,那时候就想着别因为自己这把老骨头害你在日本花些冤枉钱,要么花大钱人不吃亏,要么不花钱拼了老命,当时的心情真是纠结得很,可想而知国内很多叫不起病不起的人家会有多难!不过今天我总算真正体会到在日本,哪怕是外国人都安心。刚才那些救护的警察们,那态度、那重视程度,真不是装出来,是真让人感动;还有沿路关心帮助我们的日本游客,都不认识我就要把自己那么高级的登山杖给我,万一我走了没法归还岂不白白费钱?现在国内人根本就不可能这样,警察就更不用谈了,比不上,比不上啊!日本政府是真的好,日本国民的素质是真的好……”这一路上父亲感慨不已。
我却不以为然:“日本国民交那么多税,所得税、住民税、市民税、消费税……象“119”、市役所之类的公务员是靠我们这些纳税人给的工资,连日本首相的工资都是我们纳的税,就连日本的天皇都是我们纳税人养着的,怎么到我用时还得花钱呢?我用这些心安理得是花自己的钱好不好!?”儿子听了就在一边说:“我知道了,姥爷,原来不是日本太好,而是中国太不好才显得日本太好!”听到孩子啼笑皆非的解释,我与父亲心里五味陈杂。
父亲回国后有天与我在网上视频聊天,女儿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问我:“妈妈下午有没有听见直升飞机的声音啊?”她跑到电脑跟前见父亲正在网上,更是大笑:“姥爷也在啊,姥爷知道吗?刚才我问妈妈有没有听见直升飞机的声音,是因为今天下午有个小孩晕倒,就用直升飞机送她去医院了。姥爷上次在高尾山还不相信妈妈说日本会用直升飞机救急呢,哈哈,我们还有同学跑操场看飞机去了!”父亲问:“是什么病啊,很严重吗?城市里为什么不开车要用飞机呢?”女儿说:“因为那个小孩一直都是去那个离我们学校很远的医院,而且只能去远的,近的医院不行,所以时间来不及开车就用飞机喽。”父亲在那头叹了一声便沉默了。
什么叫“以人为本”?这就是。
什么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日本就是。
什么叫“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日本的政府就是。
什么叫“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说这话的人如果在2000多年后看到中国的现状,是否会对他的母国一默到底呢?
后记:当时日本老太太打“119”已明确说了父亲是中国人,只是脚扭伤,能够走平路,但步行下山不行得需要车等等,没想到了解情况的日本“119”居然出动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这也是父亲直到如今还唏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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