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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第九章 探監,1961(6)

作者:巫寧坤  2009-08-02 21:48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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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李怡楷口述)

我看到孩子腦袋耷拉了下來,也像在家裡一樣。大炕對面的牆角上立著一張童床,搖搖晃晃的。我把孩子抱過去放在床上,寧坤在他臉上親了又親 。

我倆回到炕邊。我這才注意到其它十來對夫妻全都已經和衣上了炕,腳上還穿著布鞋或涼鞋。他們一個挨一個整齊地排列著,彷彿是泡在有咸味的淚水裡的沙丁魚。我對寧坤笑笑,他也對我笑笑。我們似乎已經失去哭的能力了。
"咱們也躺下吧,這麼一天下來把你累壞了,怡楷。"
"你才真的累,在地裡幹了一天活兒。"
"是啊,大夥兒都累了。"他指指和我們同炕的同路人。"咱倆也隨俗吧。"

我倆擠進留給我們的那點小小空間。我特為讓他睡在我的左邊,因為他的左耳是聾的。我倆臉朝臉躺下,我就對他那只好耳朵講起話來,不過那隻耳朵好像也不太好了。想必飢餓也減弱了他的聽力。
"丁丁剛一看見你就哭了,也認不出你,我希望你別介意。"
"我怎麼會介意?這是很自然的。我倒是為整個事情感到難受。為什麼一個小孩子該被帶到這種鬼地方來?""你是說我不該帶他來這裡看你嗎?"
"不,不,不!你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很高興他來這裡看到爸爸的悲慘處境。他會記得的。誰知道我是否能活著再見到他!"
"別那麼說,寧坤。我有一點兒好消息。"於是,我簡單地講了一下北京之行的情況,以及於副校長怎樣終於答應幫忙。"我覺得有希望。全國有千千萬萬人餓死,但是讓一位大學教授餓死在監獄裡,那究竟不一樣。他們可能樂得將你推給我,是死是活全由我們自理,正像他們迫使家屬供應犯人一樣。我們必須永遠保持求生的勇氣,我們一定要永遠不喪失希望。你一定要恢復健康,哪怕只是為了我,為了丁丁,為了還沒見過你的小毛毛。"
"我很難受,怡楷。我決不能讓你為我擔憂,你的負擔已經夠沈重了。只是有時侯我覺得非常虛弱,非常消沉。好,我一定要恢復健康,一定。即便是要從孩子們嘴裡搶食物""你最需要食物。食物便是你救命的藥。孩子們有我管,你別擔心 。"
"讓我像國王般大吃大喝,而把憂慮和捱餓的孩子全都留給皇后,嗯?""你老是逗我,寧坤。"

接著,為了改變話題,我告訴他我把他的書全都好好保存著。他那只完成了一半的《烏托邦》和《巴爾姆修道院》的譯稿,我都仔細地包紮好了。他必須趕快復原,回家完成這些工作。
"烏托邦,顧名思義,是永遠無法實現,永遠完成不了的。那位可憐的聖人,他為他的烏托邦付出了他的頭顱。要是我能活著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寧可搞出一個《哈姆雷特》的新譯本。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莎翁的悲劇和丹麥王子銘心刻骨的受難和我同在。啊 ,‘丹麥是一座監獄!'"

隨後,他講他在農場勞改的情況。只要有力氣幹活,下地勞動他並不在乎。他還講了管教幹部們的情況,有些惡劣,另一些也頗通人情。還有那些代食品,吃了不當飽反而生病。還有那些已經餓死和命在旦夕的難友們。他講得很平靜,不帶怨恨之情,彷彿只是在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我給他講些孩子們的趣聞,那些會使他感到不安的事情就不提了。我們講著講著,一會兒也沒睡。我想起他早上又要去做苦工,就堅持要他睡一會兒。正在這時候,尖厲的哨子聲刺破了夜的寧靜。男人們都一骨碌爬起來,急急忙忙走出去。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寧坤已經走了。我跳下炕,走到門口。在半明半暗之中,我可以看出寧坤幽靈似的身影消失。主啊,他還能熬多久?我們何時何地才能重見呢?

六月初三是我們女兒的三歲生日。可憐的孩子還不認識她爸爸哩。到監獄去見見尚不相識的爸爸,看起來不免淒慘,但這是我能給我女兒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可是,我答應過那個值班員不再去探監。他會寬容我的失信,允許我再見寧坤一次嗎?一毛會跟一丁一樣給爸爸那副可怕的樣子嚇壞嗎?

我帶一丁探監回家,看見一毛正在和我大哥玩。
"媽媽,你帶哥哥到哪兒玩去啦?我找了你們一天!姥姥總跟我呆在一起。"
"我帶一丁去看爸爸了,我們玩得很開心。明天你想去爸爸那兒過生日嗎?"
"我不要去。我就在這兒和我爸爸一起過生日。"她指指我大哥。她跟姥姥住在我大哥隔壁房間裡,已經習慣於跟著同年紀的表哥叫他爸爸 。
"可你還有一個爸爸,小毛毛。"我娘哄她說。"你一定得去看他。你哥哥已經去過了。""呵,是的,大爸爸多好啊!"一丁插嘴說。"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會鑽到海底採珍珠的漁民,真好聽。""我也要聽那個故事,媽媽 。"說著,一毛扑進了我懷裡。

我很高興這麼容易就把一毛說動了。不過,我還得幫她為這次見面作好準備,以免她到時候害怕。還有,對於一個三歲的孩子,從車站到農場那段長路就更難了 。

第二天早上,我背著一毛,手裡提著一旅行包黑市食物,走上了那條漫長的碎石子路。沒走多遠,我那兩條不爭氣的腿就吃不消了。我把一毛放在地上,坐在路邊歇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可能像哄一丁那樣哄一毛走那麼遠的路。偶爾有一個農民打我們眼前走過,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過了好久,我看到一輛馬拉的大車從車站方向過來,我認出趕車的就是那個已釋放的勞改犯。我爬 起來大聲招呼他。
"老王,真高興又見到你。你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你用過我的屋子,還答應給我帶真正好吃的東西來。"
"我今天帶來了。這是我女兒。小丫頭走不動,你能讓她搭車去農場嗎?"
"我看能行。不過,你看得出來,車上裝滿了東西,馬飼料又餵得太少。我想您就甭上車了。"
"呵,我可以跟著車子走。毛毛,來,王爺爺讓你坐他的大馬車。那不是太好了嗎 ?"
"謝謝爺爺。要是您愛聽,我可以給您唱個歌。"
"多可愛的小姑娘!快上車吧 。"
一毛在車上坐穩,我就從包裡拿出一盒餅乾送給老王。
"好,你真客氣。把你的包也放在車上吧。"

老王急不可待地撕開盒子,津津有味地大嚼起餅乾來。沒多大功夫,他就把一盒餅乾吃光了。他扔掉空盒子,咂著嘴說:"哎呀,這餅乾真好吃!歡迎你再來用我的屋子,沒問題,沒問題 。"

到了值班室,我又來到那位值班員面前,準備他對我大發雷霆。反正豁出去了。
"幹什麼,李怡楷?"他吃驚地說,但並不是怒氣沖沖的。"你說好不來的,怎麼又來啦?我對你和你右派愛人這麼寬大,你卻不守信用。我們可以把你的表現報告你工作單位,你知道。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嗯?你很清楚我不會讓你再見他的。"
"這是我們的女兒。"我指著坐在我腿上的一毛。"她是在她爸爸離家後出生的,今天是她三歲生日"
"你帶她來這麼個地方過生日,第一次見她父親,真有你的!小姑娘好漂亮!"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有什麼辦法呢?"
"好吧,好吧,你是個心氣很強的女同志,我拿你有什麼法子呢?我知道我這人心太軟,可是得啦,等你愛人收工回來,你再見他一次吧。十五分鐘,一分也不多,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你可答應?"
"我答應,我答應。他若身體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他若好不了,我再來也沒用處了,對嗎?"
"我要書面保證。"說著,他遞給我一張白紙。

我從他辦公桌上拿起一枝鋼筆就在紙上寫下:
保證書
我保證不再來探視我愛人巫寧坤
李怡楷
一九六一年六月三日

寧坤又一次看見我,同時第一次看到女兒,他那呆滯的雙眼露出了喜色。我事前盡力向三歲的孩子作解說:爸爸因為有病還得下地幹活,生產糧食給我們大家吃,身上穿著帶泥巴的勞動服,樣子會很難看。然而她還是被爸爸的樣子嚇壞了。我緊緊摟著她。提醒她我昨天和今天在路上跟她說過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就笑瞇瞇看著她父親,羞答答地叫了一聲"爸爸!"
"這就是我的小公主!"寧坤笑逐顏開地說,但我聽得出他的聲音裡含著眼淚。"這麼漂亮,這麼可愛!真是一隻小鳳凰!可惜咱們今天不能在咱家的宮殿裡慶賀你的生日,小毛毛!"
"不要緊,爸爸。媽媽說你快回家來啦,明年咱們在我的宮殿裡慶賀我的生日。"
"可是你的宮殿在哪兒,我的小公主?"
"在我故事書的森林裡,當然嘍嘍。你多傻,爸爸,連這都不知道!"寧坤和我都笑了起來。
"爸爸,我過生日,你不親親我嗎?媽媽親了。姥姥親了。大夥兒都親了。"

寧坤躊躇了。"我這身泥巴會弄髒你的嘴巴和漂亮衣服的。"
"別犯傻,爸爸!姥姥會給我弄乾淨的。來吧!"

寧坤把她摟在懷裡,親了又親。
"你是個心氣很強的小姑娘,跟你媽一樣。我太高興了!"他又朝著我說:"有一天,這隻小鳳凰會翱翔雲霄,在天堂門口歌唱!"我們的十五分鐘一轉眼就過去了。配給已經成為這片國土上的一種生活方式,所以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抗爭。寧坤急匆匆趕往地裡去勞動,他回過頭來看我們一眼,我瞧見眼淚流下他那蒼白的兩頰。

(第九章 探監,196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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