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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狗 第十七章 我和相似形

作者:齐家贞  2010-12-18 23:46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很早,我就认真读了日本人木村久一著的《早期教育与天才》这本书,她是一位母亲。书上说:“天才的遗传比肉体的特征遗传要少得多”;“对子女的教育必须同孩子的智力曙光同时开始……这样做的结果,一般的孩子都能成为不平凡的天才,”“讲故事不仅能使儿童扩展知识,同时,也丰富语汇。”木村久一还强调:“教育开始得越晚,儿童能力的实现就越少,这就是儿童可能能力的递减法则。”

我永远记得一中教室黑板正上方那句名言:天才在于勤奋,聪明在于积累。

我要为欣儿变得勤奋而自己首先勤奋。我不能指望她一定成为天才,但她一定不要成为蠢材甚至废料。

柳其畅认为:小孩子只需要吃米汤吃米饭就能长壮,诸如讲究营养之类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至于早期教育那更是荒谬。他说早期教育是兴(搞)的烂章法,讲故事是养的坏习惯。欣儿请爸爸教她认字,他说你各人去耍。他对欣儿说:“你是爸爸的乖么儿,要帮爸爸做事,不要喊爸爸给你讲故事。”欣儿用扫把在地上抓了几下痒,认为这就是帮爸爸做了事,而且真的从此不扭爸爸讲故事。

欣儿的早期教育责无旁贷落到我一个人身上。

为了让欣儿学写字,我教她先学拿笔,她在纸上乱涂鸦,医生说两岁的孩子注意力只能集中十来分钟,她竟有兴趣画了超过半小时,别人不吃惊,我当妈的吃惊不已。不久,我开始教欣儿写阿拉伯数字。1和10比较容易,稍难的我分几步走。2字,我写好上半部,她填下面的一横,然后我写下面那横,她填上半截,最后让她把整个2字写出来,3、4、5也这样教,很快1到10,10到100全部会读会写了。我给她打95分,她自己在旁边写个100,下面画两杠。

我把皮鞋盒子剪成小方块,父亲漂亮的毛笔字派了用场,他按我的要求为欣儿写方块字。我觉得对孩子,单个字太抽象,不如教简单的句子。针对欣儿讲“这个米汤好重呀”,“这片树叶好年轻”,我注意使用准确的字词。我写:“花儿红”,“草儿绿”,“高山上有树”,“太阳升起来”,“下雨了”……她理解短句的意思,一个一个单字很快会认了,还能排出这些短句,短句多了,她能调遣单字块排出新句子,多教几个生字,又可以多排出新句子,像变魔术不断变出新东西,欣儿学习兴趣高涨。每次我去严妈家,她就兴高采烈地搬出装字块的盒子,单个地认,再一句一句摆给我看。她宽阔的前额充溢着智慧,眼睛里闪出清澈的光辉,小手指头在字块间舞来舞去,可爱极了。

“妈妈,我会画画了,小毛叔叔教我的。”这边是太阳,那边是月亮,中间是星星(三角形),下面站着个小孩,手脚像四把蒲扇。她在小人脸上打了几个麻点:“她哭了,她想妈妈。”

柳其畅戴深色方框眼镜,小欣儿凡是在报纸画报上看见戴这种眼镜的人,都指着他拍着小手喊爸爸。严妈家里的人开玩笑:“你给妈妈找这么多爸爸,她忙不忙得赢哦。”一次去严妈家看欣儿,她木木地望我一眼,伏在床上哭起来,我烫了头发变了样,她以为原来的妈妈不见了。

每一次去了,我都不想走,每一次走了,马上又思念起她来。我多么希望放下生活中繁杂的一切,只同她在一起。同她在一起,我才有活着的感觉。

我们赞赏德才兼备,假如德与才无法兼备呢?我看德比才重要,有才无德往往很可怕。

在严妈家里,他们一家三口都很宠爱柳欣,欣儿皮肤有点黑,他们叫她黑妹。夏天吃西瓜,把最大的给黑妹,他们自己吃小的。被我发现了,我请严妈不要这样做,给她吃最小的,哪怕吃的块数比别人多,也要让她记住大人吃大,小孩吃小的道理。后来,每次吃西瓜,欣儿都说严爷爷吃大,严婆婆吃大,毛毛叔叔吃大,小妹妹吃小。每次,我买了水果什么的,除了训练她识别大小,也要她懂孝道。买了一串鲜桂圆,让她先分辩出大小,妈妈吃大的,妹妹吃小的,妈妈吃大的,妹妹吃小的……我是狠着心吃大的,按照心意,我愿意吃小的,欣儿吃大的,我愿意不吃,全给欣儿吃。

有一次,我过犹不及。

永世难忘的是欣儿两岁半的那个“六一”儿童节。那天,我请了半天假,去严妈处把欣儿接到解放碑玩。解放碑地区不通车,四条大道全部开放,到处都是孩子,人山人海,绝大多数都比欣儿大。我无法像有的父亲那样把孩子捞在肩上看表演,也无法挤进大众游艺园游玩,只得牵着兴奋极了的欣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凑热闹。

走累了,就在大马路中间休息。我弯下腰,递给欣儿一个纸包,里面是头晚我为欣儿剥的几粒核桃。她选了一块大的递进我嘴里:“大的妈妈吃。”她说。吃到最后只剩下一块了,我认为这是教育她的关键时刻。我问:“最后这块哪个吃?”问了几遍,她涨红着脸就是不肯回答。她越不回答,我越要她回答。我希望她说最后一块妈妈吃,然后我再说欣儿真乖,妈妈不吃给妹妹吃。但是,欣儿死活不开口,她既不愿意说最后一块妈妈吃,也不敢说最后一块妹妹吃。我生气了,抓过核桃放进嘴里吞下肚里。

马上,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爆炸出来,欣儿仰起脸,张开嘴朝天大哭,抖着的手上捏着那张包核桃的纸片,眼泪大滴大滴倾泄而下。她伤心得要命,她的心给妈妈吃进了肚里,天下有第二个这样的母亲如此对待她的女儿?

哭声像尖刀插进我的心里,我后悔极了,真希望能把吃下去的核桃挖出来。

这是什么母亲啊。她当然不是为了吃这么一小块核桃,她是想给孩子灌输一种思想——我们那个得了病的时代,人们无休无止地灌输和被灌输这样那样的思想,于是,我们也不惜代价要给自己的下一代灌输什么什么思想,诸如古代二十四孝里什么为父亲冬天把被窝睡暖,夏天把席子煽凉,什么把腿上的肉割下来炒熟给病重的母亲解馋等等。反过来看,孩子要求父母这样做了吗,父母自己这样为孩子做了吗?什么割腿上的肉下来炒等等神话!再者,你齐家贞的父母这样要求过你吗?你齐家贞对你的父母做到上面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了吗?四十岁的你尚且做不到,怎么能要求一个两岁零三个月的孩子?

你伤了一颗稚嫩单纯的心,算了吧,你这个妈,缺德!就像石板坡看守所关的那名囚徒唱的:“共产党,我的妈,我的咯妈(青蛙)!毛泽东,我的娘,我的后娘!”简直是以母亲的名义欺凌弱小,走火入魔了!齐家贞,你太过分,太过分了。我立即跪下来,抱住还在痛哭的欣儿,心如刀绞。

我马上给她买了一个大冰淇淋,可怜的欣儿破涕为笑,后来还吃了个“颐之时”的大包,她似乎一切恢复正常。但是这个哭声却永远刻在我的心上。

有人说“毫无人道的理智,必然导致人性的完全丧失”。人性的完全丧失,是的,这是在说我。

人,不是每件事都终生忏悔,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的。

欣儿满三岁之前,已经离开严妈家,过去,严妈的带费老柳出二十元,我出十元并负责欣儿的牛奶白糖水果衣物玩具医药等,曾经记过四个月帐,平均每月我为欣儿的杂用开支十三元,加上十元带费,我其实比柳其畅花得多。从八三年一月十五日起,柳其畅停止付钱给严妈,说是他欠了很多债,又在上班处挨了打没报到药费,拿不出钱。我暗中高兴他挨了打,觉得帮我出了气,只是欣儿吃苦了,我一个人付不起严婆婆的带费,只得把欣儿搬到长仪厂我好友文国英家里住,就是稀饭煮好了叫我去吃的那位。文婆婆家楼下是街道办的简易幼儿园,条件很差但收费低廉,我负担得起。文师傅早送晚接,我下班后去看她。

后来,三岁的欣儿进了交通局幼儿园,这个与交通局完全不搭界的孩子进了机关幼儿园,有点像小鸡钻进了凤凰窝,非比寻常,这是李方健的母亲出大代价换来的,她对我像自己的亲生女儿。去交通局幼儿园时,欣儿已经认识不少字了。

幼儿园在一个高坡上,许多孩子撒娇,不肯自己走上去,要父母背或者抱。我告诉欣儿,妈妈很累抱不动你,自己上去吧,妈妈在下面看着你。这个矮墩墩的小女孩从来是自己乖乖爬石梯的,爬到一半总不忘记回过头来喊道:“妈妈,早点来接我。”为了鼓励她多认字,虽是全托,只要她头晚认记新字十三个,第二天就有资格回家。为此,欣儿认字很卖力,记住它们也不难。

别的孩子很早就教会了早上醒来自己去痰盂里撒尿,可欣儿没有,直到离开严妈家,直到离开文国英家,三岁的欣儿早晨第一泡尿都有人把。幼儿园没人把尿,欣儿只好蹲在床上拉,一连几个早上。我去接她,小朋友们一拥而上告状,“柳欣又流尿了”,“流尿狗,羞羞羞”。走廊栏栅上晾着好几床棉絮,兴许都是欣儿的成果。欣儿涨红着脸装着没听见,她目视前方从容地朝我走来,我牵着她在嘘声中离去。对小女儿这种宠辱不惊的风度,我很欣赏。多年以后,我错误百出怪腔怪调的英文引起周围一片哄笑时,我也像英雄一样在哄笑声中撤退,便想起了流尿的小柳欣。

欣儿在小班穿衣裤叠被盖的比赛中得了第一名,给提前送到中班,又提前到了大班。五岁的她抱着一本“幼儿三百六十五夜”的厚书,在班上当众高声朗读《狮子照哈哈镜》,孩子和老师一起惊得目瞪口呆。

一次,她把小班一位小朋友撞了,我叫她道歉,她就是不肯,再三追问,她红着脸辩白:“他那幺小,我说了对不起,他又说不来没关系。” “妈妈,老师选石燕当报幕员,我恨了她一眼。”“为啥?”“我太想当报幕员了。妈妈,我恨她对不对?”

小柳欣是上天怜悯我赐予我的补偿,用她对我的深情来补偿她父亲欠我的情意。“妈妈,你过马路一定要先看两边有没得车子哟。”“妈妈,你不要扑到睡,老师说要得心脏病。”“妈妈,你不要老,不要死,好不好。” “妈妈,这是你的围腰(胸罩)呀?”“妈妈,你的果果里有没得牛奶?”“妈妈,你看这个火好好看哟,飘来飘去,像金鱼的尾巴。”“妈妈,你看天上掉下来好多乒乓球哟,红的黄的啥子颜色都有。明天早上我们拿个大箩筐去捡嘛。”她说的是国庆节放烟火。

我有个小知心人谈心了。

在柳家,欣儿最热爱和平。只要我同她父亲吵架,她马上不开心:“看嘛,又开始了。”有时候仅仅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她就会紧张地问:“妈妈,是不是你们在吵架。”举着小手朝父亲说:“不准你噘(骂)妈妈。”某夜,我与柳其畅大吵,越吵越凶,已经抱着洋娃娃睡觉的柳欣,突然爬起来,用手捂住我的嘴,不准我开口。我掀开她的手,大声还击老柳,欣儿涨红着脸使劲打使劲打洋娃娃出气,然后拿起玩具笛子狠命地吹,笛声压倒了我俩的吵声。

只要我同柳其畅相安无事,这个家里,柳欣活得最快乐。

她坐下来教妈妈用纸折飞鸟折青蛙,边折边念:“角对角,边对边……”有时和妈妈一起做小白兔手牵手的纸剪,一面剪一面说:“鸡有血,鸭有血,我有血,小白兔没得血。”

八四年进电大,写作课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生活啊,多么美好!》这可把我难住了,我搜索枯肠,四十多年生命里找不出什么好事值得歌颂,用我经历过并且正在经历着的灾难写一篇《生活啊,你多灾多难》还差不多。同学们都交了,我有点想赖帐,突然,想到了欣儿,难道这还不够美好?

我提笔疾书——

由于生命的春天来得很晚,我是一朵迟开放迟结果的花——如果可以被比喻成花的话。

我希望有一个女儿。我真的有了一个女儿,我多么快乐,三十九岁做了母亲。但在心理上,我充满疑虑,难道,我真的做母亲了?

是的,是的,你是母亲了。你过马路的时候要加倍小心,别让汽车辗着,因为你是女儿忠贞不二的保护神;你买鸡蛋的时候,要到农民市场,悉心挑选最大最新鲜的,因为这是你女儿健康成长的保障;你要把苍蝇当成你的头号敌人,无论何时何地一经发现立即消灭,因为它即使绕过十万八千里也会飞到你女儿的奶瓶附近;你要……

一岁了,望着高高飘起的气球,女儿竟然用左手右手交替地把线往下拽,再一把抓住它。我的孩子多聪明。

两岁了,它极有兴致地在纸上涂画,这不分明有阿拉伯数字混在里面。我的孩子是天才。

三岁了,作为一个独立人,她有了头脑和意志,要走向社会——她要入托了。

我弯下腰,盯着孩子的眼睛:“欣欣,你吃药哭吗?”“不哭,我不怕苦。”“你打针哭吗?”“不哭, 我不怕痛。”“现在进幼儿园,先要检查身体,抽你的血化验,你哭不哭?”“不哭,我勇敢。”“真的?”“我说话算话。”孩子答得很干脆。我痛恨言而无信,我对她反复强调说话要算话。

轮到柳欣抽血了。护士让我把她的头从一尺见方的窗口平放进去,然后她用两个手指在欣儿颈静脉处触摸:“喂,你哭吧,哭了才找得到血管。”欣儿好象没有听见。“喂,你啷个不哭?不哭找不到血管!”还是没有声响。“这个娃儿才扯耶,我要杀你,你还不哭?”欣儿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依然保持沉默。无奈,护士只好用碘酒在她颈部涂了一圈,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时间没到,她会哭的,到底只有三岁呀。

粗大的针头扎进肉里去了,没有回血,护士把针头退出来换个方向扎进去,退出来换个方向再扎进去……欣儿还是纹丝不动。可那反复地在她肉里戳来戳去的针头,针针戳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发痛,我的头昏眩,二月份大冷天,我周身吣出毛毛汗。想不到今天抽血要求孩子哭!哎,我预先的工作做反了。是妈妈不好,妈妈让你受苦了。

血终于抽好了,欣儿用微笑的眼睛对我说,妈妈,我说话算话了。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把嘴紧紧贴在女儿的面颊上,孩子啊,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了。妈妈为你自豪。

——上面只是节选。想不到这篇普通的散文受到普遍的赞扬,同学说这是生活的厚积薄发,老师评语:“像你这样感情丰富的女人,早就应该做妈妈了。你是幸福的,你女儿是幸福的。生活啊,多么美好!”

至此为止,我生命中唯一的快乐就是我的“相似形”。

我自己很不讲究穿着,一来是穷,二来是习惯,穿好了好看一点,我反而不自在,倒是穿得像叫花子,连小偷都怕我会偷他们,我反倒感觉舒坦。女儿长得很可爱,大黑眼睛水汪汪的,圆脸蛋红润润的发亮,笑起来有点甜,有一股女孩子的娇媚,性格也很温顺,这一点,令我很满意。对女儿,我要她漂亮,我要她穿得光鲜。

自从有了她,我愿意花些时间去商店游逛,观察研究童装式样,买几尺价格便宜图案富丽的布料,自己设计剪裁,缝制出商店里没有卖的与众不同的女儿装,我要我的女儿从里到外都超群出众,穿的衣服不光是时髦,而且闪烁着智慧。我一直都在忙累,也一直都在穷困,所以女儿不能套套都是好衣服,破旧的也不少。故而,欣儿有时穿得像高贵的公主,有时穿得一般甚至寒碜。

我没有许多钱,我还是要为她买玩具,每种玩具既要好玩好看又要启发智力,当然,还要便宜。我给她买中国省市自治区拼图,她一面拼一面念它们的名字,很快就知道哪个省在哪里,哪个自治区在何方了。我给她买动物六面图积木,她自己想出好主意,抓住每双眼睛,再以眼睛为中心扩展开去,拼图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给她买洋娃娃,她像小母亲小老师对洋娃娃施展温情,讲故事,教她饭前先洗手,过马路走横道线。我把陪伴我们童年成长的故事书介绍给女儿:白雪公主,灰姑娘,青蛙王子,睡美人……加上这里那里看的电视电影,于是,就有了母女如下的交流:
妈妈,你和爸爸结婚没得?结了。那爸爸是国王,你是皇后了哟?是的。那你是不是狠心的皇后,要毒死白雪公主?

妈妈,啷个《骑在马背上的幽灵》电影里那个人这么丑耶?不晓得,有的人天生好看,有的人天生丑,就像妈妈长得丑一样。妈妈不丑,妈妈不丑,妈妈不胖也不瘦,长得像灰姑娘一样。非逼着我承认像灰姑娘一样好看,否则她蹲在地上不走路。

也有一些大人很难回答的问题。妈妈,啥仔叫重要?无言以答。是不是在字下面划杠杠呀?妈妈,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我晓得,我问你,他们是哪里……是从猴子变来的。你是猴子变的呀,我也是猴子变的呀?

我给她买许多连环画小人书,《西游记》、《木偶奇遇记》、《青蛙王子》……欣儿五岁生日的礼物是连环画《海伦٠凯勒》—— 一个聋哑女孩成为世界闻名作家、教育家的故事。特别是我狠心花大钱为她预订的世界名著连环画儿童版,中国是第一次发行,精致的图画优美的故事把欣儿深深吸引,世界名著使小女儿大开眼界。

母女俩谈话的内容从《白雪公主》,经过幼儿文化长廊走到《悲惨世界》……妈妈,啷个冉阿让要偷别个的面包?妈妈,珂赛特没得洋娃娃耍呀?

一个晚上,我安排欣儿睡了,自己忙着复习功课,传过来她自言自语的声音,以为她在给洋娃娃上课,没理会。过了一阵,听见她在哭,哭得挺伤心。进里屋,发现新被盖被她眼泪浸湿了一大滩,浅蓝色变成了深蓝色。我很吃惊:“你在做啥子?”“妈妈,”她摆着小手说,“你不要管我,我在编故事,你去看你的书吧。”我问:“啥子故事?讲给我听。”她不肯,一个劲催我走。最后,我们约定,等她的故事编完了再告诉我:“我帮你记下来,再念给你听,好不好?”她高兴了,好。

“我是个公主,王子很爱我。后来,王子对我不好了,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公主,那个公主是个假公主,是坏人。我很着急,把假公主的事对王子说了,他不相信。我很伤心,一个人走到海边跳水自杀。王子赶来把我救了,他把我抱在手里,对我说,我们回家吧。我说不,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永远不回来了。后来,我走了很多很多路,找到了唐僧,我要求他收我当徒弟,一起去西天取经。唐僧说不行,我已经有三个徒弟了,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我说,唐僧,你要我,不要猪八戒嘛,他一点都不讲卫生。”她独自编故事编了近一个半小时,等到讲给我听,缩了大半水。两岁时她讲故事什么狼啊象的只有单字,现在讲的虽然有点七拉八扯,倒也初具规模,有点匠心独运了。

无论周末假期或者平时晚上,只要欣儿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满怀喜悦地端出大纸箱,里面的书和玩具够她忙数个小时,一点不打扰我。有时候,晚上我得去夜校听课,她一个人在家,什么时候吃水果,什么时候撒尿上床,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记住,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我临走叮嘱她。结果小舅舅来,她也不开门。有一次她睡觉,我留了个条子:“欣儿,妈妈和三舅妈看电影去了,你起了床自己耍,我们很快回来。”纸条上压了个小苹果,这是我俩第一次文字交流,她大致能读懂,五岁。

我总爱抽点时间给她讲故事,常常一面编一面讲,讲完忘完。如果碰上她当天不乖,比如去三舅舅家和邻居小朋友吵架,被我们批评后她发脾气,把切成片的广柑放到茶杯里,手伸进去乱捏乱挤……我就讲她的故事,把名字改成柳精。讲完了,欣儿认真地说:“柳精跟到我学。”

母女俩一起照镜子,我说我认为我比你好看,她说我认为我比你好看,我说你比我黑是煤炭公主,她说我比你白是白雪公主。她说你原来像我现在不像我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你原来的脸像我一样红,现在不红了。坐在车上,她拼命亲我,亲了左边亲右边:“妈妈,我好喜欢你呀!”“莫在外头亲,回到家里再亲。”“家里,家里好黑哦。”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她要同我换名字:“华华,中中,光光都姓齐,我啷个姓柳啊。柳要流汗(柳与流同音)。我要姓齐,我们两个换个名字嘛,你叫柳欣,我叫齐家贞。”我说好啊,从现在开始,你叫齐家贞,我叫柳欣,你是我的妈妈,我是你的女儿了。她只想换名字,没想过要换身份,所以当我喊“妈妈,妈妈,我肚子饿了,要吃饭”时,欣儿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她把玩具端出来,用小茶壶倒了点水在杯子里让我喝。我说:“妈妈,我不渴,不要喝水。我饿,我要吃饭。”相信这几声妈妈把她叫得心乱如麻,她急忙往四周望去,脸上现出孩子们永远不可能有的焦虑与痛苦。终于,她承受不了当妈妈的重担,哭出声来:“妈妈,我不要当妈妈。”我一把搂住还在哭的她,笑得止不住,心疼地说:“柳欣,这是假假的,不是真真的呀。”

终生难忘的是母女俩雨中行的一幕。

八二年元旦假期,假期就是我打游击之期,我带着欣儿去白象街呆几天,就是兴国提前强占继而分配给他的那间通用厂的房子,平时由父亲和安邦住。

半路上,突然变天,欣儿通常都是自己走路,急风骤雨令她站立不稳,我把她背在背上,打开折叠伞,叫欣儿帮忙撑住。我说:“柳欣,你把伞拿稳,莫让雨把我们打湿了。”她在风雨中用双手努力撑着伞,我艰难地在逆风中移步。突然,雨伞栽下来盖住了我的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此恶劣的气候,别说不满两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伞在手上也会偏来倒去控制不住。我说,“柳欣,你把伞拿直,我看不到路了。”我把腰弯得很低,一只手把她托住,以防她从我背上滑下来,另一只手把伞稍微拨高一点,勉强能看路。

雨太大了,雨水从伞尖沿着伞柄漏下来,欣儿一双小手上满是铁锈水,滑叽叽的。只见她一脸紧张,拼命要把伞拿直,风实在太野,雨伞数次盖住我的头使我寸步难行,又数次调整好,再多移几步。欣儿一定是没有气力了,伞给风从她手里刮跑了,翻了几个跟斗暂停在马路中间。我放下欣儿,急着去追雨伞,伞追了回来,欣儿却被风刮倒在地上,打着滚爬不起来。我赶紧把她背起来,干脆把伞收了,任凭疾风暴雨冲打。欣儿双手紧紧挽住我的脖子,头睡在我肩上,一声不出,一种孩子对母亲的信赖。雨水从我们的头顶冲下来,灌进衣领,顺着身体往下流,灌进鞋子,再扑哧扑哧从鞋头挤出去。

母女俩成了落汤鸡,冷得嘴唇发紫,不停地颤抖。

我觉得我把欣儿带到这个世上让她和我一起受罪,我这只大红狗拖着个小红狗没处搁放,连个遮风避雨之地也无法提供,心里好酸痛,忍不住泪直流。风大雨疾,路上几乎无人,我乘机闷声痛哭。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小瀑布似地从脸上往下泻,我得不断腾出手来把眼前的水幕刮开,辨认路。背在背上,差两个月满两岁的欣儿一脸惶恐,自始至终没有哭闹,没有吭声,她被无情的大自然吓坏了,第一次经历着人与自然的搏斗,顽强地与妈妈配合。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孤独,我有我的相似形,不只是我在承担她,她也在承担着我,不只是我在滋养她,她也在滋养着我。不是吗?如果没有她,我的生活将永远残缺,我能不能像现在这么顽强呢?

大红狗小红狗风雨同舟,大红狗小红狗甘苦与共,活得固然凄苦,但,希望在前头。

不久,我在日记里发誓:我不相信齐家贞永远过这种破败的日子,一无所有(没有住处,连箱子都没有一个)。我要咬紧牙关挺下去,奋斗十年,彻底改变面貌。为了小红狗,为了大红狗。

五年后,我真的实现了誓言——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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