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閣樓上,礦工鄒春勝的妻子抱著他的遺像。鄒在這間閣樓上去世。(圖片來源:《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時報出版)
離開李家壩正街,巷子走到底。一幢有裂縫的土屋,大門虛掩,只留下一條縫,似乎屋中已無人跡。這樣露著塘泥土質,沒有上石灰的房子,在低山被稱作爛房子,像一個病人不宜拋頭露面。
推開裡屋的門,不大的房間橫支著一副床鋪,黎遠香裹著被子病臥在床上,雖是夏末,已有一絲清冷。她三年前失去了患塵肺的丈夫,以後她深陷在一場接一場的病裡,眼下的這場是持續三天的重感冒。
當年黎遠香和丈夫傅作能是戀愛「裸婚」的,在街上租房子住,這座爛房子也是傅作能去世後,哥嫂可憐黎遠香出錢買的。床鋪邊放著幾包九九感冒靈,床裡疊著幾床被子,有一台十四英寸的老式彩電,有些灰撲撲的,是這個屋裡唯一的電器。
丈夫給黎遠香留下一個十歲的孩子,不喜歡進家裡,在這間清冷的屋子裡,缺乏對他有吸引力的東西。病中的黎遠香需要自己下床買菜做飯。為了這個孩子,她經受了結紮和隨後的子宮外孕,以至卵巢囊腫切除。以前和別人一樣出外打工的她,身體成了有裂縫的泥房子,一受風寒嗡嗡作響。
孩子成了唯一的盼頭,又是重新嫁人的最大負擔。一句「不聽話」,眼水隨即滑落,在枕頭邊變冷。
丈夫遺下的孩子是女人們最大的念想和負擔。
劉雲付在縣醫院上吊身亡後,妻子帶著四個未成年孩子,無人敢娶,在鎮街上做布鞋賣度日。
在廣佛醫院拔管之後,林志學正午回到羅家院子,晚上八點過世,打了半夜喪鼓。冬天,筆者在羅家院子的老房子裡再次見到文清香,她坐在一條磨得發光的長板凳上,臉色鮮豔如故,身旁帶有一個五歲的女孩,自從一歲多做了附耳手術,她就不再開口講話。
這是一幢身世卑微的老房子,它出生時就比別的房子矮半截,牆腳陷在厚厚的褐色煤灰裡,門窗像窮人的狹小口鼻。在整個羅家院子翻新為樓房之後,只有它保持著半截在土中的原狀,向後延伸演變為窩棚,接著凌亂的水管。在這間逼仄的老屋下,文清香臉色的鮮豔似乎極不協調,卻和身邊殘疾的孩子一樣,恢復了無辜意味。
林志學的岳母坐在同一條長板凳上。這個少女時從遠方流落到此的女人,在文家老屋裡生養了三個女兒,嫁的三個礦工全部身亡,其中兩個是林家兄弟。林志學另一個沒成家的哥哥也寄居在這座老屋裡,先於林志學七天死於塵肺。
「老三是個好女婿」,她噴著旱菸說,「我自己出錢,給他打的半夜喪鼓。」任何的心情都消失在她臉上像菸絲一樣的無窮紋路裡。
黃均兵去世後在家裡停了六天。
「想到是初幾裡,不好驚動鄰舍,總要讓人家過完三朝年。」劉金芝說。母女三個輪流守著逝者,每夜只是快天亮時分輪流打一會兒盹。喪禮之上,神志昏沉的劉金芝仍要穿梭忙碌,她的整個人像被悲傷的清水洗滌過了。
對病中的黃均兵盡心服侍,讓劉金芝獲得了「好德行」的名聲,這也是喪禮上人們願意來幫忙的一個動機。「那哪麼辦,看到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唦。」對於堅持毫無希望又花光了家產的治療,劉金芝簡單地說。黃均兵睡的杉木棺材花了四千多塊,也是她德行的物證。
黃均兵埋在自家的菜園裡,這是搬下低山之後僅有的幾分地,尚存的青色被下殮的人群踩入了泥土。一場倒春寒把稍稍舒展了的世界重新包紮起來,連同對季節過分敏感而冒險綻露的地頭小花。
亡人入土之後,家裡少了個人,劉金芝一直「不習慣」。但她和兩個孩子更需面對的,是沉重的債務和今後的活路。丈夫得病那年,讀初一的女兒黃琴輟學,遠赴江蘇做保母;如今小女兒黃燕又在讀初一,父親的病重讓她不錯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
對於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握在手心的橘子,和父親輕得像小弟弟的體重一起,將成為心上永遠的重量。
初六有微雪,卻對活人和死人都是個「好日子」,進縣城的麵包車裡擠滿了出門打工的人。大部分人的行李裝束顯示是下礦。
一個人的消失就像倒春寒結束,什麼也沒有發生。無人可以說出什麼樣的生機曾被摧殘。但在心底,一道裂痕已經產生。
中國大約有六百萬塵肺病人,每年死亡人數是其他工傷死亡總數的三倍。這是土地上一道巨大的裂隙。彌縫社會肌體的針線,卻像是有意放過了這裡。似乎這裡已無呼吸,只餘塵土。
(本文節錄自《青苔不會消失:附著在土地上既邊緣又無人問津的一群人》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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