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與他的夫人於鳳至。(網路圖片)
張學良無疑是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位最具爭議也最為奇特的政治人物。他出身於權貴家庭,廿二歲就升任軍長,廿八歲繼承父業,成為權傾一時的東北王。一九二八年底,為報日本軍閥殺父之仇,他毅然歸附中央,在東三省升起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促成了中國的統一。一九三O年九月十九日,他率大軍入關武裝調停中原大戰,瓦解了馮閻叛軍,維護了國家統一,因而登上國民革命軍陸海空軍副總司令的寶座,在北平設立行營,節制東北、華北各省軍政,儼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千古功臣耶?亂臣賊子耶?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他發動的西安事變,改變了中國、甚至整個世界的局勢,它拯救了窮途末路的中共,使之免遭五路國軍合圍的滅頂之災,促成了國府收編紅軍,使之乘抗日之機發展壯大,進而席捲全國。所以中共領導人周恩來譽之為「千古功臣」,但因大陸易手而家破人亡的民眾則視之為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
逾三分之二個世紀以來,有關張學良的傳記作品數以百計,闡述西安事變的學術論著則汗牛充棟,然而囿於「歷史研究為政治服務」的緊箍咒,上述著作多系道聽途說、隔靴搔痒、轉輾摘抄、以訛傳訛,因而乏善可陳。
孔老夫子有云:「文勝質則史」;胡適說:「傳記的最重要條件是紀實傳真……最要能寫出傳主的實在身份、實在神情、實在口吻,要使讀者如見其人」,為此,本書輯錄了大量第一手資料,諸如唐德剛訪問張學良的十一卷錄音帶、郭冠英訪張錄像、哥大張學良口述史料、遼寧省官方檔案,自廿年代至九十年代有關張學良的中外傳媒報導、專訪以及他本人的電文、演說、日記、雜憶、隨感、筆記等凡卅萬言,再加上張學良與其近親跨度一個世紀的生活照片二百五十餘幅,連在幽禁地孔宋公館、湖南鳳凰山、奉化雪竇寺、貴州龍崗山、貴州開陽、臺北北投、新竹井上溫泉的伉儷倩影,以及他與歐美外交官、諾貝爾獎得主蕭伯納、班禪喇嘛的合影,還有趙四小姐的儷影自花樣年華至白髮老嫗,應有盡有,琳琅滿目,向各階層讀者和史學工作者呈現了一個鮮活、真實的張學良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不抵抗政策的真正決策者
本書對史學研究的最大裨益,是澄清了對日抗戰「不抵抗」政策的責任屬誰。張學良在離開中國萬里之遙,一再對來訪的中外記者強調:「那個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我下的所謂不抵抗命令,就是不要跟他們衝突;他來挑釁,你離開他、避開他……當時咱們對日本的挑釁──南京事件也好,濟南事件也好,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當時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當封疆大吏,我沒能把日本看透,沒想到日本會真敢那樣胡來,我事前沒料到,情報也不夠,我要負責任!當年我要是知道這日本是動真格,我這個人敢把天戳個窟窿,我還不敢跟他拼嗎?整個九・一八的歷史跟外邊所說的不一樣,他們給我諉過,我不承認,我的過就是我的過!」以至於號稱「史學大師」的唐德剛恍然大悟道:「這個是歷史大翻案啊!我們五十多年來都聽說是蔣介石打電報給你,不讓你抵抗,那這個假造文件造得很巧妙呀!」所謂「銑電」始見於臺灣作家李敖編著之《張學良研究續集》,這一論調延續於李著《蔣介石研究》系列叢書以及李與汪榮祖合著的《蔣介石評傳》。李敖原稱「銑電」發表於一九三一年八月十六日,經轉輾摘抄,已被說成九月十六或十二日,連吳相湘、司馬桑敦、黎東方等知名學者都受了誤導。但今年一月份出版的北京《炎黃春秋》雜誌(直屬國務院文化部)上刊載了中共中央智囊機構──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資深研究員曾景忠教授的長文,徹底否認了「銑電」的存在;該所另一位馳名中外的史學家楊天石也承認,在保存完整的民國檔案中根本未見此所謂「銑電」。張學良晚年多次對中外記者絕口否認將所謂「銑電」藏在貼身或讓於鳳至偷帶到國外保存,使這一流傳半個多世紀的彌天大謊終於徹底破產。
同十一位貴婦人的婚外情
張學良的心直口快,可見於他對「飲食男女」的率直表露,他說:「人哪,就是一張紙在那兒蒙著臉,你別把那張紙拽開,你要拽開了,就揭開了這個後幕,那不一定是怎麼回事兒!」他對訪客滔滔不絕眉飛色舞描述自己年輕時同十一個貴婦人的婚外情,包括宣統皇帝御弟溥傑(曾被著名畫家黃永玉斥罵為「狗漢奸」)的原配妻子唐怡瑩、義大利總理墨索里尼的女兒、外交部長王正廷的妹妹、駐美大使葉公超的嫂子以及他自己的表嫂。一九九一年,九十歲的張學良旅遊紐約數月,一直都住在已故的中國銀行總裁貝祖貽(著名建築師貝聿銘之父)公館,出雙入對,毫不禁忌,還常常公開說「趙(四)夫人可敬,貝夫人可愛」,在公眾場合愛講葷笑話,還作了一首打油詩自嘲「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雖不是英雄漢,卻也好色似英雄!」以至於「可敬的人」聞言對「可愛的人」就恨入骨髓了。本書輯錄的張學良有味語錄如下:「我太太於鳳至罵我是垃圾馬車(喻生冷不忌)」、「我比西門慶偷情五要件──潘驢鄧小閑還多一件:我有權勢!」、「溥傑對我很好──我跟他太太好,他也知道我跟他太太好。」、「於鳳至和我手下的參謀好,我知道他喜歡她,特意派他跟她外出辦事,讓他倆開房間」、「假如不是西安事變,我不知道我將會有多少女朋友」、「到紐約住貝夫人家,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還有一些鮮為外間所知的秘聞以及他的內心世界:「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一度遊說我登基做東北皇帝」、「文人是蛆蟲,我最看不起文人,他們只會拍馬,圖個水漲船高」。他的內心似乎充滿了矛盾,既要說「我同情共產黨,可以說我就是共產黨」,卻又說「歡迎我回大陸幹什麼?貓兒給耗子舔鼻樑骨!」,對他四弟張學思在解放軍海軍參謀長任上被紅衛兵活活打死一事卻冷酷地說「這只能怪他自己激動暴躁」。
編輯的去偽存真功能
鑒於張學良是凡人而非聖人,故其口述傳記一如常人──彰善掩過之意多,繩謬糾非之旨少,所以本書的編者嚴守客觀超然立場,引經據典,以註釋的形式將其溢美隱惡事例一一予以澄清。諸如,他自稱「上將軍決不自躋於最高位置」,編者即在腳注中提醒讀者:言猶在耳,張作霖即自封陸海軍大元帥,攝國家元首職;他否認九・一八事變後致電顧維鈞,編者引《顧維鈞回憶錄》證實他確曾致電顧,但不接納顧的建議,拒絕與日本人打交道,此種「鴕鳥政策」導致局勢急轉直下;他在天津對記者說「中華民國副司令非躬所敢承受」,編者引援唐德剛筆錄之《李宗仁回憶錄》,揭示蔣介石慷慨給予張學良河北、山西等省地盤以及現洋六百萬的實際利益,所以張學良欣然入關助戰且就任副司令職;他游歐回國後聲言「不可再事內爭」,但據檔案顯示,他同兩廣軍閥有所勾結,一直伺機欲南北夾擊中央政府。
香港的出版物,比大陸、臺灣高明之處是,文史書刊的編輯往往會耗費大量時間去考證,博採眾議,去偽存真,對原作進行再創作。本書的編者,對張學良自己也不明白或不記得的陳年舊事,一一加以解答,例如,張學良不明白藍天蔚為何不攻打新民府泄忿,編者以腳注說明藍天蔚本人被部將縛解,其部下已群龍無首。張學良自述「打土匪我不在行」,遂選擇去剿共。原因是他聽聞劉黑七縱橫察熱冀魯四省,連久歷戰陣的馮玉祥、宋哲元、韓復榘都束手無策,故其知難而退。
張學良一度願意承認「滿洲國」
編者的求真精神,還見之於對張學良所云「把自己私利私見放在後頭」一語的腳註:據中外人士所著回憶錄透露,一九三五年春他曾派苗劍秋攜私函赴日密訪政友會領袖床次竹二與陸軍大將寺內壽一,提議:若日軍止於滿洲不進軍華北與內蒙,他可以滿洲地方領袖的立場聲明承認滿洲國。床次和寺內婉拒來使,苗劍秋失望而歸,張學良聞言大哭。張學良回憶麾下師長白鳳翔奉令捉蔣時曾發誓「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編者在腳注中提醒讀者,此人內鬥內行,外斗外行,兩年後就因怕苦怕死而投敵當了漢奸,最後被日寇設計毒斃。張學良因私怨對顧維鈞第二任夫人黃蕙蘭極盡詆毀之能事,對一位貴婦人的名節傷害甚大。編者以五百餘字腳注闡述黃蕙蘭對中國抗戰的捐輸與貢獻當年是盡人皆知的,而男女感情的私隱不能只聽張學良一面之辭。
在上世紀初威震一方的風雲人物,如朱慶瀾、藍天蔚、吳俊升、董英斌、翼翹、葉楚傖、鄭毓秀、葉恭綽、楊光泩、郭寄嶠、王家楨等等,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為加深讀者諸君瞭解張學良那個時代的大環境,編者分別撰寫數百字的簡歷。例如,人人都知,宋美齡受姐姐藹齡左右政局,然多數人不知道鄭毓秀卻在幕後操縱宋藹齡。
張學良由於年老、記憶力衰退或因政治敏感而說不清楚或故意含混的人名,編者一概列出全名,諸如姓蔣的(蔣先雲)、姓戚(秦華)、姓林(寧武)、王亞樵太太(金石心)、鄭某(鄭毓秀)、我的參謀長(鮑文樾,因其落水做了漢奸),盡皆列出其真名實姓。此外由於東北方言的誤聽誤解或口齒不清,致使某些人名、地名、官職名及成語、片語不無暇疵,編者都一一作了修正,恕不一一盡錄了。
總之,花一百二十元買一本插圖二百五十多幅的《張學良口述自傳》,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張學良軟禁半個世紀的悲壯歷程以及他與十一位貴婦人、名女人刻骨銘心迴腸蕩氣的羅曼史一覽無餘,真是抵買之極。以張學良本人的話來說是「把那張蒙在臉上的紙拽開」,那真是讀書人一大賞心樂事。平心而論,香江時代出版社的這本書,堪稱同類著作之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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