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回鄉偶書》二首之一
在留存至今的數萬首唐詩中,論知名度和通俗易懂度,賀知章的這首七言絕句無疑都是名列前茅的。比較而言,跟李白的《靜夜思》、杜甫的《絕句四首》之三(兩個黃鸝鳴翠柳)、李紳的《古風二首》之一(鋤禾日當午,一作《憫農》)等作品,大致相當。
清•錢慧安《回鄉偶書》詩意圖
但是,再膾炙人口、通俗易懂的詩歌,也不能保證理解上就不會出現分歧。
賀知章的這首傳世詩歌,前人頗有將其理解為感慨深沉之作的。例如,宋人劉辰翁稱其「說透人情之的」(《唐詩品彙》卷四十六),明人唐汝洵讚曰「模寫久客之感,最為真切」(《唐詩解》卷二十五),清人劉宏煦說它「樸實語,無限感慨」(《唐詩真趣編》),當代學人亦認為賀知章作此詩時因為「人生易老,世事滄桑」,「心頭有無限感慨」(上海辭書出版社《唐詩鑑賞辭典》,詞條撰者:陳志明)。
這樣理解,當然不能說是錯了。但是,倘若從知人論世出發,字斟句酌地閱讀這首作品,我不得不指出,這樣的理解是欠準確的。實際上,這是一首充滿情致趣味的詩。它最重要的特點是有趣,不是深沉。
根據文獻記載,賀知章不是道貌岸然、故作深沉之輩,恰恰相反,他是一個難得一見的有趣之人。新舊《唐書》本傳都說他性情曠達放浪,喜歡談笑。其中《舊唐書》是這樣說的:「知章性放曠,善談笑,當時賢達皆傾慕之。」對賀知章有引薦擢拔之功的陸像先(是賀知章的姑表兄),曾經對人說過這樣的話:「季真(賀知章字季真)清談風韻,吾一日不見,則鄙吝生矣。」(見《唐才子傳》、《新唐書》)可以想見,賀知章的有趣,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有趣。跟李白初次見面,因為喜歡他的《蜀道難》,立即解下身上佩帶的進出宮廷用的金龜換酒,盡歡而散,也不是一般朝廷官員所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賀知章喜歡喝酒,而且是長安八位著名的好酒人士之一,名列「醉八仙」或「飲中八仙」之中。其醉態,杜甫《飲中八仙歌》有生動的描寫:「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儘管仕途相當順利,一直做到禮部侍郎、工部侍郎、太子賓客、秘書監,成為部級幹部。但是賀知章天生不是打官腔、踱官步、端官架之人,晚年舉止反而更加有趣。對此,《唐才子傳》、新舊《唐書》等皆有記載。其中《新唐書》是這樣說的:「知章晚節尤誕放,遨嬉里巷,自號‘四明狂客’及‘秘書外監’。」臨終前兩年,賀知章因為做了一個遊覽皇宮的夢,上疏請求准許他和兒子一同加入道籍,成為道士。辭官回鄉之後,把自家住宅改為道觀,取名「千秋觀」。通過上邊簡單敘述,不難看出,賀知章的一生是相當另類的,不可以用常人的標準去衡量。
《回鄉偶書》二首之一,乃是有趣之人寫出的有趣之詩。我認為,有趣之處主要有如下四點:
其一:回鄉成客。賀知章37歲時離開家鄉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之後,就一直在外邊做官,基本上都住在當時的首都長安,直到八十六歲才回到家鄉。按理說,賀知章這一次回鄉,是衣錦還鄉,是葉落歸根。但是,卻被一個(或者幾個)天真爛漫、口沒遮攔的兒童誤當作外鄉人,即客人。四十多年不曾回過一次家鄉、入了道籍的賀知章,鄉土觀念大約不是很重——道士更嚮往仙鄉,但是,當被家鄉的兒童當作異鄉人的時候,他大約也不免於瞬間有不知身在何處、籍歸何鄉的縹緲之感。
其二:鄉音無改。賀知章年輕的時候就有了詩名,「少以文詞知名」,也喜歡談笑。但是,他的語言習得能力似乎不強,始終沒有掌握好標準語——洛陽話,家鄉口音一直很濃。杜甫就有「賀公雅吳語,在位常清狂」的詩句(《遣興五首》其四)。據此,詩中「鄉音無改」,可能有兩層意思:一是得意,為自己還能說一口標準的家鄉話感到得意;二是自嘲,嘲笑自己在外近五十年,卻還是說一口家鄉土話。當然,實際上,賀知章的家鄉話跟當時家鄉人嘴裡的應該是不太一樣的,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否則,兒童憑著他的「鄉音未改」也不至於把他當作「客」。
其三:老少成趣。詩的三四兩句,構成這樣一幅畫面:一老一(數)少,在一問一答。老是老到耄耋之年,少是少至童蒙未開;少者未諳世事,一派天真,老者閱盡世事,返樸歸真;少者為鄉間童子,老者是朝廷名臣……種種相反相成,相映成趣,令人忍俊,令人忘機。令千古讀者感到好奇的是,詩人究竟是怎樣回答兒童的「客從何處來」的。是「從長安來」,是「本是當地人」,還是「自來處來」?是反問兒童,還是一時語塞?
其四:送迎之別。賀知章在寫《回鄉偶書》的時候,應該清楚地記得自己離開長安時的情形。天寶三載(744)正月,即賀知章辭官獲准後離開長安之際,唐玄宗為了表示恩寵,下令「左右將以下祖別賀知章於長樂坡上,賦詩贈之」。當時,玄宗皇帝之外,參加餞行並作詩贈別的達官貴人還有李適之、李林甫、席豫、宋鼎、郭虛己等36人,送別的場面非常壯觀。但是,當賀知章跋涉千山萬水回到家鄉,卻遭遇了迥異於長樂坡的迎接場面:一個或幾個兒童把他當作外鄉人,問他是從哪裡來的。迎接的場面,頗具鄉野諧趣。送別與迎接,一虛一實,一熱一冷,一莊一諧,令人解頤。
賀知章離開家鄉的時候,是三十六七歲,已經是中年了。詩中「少小」二字,大約是為了跟「老大」對照。但是,如此「歪曲」事實,也不妨理解為是賀知章性情放誕的一個表現,是一種兒童式的撒謊。
相比之下,前人對於此詩的評論,我以為,清人宋宗元的「情景宛然,純乎天籟」(《網師園唐詩箋》卷十四),比較接近原意。
如果有人說,賀知章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他不可能沒有人間滄桑的感慨。那麼,也容易解釋:他把滄桑的深沉都放在第二首詩中了。《回鄉偶書》其二如下: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同樣題目的兩首詩,寫作時間也一樣,內容、風格有所不同,形成互補關係,這很正常的事情。這首詩之所以不如前一首膾炙人口,主要原因就在於它缺少了前一首的輕鬆詼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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