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中國古體詩歌的巔峰時期,佳作如林。單是送別類的詩歌,膾炙人口、婦孺皆知者,便是一長串名單: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二首》,高適《別董大》,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送友》,劉長卿《餞別王十一南遊》,孟郊《古怨別》,柳宗元《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重別夢得》,韓愈《落葉送陳羽》,白居易《南浦別》,等等。
但是,我認為,若論送別者感情之深厚,論別離之「黯然銷魂」,杜甫的《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於詩》,要勝過以上名作。
玄宗天寶十五載(756)七月,安祿山攻佔長安,未能逃出長安的部分朝廷官員,遭安祿山脅迫,被授予偽職。廣文館博士(類似今天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鄭虔,被授予水部郎中一職。肅宗至德二載(757)十二月,朝廷對陷賊官員以六等論罪,三等罪流放貶斥。鄭虔被定為次三等,被貶為臺州司戶參軍(類似今天市民政局長)。
我們知道,鄭虔大杜甫27歲,杜甫跟鄭虔是忘年之交。天寶後期,杜甫困守長安期。可能是老朋友蘇源明的關係(蘇源明天寶末年任國子監司業,即皇家大學副校長,是鄭虔的頂頭上司),杜甫跟鄭虔相識。由於兩人當時都處於貧困坎坷狀態,心情都很鬱悶,易生同病相憐之情;加上他們都愛好詩歌文藝,飲酒,遊覽勝景,趣味相投。因此很快便成為親密的朋友。他們不但屢次結伴同游富貴人家的園林,一旦誰手中有點錢,便相聚飲酒。飲酒之時,大聲吟唱詩歌。「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杜甫《醉時歌》)。更重要的是,杜甫由於自身的坎坷,對鄭虔的遭遇抱有強烈的不平之情。鄭虔除了對歷史有研究以外,也擅長詩歌、書法、繪畫,唐玄宗曾有「鄭虔三絕」的讚譽。但是,他的遭遇卻很不幸,年過半百,只得了個清貧低微的廣文官博士。「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杜甫外見鄭虔之遭遇,內感自身之命運,遂發出了「德尊一代常轗軻,名垂萬古知何用」這樣沉痛的感慨,發出了「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這樣憤怒的吶喊(《醉時歌》)
以杜甫跟鄭虔的深厚交情,以杜甫對鄭虔人品的敬重,對鄭虔才華的賞識,對鄭虔遭遇的同情,當鄭虔離開長安前往數千里之外的流放地時,於情於理,他都應該前去送別。但是,偏偏當時因為某種原因,杜甫沒能當面送別。傷感之餘,又多一層無法彌補的遺憾。在這種情況下,杜甫寫下了這一首送別詩,詩如下: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一二句如寫意畫,畫出鄭虔當時自嘲落魄模樣;三四句對鄭虔的遭遇深表不平,認為他不該受到那樣嚴厲的懲罰;五六句為自己未能及時親往送別,表示遺憾;最後兩句,為自己不可能跟鄭虔有再見之日,感到悲哀。
對於這首詩中的感情,前人有說得非常好的。仇兆鰲:「萬里傷心,正為嚴譴之故。百年垂死,乃在中興之時。嚴譴、中興四字,含無限痛楚。」盧世[氵隺](que去聲):「虔之貶,既傷其垂老陷賊,又闕於臨行面別,故篇中彷徨特至。如中二聯,清空一氣,萬轉千回,純是淚點,都無墨痕。詩至此,直可使暑日飛霜,午時鬼泣……」。
當然,若想真正理解杜甫對鄭虔的感情,不應該只閱讀這一首送別詩。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一時之情,有終生不渝之情。一時之情,有可能是功利的,應酬的;而終生不渝之情,乃是純粹的,真摯的。所以,要想充分瞭解杜甫在這一首詩中包含的對鄭虔的深厚感情,不但要讀在此之前杜甫寫他們交往同游情形的詩,更要讀杜甫在此之後抒發對鄭虔懷念之情的詩,《題鄭十八著作虔》、《有懷臺州鄭十八司戶》、《八哀詩·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等。用心讀過這些詩之後,才會真正瞭解到,杜甫對鄭虔的感情是何等的真摯,何等的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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