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紀念去世的波蘭詩人、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沃什時,我提到他的一首詩,--《一個可憐的基督徒對猶太人區的看法》。在這首輓歌式的作品裡,米沃什描寫一個基督徒在華沙的廢墟上,清點大屠殺的死亡人數:
「他碰到埋葬的屍體,數一數,繼續推進,/ 他辨別人的骨灰,以其發亮的氣氳,/ 辨別每一個人的骨灰,以不同部分的光譜。」
二十餘年來,中國文革遺留下來的遍地冤墳,至今暗影憧憧。一位不是基督徒卻深具宗教精神的女性,二十餘年如一日,付出大量心血,忍受著孤獨和誤解,堅持不懈地清點那些被人遺忘的冤死者人數,貢獻給我們這樣一份凝重的名單。
就像一曲遙遠的輓歌,這份名單讓我們追懷死者、思考今天。打開這本厚重的書,彷彿回到少年時代,我的目光忽然盯住了一張張女性的照片--一個個死於文革的女教師、女醫生、女幹部、……。
--那不是我的母親嗎?那六十年代樸素的穿著,那六十年代簡單的髮型,以及那六十年代無辜者淳厚的眼神。
我想起了我母親脖子上的那條疤痕。和友琴名單中的女性命運相似,我的母親--一位中學教師,在1968年那個血腥的時代,因為刻鋼板寫錯了一個字,把「毛主席萬壽無疆」寫成「無壽無疆」,自知再也經受不起無休無止的殘酷批鬥,她選擇了上吊自殺。
她是怎麼被人救下來的?在做出自殺的決定之前,她經歷過什麼樣的折磨和心靈痛苦?這些我至今仍一無所知。我只知道,當時父母在學校遭批鬥,把我送到大哥下放的農場躲避,有一天,大哥突然匆匆外出,因為我還小,他什麼也不肯對我說。我從農場其他知青的閑談中得知,母親因寫錯字對毛主席不敬,畏罪自殺未遂,正在醫院裡急救。
以後我見到母親,發現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條疤痕。我沒有問,她也從不告訴我那條疤痕的來歷。我們只知道她活下來就好,父母兄妹之間忌諱談這件事,於是,大家假裝什麼也不曾發生,。
僥倖逃出王友琴蒐集的名單,我的母親今天在安享晚年。她兒孫滿堂,我們正在準備祝賀她八十大壽生日。而王友琴書中的那些女性--我母親的同命運者,卻沒有這份幸運,她們不是被人活活打死,就是被逼得墮樓、跳水、上吊而死。
她們--那個年代的犧牲者,在照片裡微笑著、沉默著,專注地凝視著我們,遙遠而又親近。作為歷史的義工,一字一句,王友琴寫出她們的悲慘遭遇,喚醒了我少年時代的記憶--我其實無權忘記的母親文革自殺事件。
一晃三十六年過去,時間無情流失,那麼多美好而有價值的生命逝去了,而王友琴的名單,卻使逝去的一切重現,並使她們獲得永生。
王友琴的名單是一曲輓歌,卻又不僅僅是悲慟死者的輓歌,它更是一個民族甦醒的序曲。
對於我們這些存心忘卻的人,我們這些冷漠而麻木的人,王友琴的名單具有精神拯救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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