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這段談話的第二年的復活節那天,在張學良好友王新衡的兒子王一方家裡,張學良應郭冠英請求,做了一場口述史訪談,在場的還有口述史大家唐德剛教授。
負責錄音製作和訪談的郭冠英,因結識張的好友王新衡之子王一方,經過王一方轉介認識張學良,其後並為張學良製作《世紀行過》記錄片。張視郭為忘年之交。在一封張學良親筆寫給郭的信中有一段話:「吾老矣,時過境遷,『鶴有還巢夢,雲無出岫心』,弟不可以把愚評價太高,時事令人浩嘆;但愚再三默讀聖經句:『聲怨在我,我必報復,不必為世俗懷不平』以安我心。」
品味這一段話,可知張學良時時刻刻都在掙扎,要為歷史現場還原出一個真相。這一段歷史,就是張學良為自己負責也為歷史負責的心情下,歷經數十年掙扎講出的,彌足珍貴,更可想見張學良在歷史關鍵時刻的種種。
(一)西安事變就是逼出來的!
郭:漢公(張學良),您覺得您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敗?
張:失敗。
郭:為什麼?
張:我自己想我自個,我說我失敗。什麼原因?我年輕時完全憑我自己,沒跟人家商量什麼。我除了有時很大很大的事,有一二次我跟王樹翰商量,我對他相當尊重,他是我秘書長,其他全憑我自己。我自己想我自己,我年輕時自己驕傲,經過幾次大事:郭松齡倒戈,我父親的死,這些大事我都度過。郭松齡倒戈是很難度過的事,而我父親死是我最難度過的,內憂外患,我都得對付,那我也度過了。
後來對中央的合作,這些事這麼多年我做得很得意,尤其那時蔣先生差不多把北方的事完全交給我了。我常常自個兒說翻手做雲,覆手做雨,差不多三分天下,不能說有其二,有其一了。北方事都交給我了,管理那麼多個省。我那時才二十八、二十九歲。所以我自個兒想起,我自個兒驕傲,我沒給人考慮好。我從來不像別人考慮這件事將來是怎麼怎麼的,我從來不考慮,我就認為這事情我當做我就做。我自個兒有決心的時候,我都是這樣決心的。
我是不是有私心在裡頭?我是不是為我自己利益?我是不是問心無愧?好了,沒有,我問心無愧,我沒有私心。我敢給你說,我做那件事(西安事變)沒有私人利益在裡頭。我沒做過與我私人地位、利益有關係的東西,我沒有。假使我自個有地位利益就沒有西安事變。我跟你說,我大權在握,富貴在手,我什麼我都不要。所以,蔣先生也能原諒我。我跟蔣先生是要錢?我是管他要地盤?我沒有。我犧牲我自己。犧牲我自己為什麼?我第一個問題就是:不要打了。我說我們與共產黨打什麼呢?都是中國人,打什麼呢?都是政治問題,不是不可談的嘛,所以後來談是我的主張。而且我對介公講,我說共產黨你也剿不了。他說為什麼?我說共產黨有人心,我們沒人心。
我與蔣先生衝突沒旁的,就是這兩句話,他要安內攘外,我要攘外安內。我倆衝突就為這件事,沒旁的衝突,一點沒旁的衝突。
唐:我那時是小孩,聽說張副司令批評蔣公是「按內讓外」?
張:所以蔣先生的秘書汪日章說:我從來沒見人敢跟他這樣吵的。我跟蔣先生痛陳,蔣先生也罵我罵得很厲害。我說你這樣下去,你等於投降。蔣先生說漢卿你真是無恥,我從來當軍人沒有「降」這個字。我說你這樣做比投降還厲害,你這叫日本人這就一點點……叫不能戰而屈了兵,是勝之上者也。這是軍事上說,不戰就把我中國一點點吞了,不等於比投降還不如?蔣先生大罵我一頓。(笑)我跟他這麼樣吵啊!嗯,蔣先生當時看我的情形很怪,你怎敢這樣呢?嗯,我我……蔣先生也很安慰我幾句。還有蔣先生幾句話,他現在不在了,我不願意說出來,他一句話把我激怒了,我真怒了。就因為學生運動時候,我不好意思再說他了,我真是……
郭:他說用機關鎗打?
張:嗯。
郭:你說「機關鎗不打日本人打學生?」
張:是,我真火了。這句話把我激怒了。我這人是這樣,你別看我太太跟我這麼凶,她很怕我發火,我要發了火,我誰都不怕。我發火是會開槍打人的。我真怒了。我怒了什麼呢?我意思是這麼一句話:「你這老頭子,我要教訓教訓你!」嗯,我這個人就是這麼一個人。你知道我,現在已經90了,跟你說,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郭:您覺得蔣公是成功還是失敗?
張:我認為他失敗!失敗!蔣先生這個人哪,我跟你們講,我不願意批評,蔣先生這個人很守舊的,太守舊的,頑固。而且蔣先生自己,這麼講吧,我給這麼句話批評,就這一句話,假如他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就這麼一句話就是。他認為我說的,都是對的,我說就應該是對的。蔣先生是這麼個派頭,是這麼個派頭。說實在蔣先生對我是,我暗中想他也對我相當看得起。
郭:他尊敬你有話直說,但他不能容忍人家挑戰他的權威。
張:嗯,他是這個,我損害他尊嚴。不過我到了南京,我在西安也說過這句話。現在應該還有人記得這句話。我當時就說:「(西安事變對蔣)好像燈泡,我暫時把它關一下,我給它擦一擦,我再給它開開,更讓它亮。」
(二)西安事變擦亮蔣先生
唐:你把他擦一擦,他是更亮。
張:我這樣做不叫他更亮嗎?明白?我到南京他們問我為什麼如此,我說不客氣的話,那是個泥菩薩,首領就是個泥菩薩,我把這泥菩薩已經扳倒了,我自然把這泥菩薩扶起來。他有靈,拿我腦袋疼,我不能不給他磕頭,我不能不給他磕頭。我對蔣先生,到南京我一樣是請罪,那他既然答應了,「你去吧(指放蔣)。」當時我不說,現在,我可以說,他答應了。他後來也真是做了,他沒說假話:「我不剿共了,我不剿共,跟共產黨合作。」
郭:這是他經過他太太轉達的還是他親自跟你講的話?
張:當然!親自!他跟我講的。當時我絕不說這話,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他不願我把這事情講出來。我現在可以直截了當的說,我是跟周恩來見了面,中國現代人物我最佩服是周恩來,我最佩服他。這個人我倆一見面他一句話把我刺透了,他也相當佩服我。可以說我倆一見如故……我當時答應周恩來,周恩來說:如果你可以坐轎,我們共產黨可以放棄了這些事情。我們很希望,你能領導我們更願意。我說我去說服……我自個兒太自驕了,我說我說服蔣先生,我說我可能把他給說服了。但是我沒敢假設我負責任。如果你們條件是真的?真是這樣,你說真的,我說好,你們真是這樣,我跟蔣先生說說,這方面我負責任。你那方面說的話可算話,大家說著算。……我倆話說得很確實。他說你真能作得這樣我們立刻……不過,他要我兩個條件:「一個,把陝北這個地方仍讓給我們,讓我們後方家眷在這待著;一個,不要把共產黨給我們消滅。」這是兩個條件。其餘,一切都服從中央,軍隊也交給中央改編。
張群說:「蔣先生那時怕你啊!拿你當個寶貝。這邊拿著你,怕那邊也拿著你,怕你跑到那邊去。」那時候我們說好了,閻錫山、東北軍、共產黨,抗日時這樣擺著,我們絕對服從你指揮。閻錫山、東北軍、共產黨三個軍隊這麼擺著,作戰時這麼擺著,我們絕對服從,跟你作戰合作,都說好的……我為什麼跑到閻錫山那去?所以我就說,中央啊,事情也都過去了。(今天)我已90歲,我也不怕了,中央糊塗,他就一直不曉得我與共產黨有聯絡。後來戴先生(戴笠)我倆見面他說,我真沒想到你。我說你那些特務,盡扯蛋的特務。你特務什麼了?你特務!
再說為什麼各方後來都要蔣先生下野?閻錫山對我秘書說,他蔣先生不走,你事情沒有辦法改革。蔣先生真是如馬歇爾對顧維鈞說的(握拳狀),什麼意思呢?拿著權不放。蔣先生就是這個作法。你(指唐德剛)那《李宗仁傳(回憶錄)》中李宗仁說得一點不錯,你不幹了,你還在幹什麼呢?不但干涉,你還照樣下命令。你照樣下命令,人家怎麼幹呢?你到底是幹哪還是不干?所以這是蔣先生的錯誤,他就是這樣一個性格嘛!張文白(治中)說的一點不錯,他們都刺透他這個人了。
唐:所以漢公說蔣公是有大略沒有雄才,是不是?
張:這是我批評他,我說蔣先生跟我父親相反,一個是有雄才,無大略;一個是有大略,無雄才。蔣先生這個人就是沒雄才。張嘯林、杜月笙知道吧?當然,他們是幫會的人哪。他們就說蔣先生不會做。他說你到南京蔣先生就把你放了,這是歷史上一件大事,這是歷史上一件動人的事情,但是蔣先生就沒這個雄才,張嘯林如此說。
郭:他為什麼不放你,你覺得呢?
張: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可能是張岳軍(張群)告訴我為什麼。張岳軍說:「你是個寶啊,你是個寶貝,誰把你抓住誰就有用。」你明白這句話?他意思就是說怕你被共產黨抓去(爭取去)。
郭:不放你,可能是怕你講出來?
張:那沒什麼,我講什麼?我絕不會講。他不在了現在我講,否則我絕不講。
郭:您對錢大鈞的看法怎樣?有人說如果錢大鈞繼續作你的參謀長,就不會有西安事變,因為您與他處得比較好,您不喜後來的晏道剛?
張:不是,晏道剛也不是喜不喜歡,錢大鈞也不是喜不喜歡。簡單的說,我那參謀長就是蔣先生派的一個間諜坐在那裡。晏道剛是個好人,是個老實人,錢大鈞比他油條。所以蔣先生對晏道剛很氣,他並沒有注意這些事情(指張聯共),他不太理和(指不進入狀況),也不知道。換句話說,他沒那麼注意。
張:我當他爸爸(王新衡)面說,他們特務就做那麼些事,胡扯蛋,正經事不做,光做胡扯瞎扯的事。他(唐)的岳父(吳開先)也是CC大將之一,CC更糟糕。後來他們那些玩意我都看見。
郭:抄省黨部那次?(1936年8月29日張因秘書被陝西省黨部捕去,怒而派兵抄了省黨部,當時本欲與蔣提前決裂。)
張:都看見,胡說八道嘛,根本沒那事報告那些事,是什麼玩意呢?花那個錢真冤枉透了。所以那時中央吃這個虧吃大了,所以各省都對此沒有好感。沒好感的原因就是他們在裡面搞的,中央就信那套。我這個人用人就不同,我從來不幹這種事。我要是疑惑你,我就不用你,我用你,我就把全權交給你,我現在也這樣做事。所以人哪,我今天還是基督徒,人啊,禍背而出,倚背而入。你怎麼待人,人家也怎麼還你。那孟子說得一點也不錯,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你用這法子待人,開始人家不知道,慢慢人家知道了。你(指郭)還年輕,記著我的話,做事情,我告訴你,要緊這兩句話,問心無愧。也許我錯了,但是我問心無愧,我對你沒什麼。我說我這個人,待朋友,待部下,待什麼都是如此。
郭:羅啟(蔣經國副官,60年代派給張作副官,與張熟。)說有天中秋您喝了點酒,對他說:「羅副官,我其實沒看蔣的日記。」有沒有這事?
張:是的,我說看了蔣的日記其實是給蔣先生一個下台階。我是看了,但我看了更生氣,唉,裡面不談了。蔣先生太狹隘了,天下就敗在CC與戴笠手上,總是安個特務在你身邊,蔣先生就喜歡聽這些人的話。
郭:在貴州得盲腸炎(1941年),聽說他們(特務)要把您殺掉?
張:有說戴笠就要把我弄死。
郭:可是您在西安事變對戴笠不錯啊?
張:戴笠也不能算錯,在那時就把這事完了,解決了,死了就死了,沒有了,省去這個麻煩了。我也不認為就是戴笠。
郭:您與蔣夫人關係如何?
張:1930年底我到南京,蔣請我喝茶。蔣夫人一看我說:「漢卿你好!」蔣先生奇怪,你怎麼認識他?她說:「我認識他還在認識你前哩!」(唐:哈哈!)我第一次到上海(1925年,五卅慘案。)人家請客,有宋美齡。大家都知道說這是孫中山的小姨子,旁的都不知道,故蔣說:「你怎麼認識他?」她說:「我認識他比認識你早。」哈哈!
(三)去南京決心赴死
郭:西安事變放蔣是不是給蔣夫人個聖誕禮物?蔣夫人是不是有什麼影響?
張:蔣夫人毫無影響。我這個人是這樣的,好漢做事好漢當。當年這事開始時,我們就沒說要把蔣先生怎麼樣。
我去南京時,我真決心去死啊!那南京可以把我槍斃啦。我自個兒說:「我要是我的部下這樣子,我就把他槍斃了。」
郭:老先生對你還不錯啊!
張:那是,不是他死後我寫副對聯嗎?「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老先生對我是白粉知己,很關懷。我有病旁人就想讓我死掉了,他特別愛護我,重新派了醫生,派了中央醫院的來看我。我到哪去甚至到臺灣他都是找個最好的地方讓我住。他自己親口告訴陳儀要給我好地方,他對我真是關切得很,一直還是關心。這裡我還要說,那後來經國先生對我更好了,對我好得很,對我很關切。不過當然啦,政治上問題是政治,私人感情是私人,我那天不是講,我的責任是我的責任,就像九一八那不是政府,那是我的責任,我這個人是這樣。
唐:漢公,在我們學歷史的人來看是成功啦,成功,是不能看短期的。
張:我給自己下了個考語,英雄,什麼英雄?泄了氣的英雄啦!
郭:漢公,我的一個結論就是,我們要向您這老頭子致敬哪!
張:怎麼的?你要拜我做老頭子?我又不是「青紅幫」。(對唐指郭)他說拜我做老頭子,我說我又不是青紅幫(張開玩笑,因老頭子在青紅幫是老大的意思。)有一首詩我倒想告訴你,我在謁延平郡王祠時有這首詩:孽子孤臣一(禾+犀)儒,填膺大義抗強胡;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臺灣入版圖。
我最得意後面兩句,你看出這詩有什麼意思在裡頭?
郭:您是在講蔣先生?
張:在講我自己啊!講東北啊!
假使我不這樣子的話,東北不是沒有了?我跟日本合作我就是東北皇帝啊!日本人講明瞭請我做皇帝,就是土肥原顧問的《王道論》中說明瞭,意思是不要我跟中央合作,日本人就捧我幫我。我為這事跟他火了,我以後就不見他,日本沒法只好把他換了。
我父親死後日本派元老林權助來弔喪,事後我請他吃飯,他說我這麼大的歲數來這裡,我沒得你一句話,我回去無法交代啊,意思是不要我挂青天白日旗。我說你忘掉我是中國人啊!我這是喝了酒有點失言(意思太不給林面子),他不講話了,他不但不講,我去送行時他的隨員還想跟我講,他制止他們,我也知道東北危矣。
郭:有人說其實您不易幟,自憾懶⒌幕扒榭齷嶠蝦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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