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大辈出!对年轻女子赤裸的关怀(组图)


作者因划右被宣布劳教,与妻儿在可可托海看守所门前合影。(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家破、挚友、离别

夫妻别

春染河洲荇菜青,风吹芦动关雎鸣。翻飞蝴蝶逐恩爱,游弋鸳鸯戏水城。

万物天成含美意,百花吐艳布芳馨。人间何事夫妻别,又见沧州发配行。

我保存一张发黄的照片,摄于半个多世纪前。照片的背面,妻子留下的字迹依稀可辨:

我们全家四口,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二日下午五时,于可可托海看守所门前,我们能在监狱门口拍下这张珍贵的照片,得感谢看守所长,我认识他,是五六年在二矿工作的时候。

我每次下矿,总叫那个能说维语的青年工人跟我当翻译,他小于我,维语流利,人也老实。据说他有维族血统。我跟矿长马流锁、书记老孔(公安局调来的)谈到他,认为这是一个人材。我离开二矿不久,他调矿区公安局。

五八年七月十日午夜,宣布劳教的右派从会场礼堂走出来。门口有拿枪的士兵迎候。一个便衣,一手拉枪闩,一面大声吼。我仔细看,正是这小子。

第二天探监,他对妻子说:“你们可以到院子外面谈话(院内不许拍照)”,于是我和韩效才有在监狱门前吃饭留影的机会。

离开可可托海的头一天,他特许我半天假,回家与妻告别。吃过“最后晚餐”,在返回的路上,藕断丝连的妻子要我陪她沿河再走一趟。回到监狱,天色朦胧。院子的人惊慌告诉我:所长找了你两趟都没有找到你,看到你门上一把锁,把他吓坏了,回来拿了手枪匆匆走了。

一会儿他回来了,一付惊魂不定的神色。看到我吐口大气:“嗨!回来了!”。

照片中的我,笑得很灿烂;妻子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似笑非笑的脸带着苦涩。照片的第四个人,还在母腹中,一个多月分娩后,婴儿的爸爸将不在身边。这是遭到一场政治变故后的全家合影,再过几十小时,一支无情棒从天而降,把这个小家狠心打散。照片中的人——夫妻子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将天南地北,各在一方。

这张照片十分珍贵,它留下的是骨肉分离的凄凉一瞬、是流光岁月的残片碎影、是一个激情时代的悲哀、是一代中国人民不幸的命运,它勾起的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经过颠沛流离和重重磨难,我所有的贵重物品都已荡然无存,而这张照片,居然保留下来了。

拍下这张照片的人叫韩斅,一位面目清秀举止文静的青年。妻子品貌端庄,才华茂盛。这对由同学、恋人而结为终身伴侣的小夫妻,尚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清晨,他们双双走向办公室(两人的专业都是建筑设计,同在一个单位),傍晚,一同回到温馨的小家。每当夕阳西下,不时看见韩斅手挽妻子,或漫步林边仰视霞云飘荡,或依偎堤岸静听河水低吟,那潺潺流水,在他们听来是歌颂永恒爱情的乐章、是贝多芬热情洋溢的《欢乐颂》。燕燕于飞,上下其音,说的正是这相伴相携的倩影;执子之手,与子同老,写的正是这相亲相爱的人生。二十三岁的韩斅温文尔雅;二十二岁的安绍先楚楚动人。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小家庭,这是一对多么恩爱的小夫妻。此时,他们的家也和我们的家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期待家中的一名新成员诞生。两家的妻子离产期均不远,都只两个月左右就要分娩了。正当妻子最需照料的时候,她们的丈夫,抓进了监狱。

我们坐在铁门紧闭的黑牢房,不知外面已经天明,但隐约听到嘈杂的人声。清晨监狱大门尚未打开,门口已站满探监的人群,其中有我的妻子华亚男,韩效的妻子安绍先。就在这一天,两个失魂落魄的右派家属、失去丈夫的孤独妻子、行走不便的大肚孕妇、同病相怜的苦命女人,在探监的路上结成推心置腹的朋友。

第二天,她们结伴而来。

 


华亚男(左)与安绍先(右)。作为失去丈夫的孤身而年轻女子,还要顶住来自上面不断送来“党的温暖”。(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韩斅将镜头对着我们,命令似地喊道:“不许愁眉苦脸!要笑!要笑!”。按过快门,他摇着头:“重照!小华的脸上没有笑容,你头上那玩意要摘下来!”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脱了帽子又补一张。我也曾给他们照了几张像。记得有一张,韩斅的一只手搭在妻子肩上,另一只手将她的胳膊抱住。照完,韩斅指着安绍先的肚皮:“我们也是三口之家的合影。”

那天在监狱门前的草地上,我们吃了一顿饭。饭里掺有白色小豆,来自安绍先的家乡哈尔滨。我第一次吃豆饭,又软又香,添了一碗又一碗。安绍先看着我们,笑着说:“等你们回来,我天天替你们煮小豆饭。”那天韩斅一直很平静,没有丝毫忧伤。他说了些颇为乐观却过于天真的话:“昨晚我反复思考党对右派的政策;‘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保留公民权’,‘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总的精神还是‘批判从严,处理从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劳教是批判的延伸,最终会得到党的宽大。不久我们会释放回来,我们的家庭会重新团聚。”说着走过来,把妻子手上的孩子亲了亲,自信地说:“到那时候,我们再回到这个地方,两家各牵着自己的孩子,再照一张两个家庭的合影。”

韩斅的话道出我们共同的心声;我们多么希望有一天,两个家庭又能重聚。那时照片中的人将是七个:四个大人,三个孩子。

言者有罪、犹大辈出的年代

现实总不让人好梦成真。

从学校毕业不久的韩斅,在领导的眼中是个聪明能干而又善解人意的好青年。他是运动的积极份子,党的培养对像。不料风云突变,形势急转,眨眼间积极份子成了众矢之的。经过一场一场的批斗,他成了右派。

推动命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巨大力量,仅七个字:矿山云母满天飞。韩斅在和他姐夫的通信中,对矿山的空气污染流露出这句微词。他的姐夫、那个“最爱护他的人”,立即将信转给矿务局党委。党委给他单位挂电话,厄运立即降临,幸福小家庭顷刻之间面临灭顶灾难。韩斅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写出的字,竟以现代通讯效率、声波传送速度,成了一纸“起诉书”把他推上斗台,成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右派份子。

浣溪沙・毛锥

三寸毛锥祸此生,滔天大罪自书成。百花齐放显精神。

闯祸皆因七个字,夫妻拆散泪涕淋。可悲世道太无情。

谁能想到“矿山云母满天飞”这七个字,每个字的份量竟有三年徒刑的沉重,把他的一生彻底毁了!

这幕“大义灭亲”(据说是“帮助”),似乎小题大做,手段未免过于毒狠。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即使有错,回信时教训一顿就是了,有何检举的必要?可是在那言者有罪的年代,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把飞来横祸普降安分守己的家庭,也把入党升官广施心狠手辣的小人。于是在运动的催化下,犹大之辈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钻营之徒这下可找到登龙捷径;要想往上爬,不必十年寒窗,不必血战沙场,不必出力流汗,不必忘我奋斗,只要有一付连爹妈都不认的黑心肠,外加冷血与毒恨,就可平步青云而出人头地。每当运动的锣鼓一响,挥大棒放冷箭者,打小报告含血喷人者,以及棍子棒子猪八戒钉耙子,一齐蜂拥出台呈热烈壮观景象,其原动力就在这里。他们张牙舞爪,上窜下跳,手舞足蹈于落井下石的喜悦中,弹冠相庆于飞黄腾达的宏运里,成为历次运动颇具时代特色的一道风景线。鸡鸣狗盗之徒,吮痈舔痔之辈,摇身一变而为“革命精英”,关键在于没昧良心无耻出卖。小人得势,指手划脚,昂首阔步,俨然栋梁自居。此风一旦盛行,出卖生父恩师、亲戚朋友者,颇不乏人。无赖之辈一旦祭起背叛大旗,即刻成为新闻焦点、革命榜样、进步楷模。至于姐夫之类的关系,下起手来比快刀切萝卜还要干净俐落。

据我所知,韩斅的信一到他姐夫手中,信一看完拔腿就往邮局跑。五分钱的邮票就可把白萝卜染红,党票到手,做官在望,天下还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好事吗?韩斅打成右派,她姐姐尚蒙在鼓里,最后了解到,干这种缺德事的人竟然是她的丈夫,她气得一下子晕倒过去。醒来第一句话:离婚!

在历次政治运动的生产线上,制造出多多少少像韩斅这样的“敌人”、出了多多少少像他姐夫这样的人渣!

生查子・人渣

提笔写家书,自戴荆冠右。云母满天飞,万丈栽跟斗。

入党往高爬,犹大癞皮狗。运动造人渣,均两脚牲口。

罪大恶极竟成站稳立场的进步体现


这以循循善诱的姿态送来的温暖,也许隐藏着不太纯洁的动机。(网络图片)

坦丁地狱最底层全是罪大恶极者,他们的罪孽重于邪淫、贪食、贪财、浪费、杀人、破坏、纵火、强盗、土匪、暴君,及亵渎神明、嗜好男色者。这底层全是清一色的叛卖者;叛卖亲属,叛卖国家,叛卖宾客,叛卖恩人。出卖与背叛,说谎与欺诈,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都是人类最恶劣、最不可饶恕、最令人痛恨的罪恶行为。然而在运动中,这种行为,竟然是站稳立场的进步、竟然是战斗精神的体现,并旗帜鲜明地对这种丑恶进行鼓动和纵容。看来“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同时,道德也颠倒了。呜呼!几千年来古圣先贤所崇尚的道德品质和思想情操,都成了“封建糟粕”而扬弃,代之以无耻与毒狠!在政治运动的高压下,人们一慨失去自我,步步下滑,步步沉沦,最后堕落成毫无人性的两脚动物。在政治狂澜中,人们都得以出卖、说谎、欺诈、陷害来保存自己,从而逐步失去人类应有的本性。在斗争的厮杀中,人们互相污蔑、咒骂、抹黑,同时也在互相恶化、兽化、鬼化,这就是民族的自我堕落、自甘道德沉丧,精神麻木不仁而不知羞耻为何物。

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五日上午十时许,这是天崩地裂的时辰。

当载运我们去劳教所的卡车向前开动,两个年青的孕妇在车轮扬起的滚滚尘土中紧紧追赶。我看见挺着肚皮的妻子,一手抱儿,一手高扬,口中呼喊,脚步踉跄。

这一天,这一幕,我今生今世,铭刻于心,终身不忘!

妇女们哀嚎震天,车中人肝肠寸断。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在颠簸的卡车中,我想起这首唐诗。当时朗读,何曾料到此情此景有一天会降临到我自己的头上!

党对年轻女子赤裸的关怀

失去丈夫的安绍先,成了天花瘟疫携带者,她的身影一出现,人们赶紧避开。但在背后人们又若磁石相聚,交头接耳,闲言碎语,无聊的话儿说也说不完,安绍先成了大众排解寂寞的主题。过去一起谈天说地的朋友和同事,全变成铁青的面孔。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来就是如此赤裸。作为右派家属,作为失去丈夫的孤身而年轻女子,可能有比一般人多一层的烦恼。她们除了受到群众的排斥、冷落和孤立外,还要顶住来自上面不断送来“党的温暖”。


副部长屏退左右从办公桌后走过来,一抬手勾住新凤霞的下巴说:“你还是这么白”。“党的温暖”就是这么赤裸。(网络图片)

她们的耳朵不断灌进“苦口婆心”;站稳立场与右派划清界线。所谓“站稳立场”,就是与丈夫离婚;所谓“向党靠拢”,就是投入权势怀抱。在这以循循善诱的姿态送来的温暖,也许隐藏着不太纯洁的动机。林冲误入白虎堂,因为有个受人垂青林娘子;误入阳谋的右派,或许也有如此类似的不幸。但中国尚不乏可敬可佩的贞烈女子在高压下死不屈服,新凤霞是其中之佼佼。文化部副部长办公室发生一幕,值得一提。副部长屏退左右从办公桌后走过来,一抬手勾住新凤霞的下巴说:“你还是这么白”。“党的温暖”就是这么赤裸。“王宝钏等了十八年,我可以等二十八年”,如果不是新凤霞以这句话回绝副部长的“关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大家不难想像。于是新凤霞得到一顶右帽。

安绍先的右帽也含这份“顽固”。妻子因回家分娩,逃脱“关怀”。第二年返回新疆,“关怀”即刻补上。这回的“温暖”不是站稳立场,而是直接下令与右派离婚(斗她的是她单位的领导、矿务局汽车厂厂长兼书记李玉琦。他的二鉆子老婆去了苏联,此时单身一人。使君无妇,“关怀”特别来劲。为了达到目的,他使尽硬软兼施的两手:硬的天天开斗争会,软的只差下跪叩头。)不离就斗,斗而不屈就戴右帽。这回戴的是“右倾机会主义”帽子,虽然她不是党员,二十二岁的她尚不明白什么叫“右倾机会主义”,显然,这是不识时务的结果。我的妻子,安绍先,以及一些和她们有着相同不幸命运的年轻女子,也许有过如此之类的难言苦楚。这份沉重尚隐藏在妇女的心海深处,其他人尚难描述。

劳教的右派家属,数马熙微、马元勋两人的老婆日子过得最清闲。他们去劳教鬼也不上门。是离婚还是不离婚?是投河还是吊颈?谁也懒得管。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妇女,少了一份“党的关怀”。

丈夫有罪,妻子受罚。把我们往劳教所送,回头收拾右派家属。她们从办公室被赶了出来,一齐到矿尾砸石头。两个都只有两个月不到就要分娩的大肚孕妇,一手提布袋,一手捏小锤,摇摇摆摆走向矿尾去的模样,可想而知该是一付多么凄凉的景象!人与人之间怎么变得如此冷酷,如此绝情!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遗传基因到底在哪根链上出了毛病?文化大革命中革命小将豺狼般的凶残,令人痛感兽性张扬,其实这种兽性五七年就有了,也许更早。

理想幻灭 目睹真实的社会主义

关于矿尾,我想多讲几句。

可可托海的矿产中,有一种人称宝石的产品,呈六角形的绿柱石,价格甚为昂贵。它有玻璃的晶莹剔透,翡翠的高贵华丽,钻石的光彩夺目,石英的冰清玉洁。其色有深绿、湛蓝、浅红(红色极少),是加工贵重装饰品的宝石材料,也是重要的工业原料。有人告诉我,这小小石头是引来“三区革命”的祸根。绿柱石含铍,和锂辉石共生于矿脉中。锂铍是元素周期表中排列最前、紧接氢氦之后的固体元素,具有重要的军事用途。锂是制造氢弹氘化锂、氚化锂的主要原料,铍既是制造高级弹簧的合金材料,也是击破铀同位素原子核的中子源。

我五三年毕业时,在学校就知道我要去的是中苏合营的大型企业,不用说那一定很先进。当时可供我选择的去向,还有上钢三厂和鞍钢,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苏金属公司。这个决定不完全是对苏联的景仰,主要是受苏联小说的影响。我在大学企业管理无书可读,这西方热门课程采用苏联教材,其惟一作用是催眠。为了填补时间的空虚,我把图书馆的苏联小说看个遍。脑子装满小说的主人翁:格里高里、阿卡西妮娅《静静的顿河》;亚历山大・马持洛索夫《普通一兵》;沙布洛夫、马斯尼林可夫、尼娜《日日夜夜》;奥列格、乌利亚、谢辽沙、柳芭《青年近卫军》;卓娅、舒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保尔、冬尼娅、丽达《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然妮娅、丹妮娅《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等等。我想亲眼看看所景仰的社会主义一代新人的风采。

到了工作单位使我大吃一惊,这个号称先进企业的选矿场竟然使用童工,这美丽的矿石原来是孩子们的小手以不太美丽的方式砸出来的。年轻人火样的热情突浇一瓢冷水,陷于苦闷徬徨而无法解脱。所谓苏联先进经验竟是这么一回事!专家的英雄事迹我没有看到,却看到他们拿起酒瓶灌伏特加,个个都有酒醰子的洪量。以后渐渐了解到,专家的空虚和烦恼并不比我们少。

八郎子(维语小孩)把“宝石”从矿石砸出来,剩下的石头就由自卸卡车装到石场倾卸,让工人在石堆上二次选矿。这堆积如山的石头叫矿尾,矮的三四米,高的五六米,全由碎石组成。人在上面工作有一定的危险,因为碎石和沙子一样不稳定,经常有人从上面滚了下来。干此工作的人都是孩子和男性,很少有妇女。如今,居然让两个临产的孕妇从事这项危险工作,只能说这是非人的迫害。我和韩斅在看守所就估计到了她们的未来处境,曾叮嘱:“无论如何,一定争取回内地生孩子!切切不要留在新疆!”。申请回内地分娩的请假报告,全打了回来;跃进期间一律不得请假。有天妻子不慎砸了指头,身子扭动引发碎石滑落,她滚下来晕厥在地。妻子婚前就患有肺结核,平时坐办公室每年都要住几次医院。经诊断需住院治疗。在这情况下,批准了她回内地分娩的请求。而安绍先,继续在矿尾砸石头。

不解 真话为何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

妻子走后,安绍先形若孤雁,独自生活在碎石荒岛上,每日陪伴她的是凛冽寒风和一弯惨月。晚上返回家中,这是最令人害怕的时刻。这个家似乎和往常一样,房间的陈设一切都没有变,室内还有丈夫的声音,还感觉到他的体温,镜子里还有依偎的身影。然而一踏入这空荡荡的房间,浑身紧缩有掉入冰窖的寒冷,让人立即醒悟;幸福美满的生活已像梦一样消逝了!永远消逝了!寂寞、孤独、怨恨、愤怒在心中交织,使她终日以泪洗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玉容寂寞,梨花带雨,妇女脸上抛珠滚玉古往今来均皆有之,不算什么希奇。然而领导的火眼金睛有巫婆从水晶球找鬼的锐利,竟从妇女晶莹泪珠中看到“阶级斗争”,看到“对党不满”,看到“企图翻案”。几轮批斗下来使她无法自控,索性横下一条心,她真的翻起案来了:

“韩斅错在哪儿?矿山整天乌朦朦,谁能说空气中没有云母?”

她的话,的确没有错。

矿山主要是花岗岩,由石英、云母、长石组成,属岩石中最坚硬的一种(硬度达7——8级)。风钻像机枪,的的嗒嗒,响彻四方,日夜不停。钻头由压缩空气驱动,在岩石上猛烈撞击旋转。岩石凿成粉末,经压缩空气从钻孔喷出,弥漫于空气中,悬浮于矿山上。岩石含有多少云母,空气中的粉尘也含有多少云母。“矿山云母满天飞”,不是凭空捏造,不是胡言乱语,而是来自岩石、来自风钻、来自粉末而形成飘浮于矿山上空的尘雾。这是人们每天每时每刻都看得见的现实。

华亚男和安绍先于可可托海,此时她们的丈夫都在劳改[安绍先的这张相没有照好,她本人,我认为非常漂亮。]粉尘是矿山的主要杀手,许多干部和工人因此染上矽肺,这是属于非细菌性的肺痨,尚无药可治。粉尘,尤其是带云母的粉尘,粘在肺微细管上,呼吸功能逐步减退,最后缺氧死亡。一号竖井井长李玉玺、值班员吕惟中(留苏调干生),均死于此病。李是我的同事,吕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优秀干部,可惜均夭折于盛年。想到他们大志未竟而英年早逝,不由人扼腕叹息!还有更多的工人长期辗转于床榻,在沉重呼吸中苦撑残年。面对如此严峻而人命关天的问题,决策者不去寻求对策痛思解决,反将提出问题的人捉拿问罪,并株连其妻。这个人妖颠倒的变态社会,黑白、是非、对错也一道颠倒了!完全颠倒了!

韩斅所写的“矿山云母满天飞”是对严重粉尘的空气污染所提的委婉批评。事实上这不仅是“满天飞”,还是“满地跑”,钻进鼻孔就成矽肺。安全员彭可纫是管工人安全生产的工程师,预防矽肺是他的主要任务之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也得了矽肺。由此可见,韩斅提的问题到底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还是颇具责任感的金玉良言?答案是十分清楚的。

产房批判 血沿着裤腿往下流

对安绍先的批判,既残酷又无人性。批斗会一直延续到产前。生完孩子还没出院,竟在产房组织批斗会。她站在桌后,感到下身湿润。她走向后,向主持会议的女领导人耳语。回答是一声厉声吼叫:“站回去!”干脆,她从桌子后面走到台前。“让血沿着裤腿往下流,流到地板,流到面前。让男人看!让少女看!让做妻子的看!让做母亲的看!该羞耻的不是我安绍先!是那些造成这羞耻场面的冷血动物。”

写到此,我想插进几句。现在的人看了这一段,以为又是“右派放毒”。人们不会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等事?怎么会把一个产妇拉出来斗?我可以正告各位:这是真的!斗过安绍先的人数以百计,应该还有不少人健在人世,如果他们不健忘的话,会记得安绍先是如何挨整的。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残暴年代,一些人何止成了冷血动物,许多人早已退化成一群毫无心肝的豺狼猛兽。我特地把这一段写出来,让人们知道人性是怎样扭曲的,又是何时扭曲的。文化大革命中一些人的兽性令人痛感人性泯灭。其实这种兽性由来已久,可能比“反右”更早,只是当年灾难燕子只飞“平常百姓家”,尚未筑巢“王谢堂前”。

安绍先的右派帽子戴上了,“戴得高高兴兴,戴得无怨无悔。丈夫戴帽,我岂光头?韩斅是好人,对祖国、对人民、对妻子一片赤诚。好人戴帽,说明戴帽的都是好人。今日‘加冕’,何悲之有!”

妇女总以自己的特有方式,表达内心的一往情深:丈夫戴帽,我也戴帽,夫唱妇随,理所当然;大祸临头,共赴危难,同甘共苦,名正言顺。上面引号内的文字,是安绍先信中的原意。

心声 死不可怕,精神屠杀才可怕

六二年末,我解除劳教回到武汉,看到安绍先给妻子的信件。五八年秋,妻子在武汉生第二个孩子期间,安绍先则在新疆挨斗。信有一大摞,约二十几封,都是批斗期间写的,几乎一天一封,均写于深夜(信末都注“深夜”)。从信中,我了解到她当时的处境:一天批斗下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冰冷而空荡的房间,怨气与怒火使她无法入睡,只有提笔写、写、写,让苦水一齐倾泻到纸上!但偌大的中国,她的痛苦又能向谁倾诉?韩斅不是被他的亲姐夫出卖的吗?惟一可以写给的人,是和她有着共同不幸命运的华亚男。

她每封信都是密密麻麻的几张纸,这封封随着思潮奔流而信手疾书的文字,写得十分深切流畅而真情感人,且少有错别字。她的每封信都令我精神震撼,令我激动不已。我看着她那潦草而优美的字体,不禁由衷感叹:这真是一个感情丰富文笔汪洋的才女!冷酷的天公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命运对她太残忍、太残忍了!

“在批斗会上,我没有一滴泪,它被胸中的怒火烧干了!但一推开自己的家门,眼泪就像泉水不停地涌。在暴力前我不是容易低头的弱者,到家则成了好哭的女人。让眼泪流吧!拚命地流吧!这么多苦水郁积在心,如果不流出来,我会疯的!”

“真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之罪’?每天对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进行如此声势浩大的兴师讨伐,把最肮脏的水往头上泼,把最无耻的话往耳朵灌,他们摩拳擦掌义愤填膺的样子,极尽表演之能事,真是丑陋不堪!令人恶心!令人呕吐!今天我忍无可忍,在会上尖声大叫:‘听你们的批判,我要吐了!’明明是一台假戏,偏偏唱得有声有色,一个个争先恐后卖弄,极尽献媚之能事,不知羞耻为何物!女人忍受十月怀胎的痛苦,怎么会生出这样一群不要脸的畜生!”

“我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我想到死,一了百了,彻底解脱!

“死并不可怕,每天在批斗会上精神屠杀才真可怕,如其一刀一刀凌迟,不如干脆死了痛快。用刀片在脉搏上一划,所有的悲哀和烦恼随之消失,再也不见那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鬼脸,再也不听那凭空捏造的胡言,再也不踏进这疯子魔鬼集聚的会场,再也不推开这人去楼空使人伤心落泪的家门。我太累了!我受不了了!我要躺倒安息!我活了二十二年,这个世界我活够了!

“但死却不能一了百了。

“矿区公安局孙宝才科长,戴帽当晚悬梁自尽。这位曾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侦察兵,死后横尸会场。一场场批尸斗尸,把几个女同志吓病了。对于有功之臣尚且如此,对我他们岂肯轻易放过?他们一定会把韩斅抓回来,再演鞭尸恶剧,他们又会利用我的自绝于人民来折磨韩斅,就像利用韩斅的右派来折磨我一样。想到此,死,这事可千万做不得!

“据说地狱底下的十八层,叫阿鼻地狱,那里都是死不了活不成永远受烈火煎熬的鬼。

“我在阿鼻地狱中!我是烈火煎熬的鬼!”

我将她的信,按日期顺序包在一起装于纸盒。反右以后文化园地一片凋零,像尼古拉耶娃的作品,满涛的翻译(在新疆我订了《译文》。满涛翻译果戈理作品,功力深厚,我很钦佩。五五年“反胡风”,他险遭灭顶。七六年逝世,仍然戴反革命帽子。)以及“双百方针”所鼓舞起来的一批青年作家,连同他们的作品均消失于文坛。有时和妻子一起,把安绍先的信拣了出来重读,倒不失一种精神满足。文革伊始我家首当其冲,经过一个多月红卫兵的轮番洗劫,家中已成一片废墟。安绍先的信连盒子都找不到了,我想大概和我的书籍字画一起葬身于火海。以后清理房间,从垃圾和废纸中又找到几封信,和从前一样我将信整理包好。文革期间,文化的命革得奄奄一息,此时再将她的残简拿出仔细阅读,她那凄凉哀怨的情感,更能摇撼我们在文革中遭受蹂躏的心灵,并对她信中所述之悲痛有更深切的感受。可惜在以后几十年的颠沛岁月中,这几封信也不知去向了。

文革以前,安绍先和我们还通过信,那时她已回到了哈尔滨(地址好像是文舍街五号)。她在信中写道:“回想可可托海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南柯梦,恍惚如隔世,让人心惊胆颤,肝肠寸断,我已没有勇气回首当年!但是现在与过去,谁又能割裂得开?那悠悠往事在人心上烙下的道道血痕,此生此世能愈合得了吗?”

文革前的高压气流,预告更大的政治风暴来临,我们的通讯从此中断。

改革开放,曾托人去新疆、去哈尔滨,打听她的消息,但终无结果。虽然我们中断联系有半个世纪之久,但我和妻子经常想到她,怀念她。希望有生之年,我们能够有机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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