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父亲都是资产阶级。祖父在“五反”后的五四年初死了,虽“不甘心死亡”,但还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我父亲有幸看到“四人帮”的覆灭,也曾有过一段“没有完全放弃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愿望,一有机会,还会兴风作浪,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经历。感谢程教授的提醒,不然我把父亲这段有趣的经历给忘了。
父亲虽为民主人士,常年生活在俯首贴耳的诚惶诚恐中,处处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做人,生怕一旦有个差错滑向了“敌人”,但还是躲避不了被敲打的命运。一九六五年冬在市统战部所领导的学习班中,每日深挖反动思想、交待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滔天罪行。在如火如荼的学习中,搞得筋疲力尽、元气大伤,精神达到崩溃的边缘。再加上文革“横扫”,他的身体彻底垮了。
文革前,市统战部将资产阶级民主人士全部集中在武汉市工商联内进行长达了一百二十八天无礼拜无休假早中晚连续作战的政治学习,这是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的“伟大的创举”。当时每天报纸广播所掀起对资产阶级杀气腾腾的批判,预告另一场政治风暴的来临。这位毛主席的好学生会错了上级意图,不知这姗姗而来的运动其矛头正是对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还是像往常搞运动一样,先把知识份子、资产阶级分子拿来痛打一通。在这一百多天的日子里,每天逼着半百、花甲、古稀、耄耋老人轮流坦白交待“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的滔天罪行。但不管怎样深挖,总是个“不深刻”、“不彻底”、“负隅顽抗”、“与人民为敌到底”。父亲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只得作这样的交待:
“我日思夜想蒋介石反攻大陆,恢复资本主义,恢复我被夺去的天堂,恢复我资产阶级的腐化堕落的生活。在我的思想深处,就是要搞资本主义;若说我的骨髓里埋藏着对社会主义的刻骨仇恨,是完全正确的;若说我是社会主义最凶恶的敌人,是实事求是的。”
父亲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只得作这样的交待:“我日思夜想蒋介石反攻大陆,恢复资本主义,恢复我被夺去的天堂。”(网络图片)
开明油厂董事长兼市粮食局副局长林厚周,“坦白”更精彩:
“我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敬之如神,爱之如命,望之如渴。三和一少,三自一包,我双手拥护。和平共处,和平过度,和平竞赛,说到了我的心坎,我恨不得明天就实行,我恨不得蒋介石明天就打回来,我恨不得明天就复辟资本主义。我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深入骨髓,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改造不了了!要想我们这些人改变资产阶级反动立场,除非死了重投胎!”
可以想像得到,他们受到何等高压才能做出如此的“坦白”。
有天,林厚周对父亲说了几句颇堪玩味的话:
“承蒙令尊不弃,把我这个小萝卜拔出来当‘开明’董事长,成了民主人士、局级干部。如今我有幸和你坐在一条板凳上做检讨,我的自我批判,坦白交待,要做得比你更深刻、更严重、更有罪、更该死才是。陪你垫棺材底才能报答少翁的知遇之恩。”
由于他曾和祖父闹过磨擦,父亲一直和他有隔阂。如今两个人经常坐在一起挨整,不时互吐真言,对林的前嫌也就从此悄然冰释。
父亲在学习班的后期,神志有些不清醒。有天半夜敲开我的房门,严肃地问:“我这样坦白,将来是戴帽?是劳改?还是枪毙?”
学习班中有个老头,每日的批判把他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一次一次的坦白交待都不能过关,都是“负隅顽抗”“与人民为敌到底”。一天夜晚,他吊死在学习班(他的名字前几年还记得的,现在怎么也想不起了)的厕所里。
附带说明:父亲的坦白交待,大部份是鄙人“杰作”,父亲笔记本的文字,有部分是鄙人“墨宝”。
那时每晚12点以后,我在梦中被父亲喊醒,此时,他刚从学习班回来。他把笔记本交给我,向我简单介绍当天的学习情况和打算明天要发言的内容,和我磋商一下,就去睡觉。下一步,轮到我披上棉衣(记得天气很冷),伏案焚膏继晷。第二天清晨,我上床睡觉,父亲从桌子上取走我的“大作”,继续到会场上念他“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的滔天罪行。
作者父亲带两个小孙逛汉口文化宫。(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毛时代所有的政治运动都是荒谬绝伦,所有的坦白交代都是无中生有,所有的愤怒声讨都是落井下石,所有检举揭发都是栽赃问罪。这次学习,他得了高血压。
我建议程教授在百忙中抽时间去武汉,到市统战部或其它有关部门去打听打听,说不定在积满灰尘的档案里发掘出当年那些资产阶级老头们“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的第一手材料。下一次的大作,对资产阶级的批判就不会空洞无物,不会在概念上跳来跳去,不会专打响亮的理论空炮,而是有骨头有肉的实心货,可煲一罐阶级斗五三年冬父亲带两个小孙逛汉口文化宫争的理论鲜汤,喂饱数码时代后生仔的肚皮。不过以后下笔,请稍慎重,切勿提笔即书,想清楚再落笔。别小看如今的青年,他们生活在知识爆炸的资讯时代,头脑比我们那一代人十倍清醒,若想把化石类的东西塞进他们的大脑,绝对枉费心机,自讨没趣。比如下面这些话,莫说青年,就是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
生产资料私有制改造任务的完成,只在经济战线上完成了社会主义革命的任务,而在政治战线上、思想战线上的革命并没有完成。资产阶级在这两方面还有一定的力量,还要和无产阶级、共产党进行较量。
何谓较量?个人而言,两人拳头对博;阶级而言,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为”。经过“五反”,资产阶级一个个像死泥鳅,他们那里还有力气、有胆量、有买咸鱼放生不知死活的劲头,来与共产党“进行较量”!这些被整得失魂落魄的老头,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一生未下过厨,菜刀不会使,“一定的力量”从何来?既无驰骋沙场的勇敢,又无运筹帷幄的智慧,麾下无兵卒,手中无枪炮,赤手空拳,形只影单,用什么去和拥有几百万军队几千万党员的中国共产党去较量?即使疯了,活得不耐烦了,也不会以脑袋碰花岗岩的方式去寻死。程教授抄袭这些陈词滥调,只有哄鬼,活人决不相信。
希望程教授把八大的决议翻一翻,把刘少奇的讲话看一看。刘少奇说:“公私合营以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也基本上解决了”,“民族资产阶级正处在由剥削者变为劳动者的转变过程中[《刘少奇选集》下集,第202-203页。《在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
直到如今,程教授还在和刘少奇对着干。如果刘少奇的头上还戴着“中国赫鲁晓夫”、“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那么,程教授的高论是正确的。否则是什么?是唐.吉诃德的阴魂不散,二十世纪末还在与风车搏斗。
“小气候”第二条,荒谬绝伦。
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的存在,在500万左右的知识份子中,虽然经过各种政治运动,绝大多数的知识份子在思想改造上获得了改造,改变了原来的立场,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但是,也有一部分知识份子动摇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他们在政治台风中,容易倒向资产阶级一边。他们也容易成为帝国主义推行和平演变战略的依靠力量。在国内一旦有极少数人闹事,他们也会左右呼应,摇旗呐喊。他们在政治界、文化思想界、科学技术界等各界里都有一定的力量和影响,有的甚至是头面人物。极少数资右派份子兴风作浪,是有代表的,有社会基础的。
这完全是文化大革命的语言,没有半点学术味道。真不知,一流学府怎有刀笔末流?作者树碑立传,怎么吹捧都无关紧要,但不可以把受到伤害的右派又来伤害一次。别以为经过几十年的人世折磨,这些人都整哑了,胆吓破了,任凭文痞胡说八道,不敢反驳,如果这样想就大错特错。
“资产阶级知识份子”这个词,盛行于五七年,如今仍然吊在程教授的口边,说惯了,改不了。对这个词,请听党内资深的革命家、中共统战部部长是怎么说的:
一九五七年以后,党内滋长了“左”的错误指导思想,笼统地把知识份子看成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反右斗争严重扩大化,把一批知识份子化为右派;在十年内乱中,广大知识份子更被说成“臭老九”,遭受严重打击和摧残。这是一次大落[《李维汉选集》660、661页]。
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周总理有一篇《关于知识份子问题》的报告。当时周总理没有把知识份子当成资产阶级知识份子,而是当成一支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力量。六二年三月二日,在广州召开的全国科技工作组会议和全国剧作座谈会上,周总理有一篇讲话,重申知识份子绝大多数是劳动人民知识份子的论断:
不论是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我们历来都把知识份子放在革命联盟内,算在人民队伍当中[《周恩来选集》下集358页《论知识份子问题》]。
陈毅副总理不讲套话,不讲废话,单刀直入,句句说到了知识份子的心坎:
工人、农民、知识份子,是我们国家劳动人民中间的三个组成部分,他们是主人翁。不能经过了十二年改造、考验,还把资产阶级这顶帽子戴在所有知识份子的头上,因为那样做不合乎实际情况……应该取消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的帽子。今天,我给你们行‘脱帽礼’!
讲到这里,陈毅站起来,向全场科学家、剧作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许多人眼中含着泪水。
十二年的改造,十二年的考验,尤其是几年严重的自然灾害带来的考验,还是不抱怨,还是愿意跟着我们走,这至少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
陈毅语调激昂起来。
十年八年还是不能鉴别一个人,共产党也太没有眼光了[《毛泽东与十大元帅》李智舜編著。第186、187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发行。1954年1月第1版,1955年第三次印刷]!
陈毅的讲话,感动得台下的知识份子热泪盈眶,知识份子的春天真的来了!有田汉的诗为证:
一时春满越王台,水暖山温聚俊才。书记翩翩攻药石,将军侃侃发惊雷。
马多喑哑缘风厉,花木不开待鼓摧。指日乾坤红紫遍,情深莫忘岭头梅。
知识份子的资产阶级方巾,早已去掉,如今又被程教授套上,此举不知是和周总理、陈毅副总理过不去?还是跟知识份子过不去?“资产阶级知识份子”这个词,是阶级斗争的产物,是将五十五万知识份子驱于另册的理论基础,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的整人根据,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过了七八年再来一回”的硬道理;是文化大革命中把作家、诗人、编辑、学者、老师和一切吃文化饭的臭老九戴高帽满街游的造反有理的“理”。在知识份子的头上套资产阶级帽子,曾经害国、害民、害得全国上下神鬼不得安宁,这个亏大家是尝够了的。回首“伟大的时代”,哪一场运动不是先知识份子挨打,然后是全国人民遭殃。如此沉痛的历史教训岂能忘记!程教授专以揭伤疤为能事,其用心何在?是不是有了鼠标拷贝毛泽东文章的本领,就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虎气,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还击?
教授的棍子不仅厉害,而且扫得宽。哪里有点风吹草动,政治界、文化思想界、科学技术界等各界里都有人要遭殃,因为“他们在政治台风中,容易倒向资产阶级一边。他们也容易成为帝国主义推行和平演变战略的依靠力量”。请教授举出一两个例子,在国内一旦有极少数人闹事,谁个在“左右呼应,摇旗呐喊”,而成为帝国主义推行和平演变战略的依靠力量?若能说出一两个人的名字来,以上高论可以说“有的放矢”。否则是什么,让读者去判断。我在保留发言权,以免右派用词太狠,有损教授的威望。
附带请教:这所谓的“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包不包括您程教授本人?阁下到底是资产阶级知识份子?还是非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如果是前者,请介绍你自己是如何在“政治台风中倒向资产阶级一边,而成为帝国主义推行和平演变战略的依靠力量”的?在“国内一旦有极少数人闹事”,又是如何“左右呼应,摇旗呐喊”的?如果是后者,请介绍你是如何“在思想改造中获得了改造,从而政变了原来的立场,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又何以证明你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而不是资产阶级一部分?有请程法师撩起道袍,步登坛台,端坐莲花,现身说法,用自己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以上高论所具有的正确性和重要性。我们期待法师进行一次精彩的自我表演,这将是一场集马列主义和现代科技的思想解剖术,对心理学、生物学、社会学、人类学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希望电视台能进行现场直播,全世界的“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将从这场表演中获益匪浅。
“小气候”第三,不仅荒谬绝伦,而是荒谬透顶。这一、二、三条,是在荒谬的台阶上步步高升,终于达到了荒谬的顶峰。这条不仅集荒谬之大成,而且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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