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国宝级摄影大师──李屏宾

荣获2008年国家文艺奖的国宝级摄影大师李屏宾。丹尼尔摄影

他为电影工作超过25年,持续拍摄电影超过60部。作品的人文精神,促进理念交流。他的个人哲学,以开放态度,寻找新的视觉,永远追求最好的影像。他的电影触觉,为众多的故事赋予诗意。写实主义与影像诗意,成为他的视觉风格……

李屏宾,也许一般读者并不熟悉他的名字,但是,在台湾电影圈里他是赫赫有名的国宝级摄影大师。他9次入围并5次拿下金马奖最佳摄影,得奖纪录遍及坎城、纽约、东京、香港、挪威、苏州,并在2008年获得台湾艺文界最高荣誉的国家文艺奖。他是台湾唯一享誉两岸三地以及名扬欧美的电影写实摄影大师。

在李屏宾近30年的摄影生涯中,总共拍摄了69部电影,除了长期和同为国宝级的导演侯孝贤合作,世界各地的知名导演,包括许鞍华、王家卫、田壮壮、姜文、行定勋、是枝裕和、陈英雄、吉尔布都(GillesBourdos),以及新生代导演周杰伦、王立宏都钦点李屏宾合作。

他主掌拍摄的影片包括《童年往事》、《恋恋风尘》、《鲁冰花》、《花样年华》、《心动》、《不能说的秘密》……几乎每个华人都看过他掌镜的影片。这些熟悉的电影,像翻开从小到大的相片簿,在《乘着光影旅行》电影中重新打开陪伴台湾一代人成长的记忆……

《乘着光影旅行》记录的,不止是摄影大师李屏宾,也是台湾电影的美丽史诗。李屏宾以他的成就,诠释着纪录片中的“最佳男主角”。

电影中丰富感人的片段,显然还记录不了李屏宾令人敬佩与激赏之处。在有幸访谈了外表粗犷,但内心朴质敦厚的李屏宾后,我们深深感受到这位国宝级人物更多的人生智慧。

以下便是与电影画面同样真诚的文字纪录:

纪录之1:由拍人到被拍的心境

问:当初导演说要拍你的纪录片,你的反应是什么?

导演找我时我根本不准备同意这事情。因为我知道拍别人时,要长时间细心地观察,所以如果有人暗地里观察我,我很敏感会发现的。而且他们要拍我也很困难,我的生活那么琐碎,也没有很好的内容给他们去拍。后来他们说,我是个还在工作有点知名度的摄影师,很多人喜欢我的影像,不容易有机会这样拍一个人。我想,为了一些电影的工作或者是喜欢电影、喜欢光影的人,他们看我怎么工作,怎么面对不同的困难,在不同环境想办法处理这些事,所以就答应。

但是后来,除了技术以外,还有我的生活、家人、我内心对事物的一些看法,我根本不知道有这部分在里面。如果当初我知道他们要这样拍,我可能就不愿意,因为我也不是一个什么公众人物,人家一看就想去看的人,我想我就不合适。

问:姜导演说她很紧张,怕你看到这片之后……

其实我知道他们心里的焦虑紧张跟担忧,所以他在做完之前一直很保密。做完之后我经过台北要去日本拍《挪威森林》,我说我看了,我有什么意见你也调整不了,所以就不看。因为我觉得既然相信你,我就交给你们,你们做吧!还有就是,每个爱电影或文学的创作人,他都有创作欲望,希望有个空间,你改变不了的,所以基本上我就不做这个动作,不做这干涉。

问:对两位导演的看法?

对我来说秀琼就是小妹妹,我是满担心她是不是有时间照顾家庭,可不可以面对那么多的麻烦。我答应拍也是因为熟悉他们相信他们,我知道他们的为人。关本良是比较新的香港摄影师,是个有感性的摄影师,他追寻也喜欢我的影像,类似我的心境。

纪录之2:与侯孝贤导演的惺惺相惜

问:跟侯孝贤导演的合作互动,这个过程的变化?

因为刚开始我是一个新的摄影师,有很多抱负,但是经验不足、历练不够,自己控制全面的机会也不多,因为他(侯孝贤)那时也是新导演,刚冒出来的时候,别人开始关注他,那时候压力特别大、特别紧张。他找我的时候,我就想不要把这导演拍不见了,一没做好就掉回原地。那时我觉得我经验不够,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帮他什么。

刚开始合作,他对光影不管的,都是摄影师控制光影,他控制演员。他有很多感觉我感受到,所以那时候就感到很痛苦,每天用很多感觉,感觉不知道在哪,好像用完了,好像我一辈子感觉都用光了,因为那个不是很容易掌握,是要可以动人,动人不是骗人,要可以打动人家的内心。

这是开始,我那时很被动。因为在乎他,因为他越来越有世界知名度,也因为他而让人家认识我。他的那种大器跟要求越来越多,我的被动性就变比较强。但完全被动的话,就合作不下来。我就主动地去找寻他给我的文字、他的谈话,去想像、去体会。好几年,慢慢一直到后来,是他自己把这关系就松散下来,只告诉你这场戏要干什么,他就问你说你要干什么?我就会跟他谈,看他的反应。

像拍《海上花》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非常痛苦。就在只有几个房间、几个桌子的地方拍,没有外景。所以那时怕整个电影呈现不出故事的那么多层次。拍的时候,每天压力很大,非常郁闷的感觉,非常愁。

现场没有人,大家都在一楼,只有我跟他在二楼,他就拿布擦桌子、擦窗户,我就跟他一起擦桌子、擦窗户(做动作),就边问他那我们等下怎样怎样好不好。其实就是把我对这场戏的想法刺激他。因为他一直在琢磨,他有很多想要的,想怎么样表现出更有力量的影像跟内容。

后来我们就天天擦桌子,因为每天都有灰尘,擦的时候聊天,说怎么拍,主动地沟通。那个之后他就觉得,你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就做给我看。但他每次让我做的时候,就又有另一种紧张呈现,我要想他真的在想什么,以这样的环境,他会干什么,我会干什么,然后我们可以做到什么,是有一个过程,不是那么轻松的。只是以前比较以他为主去满足他,后面他把空间给我了,你去营造一些东西,他来判断一下,基本上他都接受,所以我们常常不试戏,常常很冒险。

比如拍《红气球》,因为没有试戏,女主角茱丽叶毕若许演他男朋友走了,心情很低潮。那天正好钢琴要搬上来,因为钢琴移动要调音,镜头慢慢跟着她,我看她快哭了,一般一哭大家会想这戏很好,一定要等她哭才卡。我看她眼泪快出来的时候,我镜头走了,我觉得我不看她。大家都吓一跳。我觉得哭有什么,因为这是表演基本功。

我觉得旁边调钢琴的盲人,因为盲人耳朵是很敏锐,盲人在法国是调钢琴,我们(台湾)这边都是按摩,他就在里面调,很简单的叮叮、叮叮。她快哭了,看那个盲人手在那边,叮叮,她就在旁边哭。

拍完我想我完蛋了,刚才怎么会摇走,哈哈哈!后来侯导很高兴,说OK了。这是一次,非常大胆,你想,那么大的、那么漂亮有名的演员,演到最重要的时候你(摄影)摇走?那时候我在想,那个声音更动人,简单的音符,她那个哭声让你可以想像、感觉到那种孤独,那声音更有力量,总比你看着她哭得很惨,鼻涕眼泪多难看。太白了就没有想像、没有力量。

因为导演给你这些空间的时候,你要帮助他去加强内容,不然就呆呆地在那边。不能一个镜头里面,没有给观众一个新的讯息,情绪也没有改变,就一直在等。他们说,我镜头不停地移动,我想让镜头像笔一样,可以有文字感,一个镜头可以说好多话,你可以想像她的情绪,我觉得这个比较有意思。我喜欢拍这样的电影,而不喜欢像大片、商业化的那种。

我喜欢留白,给别人去想。就好像你看书,你会停一下,镜头也是这样,可以留白给别人,可以有文字语言的感觉。别人看你的东西,不光只是这样简单的表面,是可以呼吸的,可以停在那边。所以我们拍时都想怎么样在一个简单镜头里面能够呈现出很多感觉,可以说很多事情,可以表现很多意思,但是不一定每次都成功。

纪录之3:浑然天成的艺术家

问:你说电影要拍之前,那结果老天就已经安排好了?

我常常和朋友聊生命、命运。而拍电影,很多故事,像天气、光影、很多场景都已经在那边等着你了,只是你慢慢地去把他拿过来,找回来。

我自己遇到过很多次。像我刚当摄影师时,帮张毅导演拍《竹剑少年》,在中影山区里面的一个晚上,站都站不稳。导演说机器可不可以放在草堆里?后来找找一看,那个石头有三个小洞,刚好就是我可以摆机器的位置(手比三个洞)。那个位置不是那么不得了,但是你看那三个洞,经过那么长时间水滴、滴、滴,好像没什么意义,但我们用完以后它就有意义了。就是你有一种感动,它好像在等你用它,常常会碰到这情形。

比方我拍《最好的时光》,找不到1911年的场景,后来找到在台北迪化街那边卖布的,有个木偶表演的楼上,几个欧洲人住的大概1940、1950年的小房子。结果我们一去看,那个镜子啊非常迷人!但因为是1911年的故事,侯导希望最少要60年到100年的房子,看半天侯导还是不满意。我说:导演!那个玻璃等你60年,你要到哪里去找?我说现在就是几个外国朋友住那每天看,我们拍完全世界看。侯导后来就接受,我们就把那个玻璃还原到很亮丽的感觉,把那个质感找回来了。

问:你拍摄时常常要风风就来,这是一种摄影师的能力还是境界?

这是一种心境,这些东西在等你。常常很奇怪,我们准备好后,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就出现,包括我们在越南拍《夏天的滋味》,我觉得风要来了,其他人不明白为什么,所以他们觉得很神奇。

我常可以感受到光的移动、云层的移动,感觉那种气候变化,就会预测等下光到哪,但旁边的人都看不到,你也无法解释,只好赶快督促大家快点进行,这些东西很难跟你周边的人用语言说明。像《千禧曼波》的镜头,舒淇在窗边想事情,每次我们开机,树风就在那边ㄏㄚ!ㄏㄚ!(做哈气的声音),叶子就飘动,就非常漂亮!他们说那就很好玩,为什么你们一卡以后风就没了?

当然我们拍的是剧情电影,但是我们希望这些剧情电影,有很多东西是真实的,不是因为这个电影放过就不在了。希望这些影像,是真实记录下来,以后它有生命。像某年夏天海边的台风,将来它会给你一个记忆,因为不是人工的。

我觉得那样的工作,比你每天到现场打很多的灯,制造很好的光,只能说,要拍很漂亮不难。但是你每天拍漂亮的东西,用同一种方法的时候,那这种工作不迷人的,是吧?我们希望去掌握那个(自然环境变化的)片段,去迎合那些你预测要来的东西。

像《恋恋风尘》,我们那个电影原本要拍一、二十个空镜头做结尾,但是要拍摄的时候,刚好碰到台风天前后,我们器材离开准备要走,我就看到光影在很远很远的山,我看到光在那边移动,就叫他们不要动,就把机器摆在那。我希望它不要破掉,因为云层动的时候,造成那一点点光,但是云层会一直改变,我就一直在等,我很紧张地等待。

拍完的时候,我就跟侯导说,我今天拍了一个镜头可以当片尾用。那个画面,我说:“景物依旧、时光流逝、人事已非,生命还有希望,一点点光。”其实这个对白,是我对《恋恋风尘》电影的感觉,整个电影就是这样,时光流逝,景物依旧,人事已非,老一代走了,新一代的成长,前途看不到,但好像还有一些希望。那为什么我这样讲呢,因为电影给我的感觉。侯导看了以后,没有加任何空镜头,本来他剧本写了一、二十个不同环境的空镜头,表现这么一个情景、一个内涵,但这一个镜头就能说完话。

问:你在乘着光影旅行里拍叶子跳舞还跟它讲话?

我是觉得它有生命,跟你有一个互动。我自己有尝试,有时候你一靠近它就停了,有点声音它就停,所以你看到(《乘着光影旅行》影片中)芒果那画面的时候,是我第一次拍到的叶子在跳舞。后来我常常觉得需要一个傻瓜机在身上,方便随时拍。

其实在拍摄现场,常常会有一些困顿不知道怎么处理,尤其是你在国外,日本人、法国人、美国人,没办法像台湾同事你可以说一句什么,那时候你没有人可以对话。我就常常拍一些周边的东西,让自己缓一缓,变成心情的抒解,或者是从那得到一点启发。所以我出一本书,拍的都是地上的土啊、什么一只虫啊,他们要我就让他们拿去。他们以为会是明星,我说我不拍这个,我都是拍旁边有的没的。

纪录之4:喜欢中国文学的光影诗人

问:妈妈对你的影响很大?

影响很大,因为父亲我很小时就过世,母亲家世很好,有五个小孩,那时她也才三十出头,很亮丽美丽的女人。那时候妈妈也有很多机会,但她就为了带我们小孩,也吃了很多苦。在成长过程中我们都看到、感受到,大部分对我的影响都是母亲吧。

挪威影节他们就希望我带家人,所以我就想带我母亲让他看我的工作性质,我接触到什么人,因为妈妈根本不知道你这些年怎么来、怎么去,都是空的,知道你好像做得不错,我说些技术性的东西她也不知道,比如说我要去看光,她也不知道,当然看了好几年光她也就可能知道了。

问:您的谈吐很有人文气息,喜欢哪些文学作品吗?

其实我自己喜欢中国文学,常常写点诗,一个片子一个心情。姜文导演也喜欢写,他常会发给我,也有一个朋友喜欢写宋词,常常有新作就发给我。有时候我也会回他们,但有时候是好玩的,后来我拍东西喜欢有诗的感觉,中国文学里面最早,在诗画里面,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你看一首诗,会有很多画面。

我也喜欢传统中国画、中国字,所以中国画里面呈现的笔墨,一笔里面有好多黑的层次,不同的黑里面都有力量,都呈现出它存在的必要,一笔里面可能都是功力,我就很喜欢这个。我的影像,如果剧情合适的时候,我希望用黑来呈现这种力量,黑里面还有黑,黑里面还有细节,黑里面还有层次,表现出那就是我觉得比较中国的影像风貌。包括侯导有一个武侠片要拍,我都建议他走这个风格,我们想做一个突破,用一个新的尝试,把中国的武侠另外找到一个武侠的风貌,但目前还在开始阶段,还不知道能走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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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颂宇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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