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丧折后,慈禧太后的心情是复杂的。“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言犹在耳,可左宗棠走了。走了也好,这个汉人太强硬,太无拘束,甚至在万寿圣节也不参加行礼。但态是要表的,要不然还会有谁去为朝廷卖命呢?于是诏谕立即派发各省:追赠左宗棠为太傅,恩谥“文襄”,赏治丧银三千两。
就在慈禧太后下达诏谕后的一个夜晚,福州暴雨倾盆,忽听一声霹雷,东南角城墙,顿时被撕裂一个几丈宽的大口子,而城下居民安然无恙。老百姓说,左宗棠死了,此乃天意,要毁我长城。
左宗棠死了,左公行辕标着“肃静”、“回避”字样的灯笼已被罩以白纱的长明灯代替,沉重的死亡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这盏盏白灯,宣告着一个时代强音走向终结,这是一个奋起抗争、抵御外侮的时代,左宗棠是中流砥柱。而拥有“二等恪靖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一等轻骑都尉、赏穿黄马褂、两江总督、南洋通商事务大臣”等七个头衔的左宗棠,这个风光了半生的男人,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
法国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在攻占台湾岛,他们的军舰还在东海耀武扬威。左宗棠与他们摆开了决战的架式,发出了“渡海杀贼”的动员令。他们吃过左宗棠的大亏,知道他是雄狮。一头狮子领着一群羊,个个是狮子;而一群狮子被一头羊领着,个个就成了羊。左宗棠一死,便群龙无首了。
英国人松了一口气。英国领事在上海租界竖有“华人与狗,不许入内”的牌子,左宗棠发现,下令侍卫将其立即捣毁并没收公园,逮捕人犯。端坐在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中的左宗棠,身穿黄马褂,头戴宝石顶戴,三眼花翎,手执鹅扇,面容饱满,威严无比。只要他进入租界,租界当局立马换上中国龙旗,外国兵警执鞭清道。左宗棠死了,就不需要对中国人那么恭谨有加了。
俄国人松了一口气。左宗棠把他们从新疆赶走,把他们侵占的伊犁收回,甚至用兵车运着棺木,将肃州行营前移几百公里于哈密,“壮士长歌,不复以出塞为苦”,准备与俄军决一死战。左宗棠一死,晚清朝廷再没有硬骨头了。
李鸿章松了一口气。一个月前,他在天津与法国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这是中国军队在战场上取得重大胜利之后签订的一个地地道道的丧权辱国条约,是世界外交史上空前绝后的奇闻。左宗棠领衔反对,说“对中国而言,十个法国将军,也比不上一个李鸿章坏事”,还说:“李鸿章误尽苍生,将落个千古骂名。”全国舆论哗然,群情激愤,弄得李二先生狼狈不堪,李鸿章恼怒这个湘人不懂中国国情。决定拿左宗棠的下属开刀,杀鸡给猴看。指使亲信潘鼎新、刘铭传等陷害“恪靖定边军”首领王德榜、台湾兵备道刘,将他们充军流放。左宗棠上书为属下鸣冤叫屈,眼看就要翻过案来,左宗棠死了,好了,一了百了,主战派的旗帜倒了,躲在京城的李鸿章面对这个与自己争斗了三十多年的政敌的死亡,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再也不用顾忌,可以放肆地弓着腰在世界列强面前周旋,在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画押了。
死,对于死者来说,是结束。但对活着的人,是一种绝望的痛苦。大清的中兴重臣,林则徐、曾国藩……一个一个地死了,茫茫九州,哪里还听得到复兴的呐喊?清气数尽了。
也好,左宗棠死了,有人幸灾乐祸,躲在阴暗角落里窃笑不止,反证了死者的强盛和伟大。左宗棠是真正的英雄,是爱国者,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拍案而起,挺身而出,肯定会触犯一些人谋取的私利。你要保家卫国,他要攻城略地,而有的同僚甘愿当亡国奴,堂堂中华民族只剩下这强者的呐喊,他们怎么会不惧怕他呢?中国历史上,有谁像左宗棠一样所向披靡,铁腕收复大片国土?苏武饮血茹毛,威武不屈;张骞关山万里,沟通西域;班超投笔从戎,西戎不敢过天山;祖逖闻鸡起舞,击楫中流;史可法慷慨殉国,魂傍梅花……他们留下的仅仅是一段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是仰天长啸的悲壮,是可歌可泣的精神,让后人无限敬仰和唏嘘,而没有谁比得过左宗棠--给后人收复六分之一的大好河山,留下任我驰骋的广袤疆场。
左宗棠是时代造就的英雄。在那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时代,晚清没有了指点江山的豪情,没有了秋风扫落叶般的霸气,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靠药物在维持生命的延续。
左宗棠出生于清嘉庆十七年(1812年),字季高,号朴存,湖南湘阴人。4岁时,随祖父在家中梧塘私塾读书,6岁开始攻读“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9岁开始学作八股文。道光六年(1826年),15岁的左宗棠参加湘阴县试,名列第一。次年应长沙府试,取中第二名。道光九年,18岁的左宗棠开始读顾社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齐南的《水道提纲》。这些是完全不同于儒家经典的学问。正是这些不算是正统的学问,为左宗棠日后的成功奠定了知识基础。道光十二年,左宗棠以监生身份参加湖南乡试,中第18名。之后六年,三次赴京会试,均未考中。左宗棠最初的心态是复杂的、迷离的。
他后来说,“读书当为经世之学,科名特进身阶耳”。他没有在悲观中走向人生的沉沦,没有像有些酸酸的文人一样从此寄情山水,尽管他的诗文才华出众。他决定不再参加会试,何必像范进一样在考试路上耗尽生命年华?从此“绝意仕进”,打算“长为农夫没世”,寻找新的报国途径。
23岁结婚时,左宗棠就在新房自写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气壮山河的宣言,是对自己的勉励,也是他一生的写照。30年后的同治五年三月,左宗棠在福州寓所为儿女写家训时,也是写的这副联语。
1838年,左宗棠取道江苏南京,谒见赫赫有名的老乡陶澍,陶澍是连任了十多年的两江总督,是当时经世致用之才的代表人物。陶澍对左宗棠的到来,显得格外热诚。他们有过一段缘分。
--那是一年前的春天,陶澍回乡省亲。途经醴陵,县公馆的一副对联让他怦然心动: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这副对联,表达了故乡人对陶澍的敬仰和欢迎之情,又道出了陶澍一生最为得意的一段经历。走进公馆,迎面是一幅山水画,上有两句小诗:一县好山为公立,两度绿水俟君清。
意思是醴陵县那傲然屹立的山峰,皆是仰载陶公一腔凛然正气而生。小小醴陵,居然有我的知己!这位60多岁的封疆大吏,当即提出要见见这诗文作者。
左宗棠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时任渌江书院山长。陶澍决定推迟归期,与素昧平生的左宗棠彻夜长谈,共议时政。左宗棠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拜陶澍为师,毕生仿效。陶公爱才,欣然应允。
于是,一个落魄的穷举人,就这样做了两江总督府的四品幕僚。陶澍甚至以一代名人之尊,提出要与左家结秦晋之好,将年仅五岁的唯一儿子陶桄,给左宗棠做女婿,表明他对左宗棠才学与人品的器重。左宗棠正是在这里开始接触军国大事,开始了解夷人的船坚炮利与世界大势。他将自己的命运与朝廷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左宗棠开始初试锋芒。以至几年后的1849年,民族英雄林则徐途经长沙,指名要见隐逸在老家读书的左宗棠。
去见林则徐是在夜里。37岁的左宗棠行色匆匆,心情激动,一脚踏空,落入水中。林则徐笑曰:“这就是你的见面礼?”
林则徐一见他,混沌的眼睛顿时一亮,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可以托付大事的人找到了。他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资料和绘制的地图全部交给左宗棠,并说:“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他还说,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以吾数年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年逾花甲的林则徐是用滴血的心说这段话的,好比临终托孤,后来左宗棠征战新疆,带的就是林则徐绘制的地图。此刻,左宗棠的眼睛湿润了,心里暗暗立下誓言,决不负重托!临别,林则徐还写了一副对联相赠:“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这是传世名言,左宗棠将这副对联当做自己的座右铭,时时激励自己。他说:每遇艰危困难之日,时或一萌退意,实在愧对知己。“回福建后,林则徐身染重病,知道来日不多,命次子聪彝代写遗书,向咸丰皇帝一再推荐左宗棠为“绝世奇才”、“非凡之才”。
左宗棠的名字引起了京城的注意。
左宗棠是一个孤独的人,真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面对山河破碎,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人?康干盛世,那威武雄壮的号角,那扣人心弦的马蹄,那冠盖如云的排场,那翠华摇曳的仪仗,已是明日黄花。一个王朝的开始,总是群英会,大气磅礴。到后来,没有了征战,没有了拼杀,没有了锐气,皇宫就渐渐滋生享乐和荒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在后宫女人怀里长大的爱新觉罗子孙,志短才疏,一副弱骨,哪里谈得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他们在重复前朝衰败的历史。
左宗棠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看得太远,在大众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走得太快,常常环顾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他想得太深,冥思苦想之至旁人难以企及。比如,左宗棠希望能够阻止国破家亡的悲剧发生,他要抗争。别人可不是这种心态。虽然这国家已经病入膏肓,巍峨的皇宫摇摇欲坠,四面寒凉。皇上没有强健心态,尽管他试图振作,朝中的大臣七嘴八舌,争权夺利。左宗棠想,这国家也不是满族人的,是我们每个人的,是我中华民族的。无论民族的苦难是如何深重,国家的处境是如何困窘,他的心应当也只能属于这个国家和民族,因为,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这个民族的热血。现在既然是满人统治,保卫朝廷,就是保卫国家。怀着这种传统心态,左宗棠接受湖南巡抚张亮基的邀请,决定出山辅政,入巡抚衙门主幕戎机。
咸丰九年腊月,翰林院侍读学士潘祖荫向咸丰帝写了一道奏疏,其中说:“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
潘祖荫是吴县才子,后来官至刑部尚书。他的两句话,让左宗棠的名字一夜传遍全国。此时,左宗棠正做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幕僚。潘将一个无官无职的幕僚的作用看得这么重要,这么高,身系国家安危。可见几年工夫,左宗棠成了大人心目中的英雄!
有本事的人大多生性傲岸,瞧不起平庸的人。永州镇总兵樊燮到巡抚衙门办事,左宗棠给他冷板凳,还用言语嘲讽他。樊燮哪能受这窝囊气,一状告到京城,说左宗棠是“劣幕”。咸丰帝也很气愤,下令要湖广总督官文处理此事,若属实则将左宗棠就地正法。官文窃笑,樊燮告状是他的一手策划。这个满洲权贵,早就想杀鸡给猴看,杀了“劣幕”左宗棠,可以借此打击日益强大的汉人势力。
此时,国家民族面临前所未有之奇变,西方列强的洋枪洋炮在瞄准中国,亡国灭种之祸,迫在眉睫,而无能妒贤的小人,却还在搞内耗,躲在密室进行阴谋暗算。
总有些正义的力量。保荐左宗棠的人很多。早在道光末年、咸丰初年,陶澍、林则徐、胡林翼、贺长龄、郭嵩焘等就曾上疏举荐左宗棠才可大用。潘祖荫说,个人去留无足轻重。而湘勇保住了本省,还支援了湖北、江西、广西、贵州,所向无不捷,固然是骆秉章调度有方,实则由左宗棠运筹决策。如果左宗棠走了,湖南就会垮台,东南大局也就完了。
咸丰帝终于心动,赦免了左宗棠。已是暮气沉沉的朝廷,多么希望有一点阳刚之气!
新疆告急!
乾隆时代,清军平定西域大小和卓叛乱,收复全部土地,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把西域命名为新疆。新疆其实一点都不新,这是一片自汉代就是我国的神圣领土。同治六年(1867年),匪首阿古柏在新疆自封为王,自立国号为哲德沙尔汗国,宣布脱离清廷。俄国乘机占据了伊犁,英国也虎视眈眈,意图瓜分西北。
160万平方公里的新疆,从清的实际版图上消失了。
十年后的一日早朝,权倾朝野的三朝重臣李鸿章向慈禧太后奏曰:“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烟稀少。乾隆年间平定新疆,倾全国之力,徒然收数千里旷地,增加千百万开支,实在得不偿失。依臣看,新疆不复,与肢体之元气无伤,收回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为好。”
陕甘总督左宗棠说话了:“天山南北两路粮产丰富,瓜果累累,牛羊遍野,牧马成群。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为丰富。所谓千里荒漠,实为聚宝之盆。”
左宗棠铮铮铁骨:“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环卫北方,百数十年无烽燧之警……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若新疆不固,则蒙古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而况今之与昔,事势攸殊。俄人拓境日广,由西向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有蒙古为之遮阂。徙薪宜远,曲突宜先,尤不可不豫为绸缪者也。”
在左宗棠看来,“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冠进尺”,收复新疆,势在必行。胜固当战,败亦当战。倘若一枪不发,将万里腴疆拱手让给别人,岂不会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民族情感在左宗棠心里最为浓烈,最为深刻,当民族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之际,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为和平而战,为捍卫民族的光荣而战,直到最后胜利。
看起来是“海防”与“塞防”的分歧,是两个人的辩论,两种思维方式的对比,实质上是两条路线的斗争。面对滚滚硝烟笼罩天山南北,一个是要尽快扑灭硝烟、平息浩劫;一个是听之任之,只求不伤元气。
李鸿章有一批支持者,自从独掌淮军,平定捻军功居第一后,历任湖广、直隶总督,官拜文华殿大学士。他是安徽合肥人,而左宗棠是湖南人。李鸿章从心眼里看不起这个湖南人,认为他三试不第,要想入阁拜相是不可能的事情。左宗棠不介意,在同治十三年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向皇帝写奏章,准备赴京参加殿试。已是陕甘总督的一品大员,怎么可能去参加当官晋级的入门考试呢?两宫皇太后聪明,马上下道谕旨:特升东阁拜为东阁大学士。李鸿章闻讯丧气,无奈之下还要写信祝贺。自古以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而湘黔多坚毅不拔之人。江淮平原,水乡曲港,则人性柔和,其间也不乏圆滑怕死之辈。李鸿章属于后一种人。他说的话,他对祖国河山的冷漠,他以“海防”重于“塞防”来搪塞收复新疆之举,实在骇人听闻。生命一旦失去民族感,就会在瞬间变得卑贱起来,而无论物质上是如何殷实和富足,地位是如何高贵和显赫。虽然李鸿章后来热心洋务,以图自强,后人有过一些赞誉,但在收复新疆问题上的态度,伤了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心,中华民族已是忍无可忍了。在民族利益上的一味退缩,怎么可能换来和平与安宁?比如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时滥杀无辜,向洋人屈膝讨好,换来的是侵略者的步步进逼。左宗棠拍案而起,“中国有萧墙之忧,各国岂独无池鱼之类!”为此与曾国藩失和,他主张用战争换和平,用战争维护国家的统一。现在,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强硬主张,终于得到了两宫皇太后的首肯。在朝廷看来,危急关头更能显示忠臣良将的忠君爱国热忱,考验出他们的赤胆忠心。
没有风,没有月,没有人送行,左宗棠是在一天夜里出京的,慈禧任命他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他要去兰州作出征的准备。这个刚毅、坚忍、雄心未老的湖南汉子,面对内忧外患,且“兵疲、饷绌、粮乏、运艰”,信心百倍。
“六十许人,岂尚有贪功之念?所以一力承担者,此心想能鉴之。”他带着当年林则徐绘制的新疆地图,背负着千万中国人的重托,心胸燃烧着正义的烈火,他将要进行的是正义的战争。
撤换了一批骄横荒淫的满洲军官,整训了队伍,左宗棠率领六万湖湘子弟从兰州出发了,这是光绪二年(1876年)春天。总督府响起了三声炮,左宗棠的队伍一路西行,浩浩荡荡。这是一条官道,车辚辚,马萧萧,汉唐以来,多少人在这里长途跋涉,远赴绝域,开辟了今天的疆域,祖宗遗业,岂能在我们这代人手中丢掉?
左宗棠是真正的军事家,一是因为自身的天赋才能;二是在战场上与之对阵的大体上是处于同一层次的对手;三是收复新疆的石破天惊的功业。当年在长沙,翼王石达开最大的遗憾是放走了偶遇的左宗棠,惊呼放虎归山,他日与太平军对阵的必定会是此人。后来果不出所料,左宗棠指挥部队与太平军、回军、捻军作战,双方的强悍使战争的品格相当不俗。姑且不去评价这些大战胜负的意义,单从进行战争的地域看,从两湖到两广,从淮南到淮北,数万大军互相对峙,那战斗何等惨烈,马蹄击溅,金属碰撞,喷射的热血染成漫天彩虹。多少次化险为夷,左宗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投入战斗。
收复新疆的战争没有退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下,猎猎长风卷起了大纛。这不是一般意义的决胜负,这是一场维护民族尊严的战争。征战的将士情绪高昂,出奇制胜。这是为祖国的统一和完整而战,于是冷血变得沸腾,怯懦者变成了红眼的怒狮。左宗棠引以为自豪,湖湘子弟在血雨腥风中冲锋陷阵,在追求和捍卫战争精神,实际上也是在重塑自己的民族精神。
一年后,新疆全境收复。这是晚清历史最扬眉吐气的一件大事,是晚清夕照图中最光彩的一笔。
左宗棠借此进入了中国历史上民族英雄的序列。
综观左宗棠的一生,最辉煌的是收复六分之一的国土。这是他个人的荣耀和骄傲,更是国家之福。浙江巡抚、左宗棠的老友杨昌睿在清廷恢复新疆建省后到西域,所到之处,杨柳成荫,鸟鸣枝头,人来车往,百业兴旺,当即吟出一首《恭诵左公西行甘棠》: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与唐代诗人王之涣慷慨悲凉的“春风不度玉门关”相映照,玉门关外,何止杨柳撩起的春意呢?我上小学时就读过这首诗,小小心田,对英雄无限景仰。
后来我去新疆,在照忠祠见到左宗棠题写的集唐句门联:日暮乡关何处是,古来征战几人还。
我知道,我的这位老乡自从请缨西征,白发临边,就没有打算过还乡的。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抒发了这样的抱负:“天下事总要有人干,国家不可无陕甘、陕甘不可无总督,一介书生,数年任兼折,岂可避难就易哉!”他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纵然是万丈深渊,也百折不回,宁愿马革裹尸。一个人一旦将自己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连在一起,他就荣辱皆忘,名利皆忘,他的人格就伟大了,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
左宗棠本来是一个文人,然而却是一个为政而活的文人。戎马倥偬间,留下了不少的对联和诗,忧国忧民之情,读来荡气回肠。左宗棠是一个官吏,然而却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官吏。他的官做得够大的了,从一个布衣到一品大员,威风八面。假如他拿着俸禄,鱼肉百姓,或者换一种活法,那么,中国历史就会少了一个民族英雄,我们今天可能会站在历史的彼岸叹息祖国的河山残缺。
与其说是破碎山河成就了左宗棠的功名,不如说是左宗棠创造了这一段历史。第一次赴京会试,二十二岁的左宗棠就打量西北,关注新疆的置省和屯垦。他写诗说: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砂碛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收复新疆了,左宗棠曾专门到福建林则徐祠拜谒,在林公像前默默悼念,他没有忘记完成这一使命是林公当年的嘱咐和期待,他甚至以陶澍、林则徐的继承者自居,在陶林二公祠写对联: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
正是这位注重于经世致用而不是娴熟八股的人,担当起了匡扶社稷主权的重任。左宗棠的历史存在,深邃地透视出民族之魂。左宗棠精神、左宗棠人格,典型又真切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精神的精髓。可以说,左宗棠以他全部的生命之火塑造了传统文人的精神典范。
我们深情地呼唤左宗棠,呼唤忠烈品格,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人民都需要英雄品格的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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