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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源头活水

 2009-09-27 16:20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前不久,我在湖南大学作了一次关于湖湘文化的演讲。讲湖湘文化,绕不过朱熹。岳麓书院的石壁上有"忠孝廉节"几个大字,这是朱熹留下的墨宝,镌刻了八百四十年。

写这几个字时,朱熹只有37岁,正当壮年。在他之后,很多人走进这深深庭院,会在大字底下久久驻足凝视,书院中,朱老夫子光彩照人的金像仿佛在向人们发问--

你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面对朱熹,我常常扪心自问:我从哪里来?我的理想抱负呢?一懂事,我就开始寻找安身立命的道理。我还记得读《四书集注》时的场景,清纯的眼睛里充满渴望。在人生路上艰难跋涉多年后,我终于明白朱熹和他的进取精神。

朱熹在岳麓书院说过,一个人只有"以圣贤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只有具备了"仁、孝"的美德,才能完成道德的自觉,才能成为具有理想人格的真诚君子,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或许,"忠孝廉节"正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动力和源头活水。

此刻,我要到哪里去?我们的信仰,我们的目标,我们的愿景呢?

我就这样默念精神的清泉;

我就这样寻找朱熹的足迹。



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十五日,福建龙溪城外毓秀峰下,朱熹降临人世。此前四年,发生了改写历史的"靖康之耻"。

皇帝父子做了敌国的俘虏,臣民哪有尊严?童年记忆中的山河破碎和亡国之痛,过早地浸淫着朱熹幼小的心灵,他,注定要承担起国运的重负和时代的使命。

朱家世代尊信儒学,五岁就读了《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21岁做了泉州同安县主簿,相当于当今的常务副县长。

同安县比较偏远,贫富分化导致民怨沸腾。朱熹就向皇帝奏请减免苛赋,实行仁政,他提出了"王道仁政"的治国理念。

但此时朝廷正忙于与金国议和,哪有时间去管什么"仁政",去管什么老百姓的事?

皇帝的漠然给朱熹泼了一瓢冷水。

朱熹没有泄气。他将同安县做样板,在全县推行礼乐教化。很快,这个地方就有了鸟语花香,有了政通人和。

朱熹在朝野有了些名声,但他埋头做学问。这位年轻人,一直在寻找报效国家的途径,等待建功立业的机会。

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六月,孝宗赵昚继位,摆出广纳贤言,重振雄风的样子。

朱熹坐不住了。他以监潭州南岳庙之职向皇帝写了一份厚厚的奏疏,从思想、政治、军事等几个方面剖析了南宋的社会状况,全面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表明了其力主抗金的决心。

孝宗被这奏疏震撼,当即下令朱熹入朝奏事。面对年轻的皇帝,朱熹慷慨陈词,劝皇帝组织抗金,说到激动处,他开始指责起皇帝来,这让皇帝不高兴了。

乘兴而来的朱熹只得到了一个武学博士的虚职。壮志难酬,这其实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共同悲剧。朱熹学问再大,名声再响,也走不出这个周期律。

15年过去了,朝廷又突然想起了朱熹。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朝廷任命他做南康知军。朱熹的激情又调动起来。上任伊始,他就贴出安民《榜文》,想让境内的百姓安居乐业,积蓄抗金力量。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朝廷要求减免赋税,遭朝廷诏斥。

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七月,宁宗赵扩继位,征朱熹入朝做皇帝的老师。此时,朱熹已过完65岁生日,但白发苍苍的他又有了一线希望。

可纯洁的朱熹哪里知道,皇帝要的是阿谀奉承。当朱熹真诚地劝道宁宗停止修茸东宫和下诏自责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变了。在谗言中,朱熹被逐出朝廷。

我想,朱熹走出临安城的时候,一定是一个愁云惨淡的日子。设想一下,如果让朱熹碰上李世民,那是一种何等辉煌的历史气象!但是,历史不可假设。



一生中,最让朱熹牵念的地方是岳麓书院;

一生中,最让张栻难忘的时刻是朱熹的到来。

朱熹到岳麓书院来了,这是张栻的幸运,更是岳麓书院的幸运。

宋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朱熹从福建崇安抵达岳麓书院的时候,已是深秋。

书院山长张栻怀着激动兴奋之情,用隆重的仪式,迎接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学者。他率领众多弟子早早地肃立山门,合掌恭候。

张栻的名气也很大。他是抗金名将张浚之子,与当时朱熹、吕祖谦齐名,并称"东南三贤"。

两位大师终于牵手在最成熟的季节,中国的文明顿时增加了重量和色泽。他们谈笑风生,一步一步走向书院的讲坛,进行历史上极为著名的"朱张会讲",演绎一段中国思想文化史的传奇。

朱熹和张栻各有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学术道路。他们一个是三十七岁,一个是三十四岁,却都已跻身中国学术文化的最前列。他们要展开学术辩论,要深化对理学思想的认识。

除了与张栻会讲外,朱熹还单独在岳麓书院讲学,前来听讲的人络绎不绝,民谣唱叹"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不仅讲堂里挤满了人,甚至听讲者骑来的马都把池水饮干了。

朱熹还无法推却一江之隔的城南书院的邀请,只得经常横渡湘江,张栻陪着他来来去去。这个渡口,后来命名为朱张渡,以纪念这两位大师。

"朱张渡"的遗迹还在,我在岳麓山下求学的时候,常常在不经意间经过朱张渡,恍惚间还看到两位大师飘逸的身影。我想,两位大师的一段佳话,竟如此深入地铭刻在这片山水之间。它是源头活水,既丰富了湖湘文化的内涵,又推动了理学思想体系的建构。

两个多月后,朱熹要回福建,他想给岳麓书院留点什么。清早起来,朱熹来到书院的讲堂,凝神片刻,挥笔写下了"忠孝廉节"四个大字。

这四个大字遒劲有力,滚烫如火。它就这样刻在书院的前厅左右两侧,让后人们去读百年,读千年,永读不厌。



800多年前,66岁的朱熹在武夷山写过一首词。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这词富于哲理,颇堪玩味。我想朱熹写这词是一挥而就,心情非常愉悦。他不明白晚唐的杜牧为什么那样感伤悲观。杜牧在重阳登山后很失望地说:"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其实,人生不如意,岂能恨落晖?

自古以来,中国的读书人似乎就与自然山水有着某种亲缘关系,这可能与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观念有关。

武夷的明山秀水,溪光烟岚,是朱熹歇息的港湾,是他生命的最后堡垒。绍熙四年(公元1193年)12月,朱熹被皇帝逐出京城,他一回到武夷山,就在山下筑了几间小屋,种下很多竹子,取名"竹林精舍",后改名"沧州精舍"。他寄希望于教育,来培养人才,寄希望于著述立说,来影响后世。

朱文公祠坐落在武夷山下的小溪边,我一步一步走进去,恭恭敬敬,生怕惊扰了什么,又生怕踩痛了什么。这是沧州精舍的旧址,朱熹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岁月。

我以为,朱子理学至少在以下五个方面为天下苍生修身养性、实现生命价值指明了方向:求理、忧患、进取、道德、兼容。

记得在台湾考察的时候,我曾与故宫博物院的一位学者交流朱子学说,我们有个共同的观点就是,在中国历史的治乱兴衰过程中,朱熹的大一统观念、和而不同的理念、四海一家的理想、包容万物的心态,成为了全民族走向统一而不是走向分裂的精神支柱。



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三月九日,晨曦初露。朱熹在福建武夷山下的沧州精舍里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春光满地,无处告别。

一代伟人就这样远行,一个时代就这样终结。

福建建阳县黄坑乡九峰山下的大林谷,是朱熹安息的地方。一抔黄土,满目青翠。我去凭吊的时候,墓碑已经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宋先贤朱子、夫人刘氏墓"几个字。

朱熹死后九年,宋宁宗嘉定2年(公元1209年),朱熹被尊称为"朱文公"。嘉定5年(公元1212年),朱熹的《四书集注》被列为国学。

元代时期,朝廷规定以朱熹的《四书集注》课试士子。元顺帝至元元年(公元1335年),下诏兴建朱子祠庙,称"徽国文公之庙",朱子开始受到朝廷的朝拜。

明朝一开国,朱元璋明确以朱熹及其理学思想为统治思想,诏令天下立学,教学内容和科举考试都要以朱熹的传注为宗。

到了清代,康熙帝下旨将朱熹的牌位由文庙东廊移至大成殿,入"十哲"之列。

与此同时,朱熹的名字和他的思想传播到了国外。朝鲜的李氏王朝时代,朱熹受到了极度推崇;日本的德川幕府时代,朱熹之学成为官学。去年初秋,我去日本访问的时候,听到自民党总裁池田大作在日本创价大学的开学典礼上致词,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讲朱子学说。

是什么原因让朱熹得到了历代统治者的崇奉?我想是他为后期封建社会构建了一套精密而系统的统治思想体系。

朱熹走完了成为圣贤的生命历程。我在追寻的过程中,忽然感到:英雄能够征服天下,但不能征服自己;圣贤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将自己的烦恼交给别人去挑起来,圣贤自己挑尽了天下所有人的烦恼。



少时我就读朱熹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在朱熹的一千多首诗章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我总以为,斯文一脉,朱熹的理学是儒家文化的必由之路,而儒家文化是现代文明的源头活水。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和将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在中华民族艰难的历程中,从来都是前仆后继,薪火传承;从来都是圣人气象,自强不息。

比如朱熹,他就视传统为"源头活水",他从不否认传统的精华,从不否认佛道之学对他的影响,甚至在他后来所建构的学术思想体系中,从范畴、命题到思辨方法,对佛道之学的吸收、利用都是非常明显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朱熹又给了我们一面文化反思的镜子。

所 以我想,传统与现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想彻底割断,做不到;要想原封不动地搬到现在,不可能。我们只能通过不断地顺应时代的发展,去发展传统,传统才 会有它的生命力,但是这个传统的根子是绝对不能够断的,是源头活水。比如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是西方国家走向现代文明的两大事件,就与传统文化和兼收并蓄 息息相关。

清代学者龚自珍在研究春秋战国历史的时候,从中总结了一套经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欲灭人之国,必先灭其史。"

龚老先生大约是看透了历史的欺诈和虚伪,因而对历史极度的不信任。然而,要灭掉一个国家,首先要灭掉它的历史,让这个国家的人民都不知道自己国家的历史了,没有历史之根,那么还有这个国家吗?

而所谓"灭其史",就是灭掉它的文化。文化消亡,则民族消亡。一个不认同本国文化的人,你让他爱国,他爱得起来吗?

如果一种文化是单薄的,你要去丰富,而不是嘲笑;

如果一个民族是丑陋的,你要去正视,而不是逃避;

如果一个国家是落后的,你要去发展,而不是抛弃!

行文至此,我想起在岳麓书院听过"新儒学"主要代表人物杜维明先生的一次演讲,他一语中的地指出:儒学在21世 纪是否还有生命力,主要取决于儒学是否能经过纽约、巴黎、东京,最后回到中国,儒学只有在这些文化中生根,才能以康庄的姿态回到中国。儒学要想在当今时代 得到发展,确立起新儒学哲学人类学,必须与西方对话,在超越层面上与基督教对话,在社会政治层面上与马克思主义对话,在深度心理学层面上与弗洛伊德对话。 唯有如此,儒学才会有鲜活的生命,才能在未来中国找到自己的位置。

壮哉此言!儒学在海外找到了知音,这是儒学的幸运。从中我们深深感到:朱熹还没有走远。

朱熹走了,他留下如许清泉,留下源头活水。

朱熹走了,他留下的清瘦背影让每一个中国人读着,醒着,久久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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