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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狗 第二十三章 別離在即

作者:齊家貞  2010-12-28 23:32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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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東西放進了我的小黑屋,保證三五天長霉,面長霉斑,米長霉點,剩下的飯菜忘了倒,幾天就長滿兩寸長的細白毛,看了嚇人;人住進小黑屋,三五天後肯定感冒,不離開此地,感冒永無盡期。這個悶不通風潮濕黑暗的地方,無論多麼可怕,它畢竟是我十年來的第一個窩,我不必去這裡兩週去那裡三月打游擊,欣兒週末有家可歸,我讀電大有地方複習功課,悲傷孤獨時聽聽洗相館男女自由電臺的廣播解悶,還有數隻老鼠穿堂入室為我做伴,偶爾,那位愛我的男人把陽光帶進此地。

我在這裡安居樂業了一年半,現在要我搬,我又不勝惶恐不知所措了。

這個小黑屋主人的大弟弟禍從天降,他三歲的兒子從五樓上摔下死了,兩夫妻的心與孩子的腦袋一起摔成了碎片。為了避免觸景生情,想換個地方養傷,別無去處,他們要借用這間黑小屋。相比之下,我很幸運,女兒健康成長,從一歲到六歲,一次都沒有從樓上摔下去過,我應當騰出這裡。

我又要開始流浪了,像過去一樣。但現在的處境和過去不同,女兒馬上要讀書,她得天天跟著我,我上班她上學,我下班她回家,不能把她存放在任何別處了。

我腦子裡又整天盤旋著兩個字,搬家,搬家,哪兒是我的家?四十五歲的年齡,四十五元的工資,兩口之家,零平方米住處,怎麼辦?電大考試已經結束,十六門功課全部考完,為什麼我不是大考大好耍,好像還要考,好像更難的考試在前頭。怪不得昨天做夢,我認識的人全部都非常年輕,他們把春光留住了,就我一個人在不斷地衰老。

為了房子,我又開始心事重重想入非非了……

要找房子,房子不知在哪裡,上街走走看吧。一輛大卡車朝我開來,我慢吞吞地過馬路不想讓它,車子只好減速讓我過去。突然,我記起來了,今天要去圖書館替女兒借《拜爾鋼琴練習曲》,借書證忘了帶。於是,我陡地轉身往回走。車已加速,措手不及,它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撞倒了這個自己找死的女人,從我的身上輾過去。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美國飛行員戴維從機艙裡跳出來,他的降落傘沒有打開,但是出現了奇蹟,被什麼東西救了命,現在,這個被大卡車壓死的女人,她人生的降落傘也沒有打開,是否也會出現奇蹟呢?是的,奇蹟也出現了。她身子被輾碎,但腦袋卻在兩輪之間完好無損,面部尚有表情,還在繼續思考:「我搬到哪裡去呢?」

沒有開燈,這個給「壓死」的女人,正坐在墨黑的小屋裡神遊。

鐵路局在父親出國後分配給他的一房一廳,父親的「女友」與我們爭奪,我叫阿弟一家三口搶先搬進去。走投無路下,我只好帶著欣兒去他們那裡,母女倆擠一個單人床睡。

本來,我可以同老柳商量,把欣兒放在他家,可是欣兒一定要跟我,理由是:「爸爸盡亂說話,他說蝴蝶是益蟲。」「爸爸不喜歡我,光買牛肉乾不買魚乾。」我不耽心老柳在生活上會虧待她,他肯定會把欣兒養得肥肥的,但是,他不肯在女兒的智力開發上花費心血,我怕把女兒荒廢了。欣兒已經要求我:「媽媽,我要耍,不想學文化,我願意當傻大姐。」這些話是從我教她的一首《傻大姐》歌裡學會的。交給柳其暢,欣兒難保不真的變成那個「三加四等於七她說等於八」的傻女孩。

欣兒提前離開了交通局幼兒園。老師說,她的知識很豐富,留在大班已經學不到東西。朱文萱介紹她去重慶市第一家藝術幼兒園——華聲藝術幼兒園,私營企業家院長李樺白破例不經考試就收了柳欣,佔用了留給著名畫家羅中立(油畫《父親》作者)兒子的名額。李樺白年輕漂亮的女友小肖說:「柳欣,你是我們院裡唯一一個不經考試就錄取的娃娃喲。」入托費每月六十七塊,不到兩個月,欣兒得了美術鋼琴兩門獎,每月減免學費二十元。父親寄給我的錢都用在欣兒身上了。

很快,欣兒又面臨入小學的關口,又是父母操心的時刻。如果居住地分配的是一所好學校,這個家就抽了上簽,否則,他們就要為自己「一對夫妻生一個好」的獨苗苗尋找好花圃好園丁殫精竭慮了。我請朱文萱送了三十元錢作開路費,在市中區中華路小學給柳欣報了名,它的前身就是興國和我讀過的達育小學,現在是重點學校,很翹。

為了應付面試,我放下自己電大考試的功課,突擊訓練欣兒的心算能力,這是她的薄弱環節。我倆面對面坐在小板凳上打撲克,發三張牌加上面的點子,誰先加出誰贏一分錢。欣兒「贏」了七角多,這可是一筆大錢,可以買近二十支冰糕,欣兒最喜歡吃冰糕了。平時,知道媽媽窮,欣兒想吃冰糕她只對我暗示:「媽媽,今天好熱喲。」「媽媽,你看那個姐姐在吃冰糕。」今天,這個小富翁心裏並不開心,她幾次哀求:「媽媽,我不想打了。」我這個大人都打累了,屁股坐痛了,也不想打了。但我答:「要得,要得,等你贏了整整一塊錢就停,那你就可以吃二十五支冰糕了。」

贏一百分錢的辛苦,被兩根筷子擊敗。

回答了一系列問題後,面試的老師拿出兩根筷子,橫著、豎著、平行放,問:「兩根筷子是不是一樣長?」「一樣長。」當老師把兩根筷子架成十字形時,柳欣回答:「不一樣長。」夏校長宣布:「這個娃兒不能收,她智力低下。」

朱文萱的丈夫葉光遠發表宏論,你倆個女人家家的懂不起,三十塊錢算啥子,如果後面多個零再多個零,你看夏校長還會不會講這種話。

幸好,柳欣的媽媽永遠不把夏校長的泄氣話當話,她從來鼓勵女兒你行你是第一名,堅信自己的女兒最優秀。十幾年後,柳欣在墨爾本「勞勒斯頓」女子中學畢業,高考成績九十九點七,全額獎學金入了歷史悠久收生嚴格的墨爾本大學,法律系中文系雙學位,法律系還得了榮譽畢業證書。

當老師的,當老師頭的,講話要謹慎,否則,有些話可以變成刀,不流血地殺孩子。

數年來,我節衣縮食為的就是女兒,節骨眼上不懂得多花錢撒大網釣大魚,錯過了中華路小學的機會,我懊悔不已。住地兩路口小學已停止收生,不得已只好求汪進幫忙讓欣兒進了離家二十里遠的沙坪壩區新立小學。當然,每一尊佛,位不論高低,權不在大小,只要有舉手權,都是用諸如幫買這樣那樣緊俏商品,幫兒子女兒找工作等條件交換的,一場貨真價實的交易。
清晨,我把欣兒從床上提起來,她半閉著眼睛穿衣褲,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幫忙,刷牙洗臉,早飯後顛顛地跟在沙坪壩上班的小舅媽後面去上學,傍晚由小舅媽從學校接回家。車上,欣兒被周圍高大的乘客密密匝匝包圍,她省心省力站著睡覺,直到下車。不到一週,二路電車從兩路口到沙坪壩十來個站名,她倒背如流。

兩週後,我同這個一年級小學生談讀書心得。

我問:「柳欣,開學兩個星期,你有啥子想法?」這個眼睛黑亮,長睫毛往上翹的小女孩,把眼睫毛蓋下來望著地下,絞著雙手不知怎樣回答,扭捏了一陣才把眼睫毛掀開,望著我說:「我沒得想法。」知道問得太籠統,我重新提問,學了哪幾門功課,最喜歡哪一門。她噼裡啪啦背了一串學科,然後音樂美術體育……與大人們認為的重要性反方向表達了她喜愛的順序。最後,六歲半的柳欣居然作了非常有哲理的偉大總結:「學會了就不難了。」

從此,女兒和媽媽有了更多的話題,欣兒告訴我許多在學校裡發生的故事。小朋友不同她說話,因為家住得遠,不是鄰居,也不是學前班的老同學;寫字的時候,小朋友故意用手拐她,使她把字寫壞,因為她的字寫得好;下課後,小朋友也不讓她參加跳繩,因為她上課盡搶著舉手發言,她只得一個人耍。
小孩間竟也如此欺生,我感到難受,想起在達育小學時的相同遭遇,我安慰欣兒:「你是一個好學生,老師會喜歡你。以後,小朋友也會喜歡你的。」

預言很快應驗,老師抽柳欣回答「一片」(樹葉)和「一片片」的區別。欣兒回答,一片就是很少,數得清,一片片就是很多,數也數不清。老師在課堂上只講了 「很少」與「很多」的概念,欣兒的回答加上了「數得清」與「數不清」的概念,使老師感到意外,她問柳欣是從哪裡學到的。欣兒說:「媽媽給我買的書上說的。」老師叫同學們為她鼓掌,說她回答得很好,欣兒很受鼓勵。她還告訴我,班上有個男生,字寫得比她好,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我說:「你要好好向他學習。」她點頭答應。沉默了半刻,欣兒認真地問我:「那,媽媽,如果他不要我向他學習,啷個辦耶?」

為了出國,我前後五次去北京,到澳大利亞大使館留學生簽證處探聽消息,幾乎被拒簽,我失望極了,但不言放棄。算命人算過,我一生有貴人相助,關鍵時刻,使館換了一名中文秘書,與舊秘書作風大相逕庭,她富有同情心,對長得漂亮不漂亮穿得風流不風流的申請人一視同仁。「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周秘書收到我一封平靜中掩藏著血淚的呈情信後,她幫助我拿到了赴澳簽證。

與親友道了無數次別,聽夠了祝福話,拍夠了離別留影,我還沒有拿到簽證,還躲在重慶。現在,齊家貞終於要走了,要遠走高飛了。她,有牽掛嗎?當然有,而且很沈重。

離婚證書拿在雙方手上,兩名宿敵反而能友好地交談了。柳其暢說現在手上的離婚紙一點沒用處,多不勝數分了手的夫婦又走到一起,繼續生兒育女過完餘生——難以置信,他還在挽留我。

在出國的問題上,他過去打壓我,後來全力幫助我,寫信給長江儀錶廠張書記,請他的老戰友對齊家貞出國申請大開綠燈。老柳鼓勵我,勇敢地走,在國內,你齊家貞一無所有,為什麼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試一試,能留下當然好,留不下回國,總圓了你年輕時候的夢,有百利而無一害。

柳其暢說:「齊家貞,你有一個非常難得的優點,不像其他女的,你完全不重視物質享受。」我插咀,是呀,要不然你啷個會娶我?他不理睬,繼續說:「要是換個其他女人,不要說跑五次,跑一次就完了,我決不會一次再次接她回家。」我聽得挺舒坦,正要開始得意,他接下來說:「但是,你也有任何一個男人都難以忍受的缺點,你的脾氣太壞了。」要是過去,我肯定又要當一番「博士」,這樣說來,我不講道理,我是神精病?現在,水過三秋,說亦無用。我只提醒他:「唯一想說的話只剩一點,你如果不真心愛這個女人,你就不要為了某種利益娶她,這是在害人害己。一旦娶了她,你就不能對她冷漠,視她可有可無,不然,好脾氣的兔子也會反抗。」老柳還在當駁士:「不對。我對你本來是很有感情的,四分喜歡,四分憐憫,兩分大哥哥對小妹妹的同情。是你,把我想有個溫暖的家的想法徹底粉碎了。」

天哪!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這個「四四二」論和過去講過的「你我他她」論一樣,都是我智慧不可企及的謬論。這樣看來,世界上確實有一些人——像柳其暢和江愛一樣——真誠地把母雞尊崇為孔雀了。

老柳轉了話題:「今後,無論你是單身還是已經成家,都歡迎你來這裡作客,我做好菜招待你。柳晴永遠記得你這個齊阿姨。現在,柳欣就有兩個家了,爸爸這裡一個家,媽媽那裡一個家,我們友好地分手,客客氣氣有說有笑。今後主要是培養柳欣了,你永遠是她的媽媽,我永遠是她的爸爸。」

他這幾句話,不知是令我感動還是勾起了往日辛酸的回憶,我突然難過極了,想痛哭。他卻伸出手來:「嗨,握個手告別。」

第一次如此瀟灑大度!他越是瀟灑大度,我就越是傷心,受了十年苦,換得這樣的結局?我別過身去,不肯伸手給他,為的是不讓他看見我已經湧出來的淚水,為的是掩蓋我紙老虎的本質。柳其暢想用手把我扳過去,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他有一種要擁抱我的衝動——十年來我渴求的不就是這個嗎,一次沒有,一次沒有!齊家貞死了的時候,你才想起你愛齊家貞,返魂乏術。我趕緊掙脫,牽著欣兒急忙往外走。

欣兒問:「媽媽,你不高興呀?」我悶住不開口。她說:「你又要和爸爸打架了呀?」

門口,碰上柳晴,一個初中生,皮夾克男式高跟鞋,穿得好光鮮,他爸只知從我身上剋扣,想起都是氣,我沒理他。柳晴叫了聲「妹妹」。下坡後,欣兒問:「哥哥不是你生的呀?」我不答,她說:「是婆婆生的呀?」

天哪,怎樣的一種誤會,怎樣的一場噩夢。離婚,一個多麼可悲的結局,卻幻化出一個意外不同的柳其暢,前後判若兩人。難道你打死了一隻狼,卻發現打死的原來是只披著狼皮的羊。會嗎?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幻化出來的柳其暢,為什麼不能現身在我倆的婚姻裡,像宮外孕走了岔路,注定活不出性命。

我真的很悲傷,我真的很遺憾,為什麼一定要殺死一隻雞才能獲得一枚蛋?

還有與汪進,一場真正的愛情。兩年裡,我每分每秒鐘都在用強力去扼殺自己每秒每分鐘用心血澆灌出來的芳草香花,喪失了從柳其暢痛苦婚姻中掙扎出來後獲得的平靜,時時柔腸寸斷心如針扎,就像希臘神話裡那個大力士,竭盡全力把大石頭推到山頂,又讓石頭滾下山坡,不僅前功盡棄,還打壞了平地上的莊稼。

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裡男主人章炳麟的出走,引起社會上極大的爭議,譭譽參半,我與汪進意見截然相反。他認為黃香久是個很不錯的女性,對章炳麟也很好,他不應該拋棄她。我則認為,作者選擇了一個很特殊的角度,控訴了人性的扭曲把人變成動物的罪惡。所以,章炳麟理性復歸,要求超越自我升華人格,離開黃香久去爭取真正的愛情,無可非議。於是,我倆按照各自的認識作出抉擇:汪進留守在現實裡的黃香久身邊——與鄭瓊共渡餘生;而我,決定步章炳麟的後塵,與現實生活裡的黃香久——汪進分手,去追隨我的理想。

別離在即,汪進最後一次約會我,去看看他在沙坪壩區教育局工作時,設計修建的教學大樓和實驗大樓等。

汪進的一生中有兩個亮點,一個是作為周恩來的侍從之一,去印度尼西亞萬隆開會的前後,二十四歲的他達到了生命頂峰,之後,是生命的一大片黑暗。四十五歲,他的生活出現了第二個亮點,那就是沙坪壩中學校裡留下的一群建築,那是他的心血,是智慧勞動的結晶,是他人生價值的第二次再現。此後,他自認是個混世魔王,混到死,生命不再有光華。

參觀完汪進的心血智慧結晶,那些學校裡的建築,我們從北碚方向返回。坐在汽車最後那排拉通的長椅上,汪進對一個小女孩微笑,指指他身旁的空位子,要她坐下。他善良友好的笑臉,放鬆自如的神情,好像我倆還和過去一樣,今天別了,明天後天還有希望相會。

沉浸在暴風驟雨後雨過天青的寧靜裡,我們沒有一絲離別的悲傷,沒有一點即將來臨的天涯海角阻隔下的牽掛,曾經洶湧的情感似乎已經乾涸,爭著要說的知心話好像已經說完。兩年來,我倆共同努力抑制心的渴求,今天有了結果,愛情在汪進生命的「第二個亮點」處打住。

車子開到石橋鋪,我突然猛推汪進,要他下車,已經五點鐘了,他應該趕回去為他的鄭瓊做晚飯。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汪進不知所措,莫名其妙地下了車,剛才平靜的臉上,蓋了一層驚愕。大約,他本想把我送進城,大約,他還想與我最後一次共進晚餐,大約,他很想我倆在重慶暮春的晚風裡默默無言地相守,相守這最後的,一夜。

頭晚還是「風又飄飄,雨又瀟瀟」,以為冬天竄回來給春天搗蛋,今天卻是春光柔和,一片美景。濕漉漉的郊區泥馬路,被早出的汽車揚起一片黃塵,每部汽車都黃泥臉黃泥裝,把昨晚的風雨披身上。我從濺滿點點黃泥的後窗望出去,汪進站在車後,隔著那層玻璃望著我,還是滿臉的驚愕。汽車開動了,他呆在路當中,攤開的雙手,像是在追問答案,像是還在期待。影影綽綽中,汪進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終於,他在我眼裡消失。

我以為心已冷情已了淚已干,齊家貞的每一個細胞都排斥昨日,昨日已經死去。可我眼淚奪眶而出,大滴大滴掉個不停。對不起,汪進,那個推你的瞬間,我只記起了鄭瓊。我要永遠離開你,我會永遠記住你。

沒有泥土,就不可能栽果樹,遑論開花結果實。

沒有人為製造的政治颱風,就不可能把汪進齊家貞刮進監獄裡滋生愛情,他倆一生一世可能不相識,擦肩而過也是陌路人;沒有人為製造的政治颱風把人當畜牲刮來刮去,鄭瓊就不會被迫離婚被迫嫁人,又離又嫁,被侮辱被損害,心像枯井像死灰麻木不仁;沒有人為製造的政治颱風,汪進鄭瓊小倆口子就像魚和水,一分鐘也不分離,甜甜蜜蜜做愛過日子,再生五個兒女。

鄭瓊,汪進,齊家貞三個人都無辜地在罪與罰中受難,一生浸透血淚。沒有一個人有錯,沒有一個人能贏。

最難放下的是七歲半的小柳欣。她小小年紀老是提到死,最擔心媽媽會死,最擔心不和媽媽在一起。「媽媽,你一定不要死。你死了我給你拜年(磕頭),我也去死。」「媽媽,你教我的歌(羅馬尼亞民歌《照鏡子》)裡那個媽媽,她到林子裡去做啥?」我答,可能去打柴,可能拾蘑菇,也可能只是散步。「那為啥子媽媽不把女兒帶在一起?」我說,有時候媽媽有事,不見得每次都帶孩子一起走。欣兒馬上很著急,一定要我保證,隨便到哪裡,都一定要帶上妹妹。

《三百六十五夜》裡有個故事,狐狸媽媽狐狸爸爸把三個小狐狸帶大,教會了他們生活的本領後,就要求他們離開家自己去獨立生活。欣兒聽後,十分悲傷。「那我長大了,你也要把我送走呀?」我說是的。她立即大哭:「我不走,我不走,我和媽媽永遠在一起。我愛媽媽。」 所以,欣兒三歲時,我們就有約定,媽媽妹妹永遠不分離。

今晚,她知道,明天媽媽就要走了,她將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很久很久不回來;今晚,她知道,她的媽媽講話不算數,她要扔下女兒遠行,從此妹妹就沒有媽媽了。

晚飯後,欣兒坐在我腿上,臉對著我,雙手勾住我的脖子,望著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哀求:「媽媽,你不要走嘛。媽媽,你不要走嘛。」我抱住她,輕撫她的背: 「欣欣,你乖。媽媽走了,還有舅舅舅媽,那麼多人喜歡你。過幾年,媽媽回來接你。」她還是哭,把頭放在我肩上繼續哭,繼續哀求。我的肩頭被她的淚水浸濕,我的心被她的哭聲攪碎。我把欣兒的頭捧住,撥開粘在額頭上的髮絲,那圈貼著髮際長的細軟的短髮,形成一個美麗的半圓。她大眼睛哭小了,小鼻子哭腫了,我很想哄她,媽媽走得不遠,很快要回來,但是我不能。

我啞然無語,這個與我──一隻大紅狗,一起受苦受難的孩子──一隻小紅狗,請求同自己的母親生活在一起,那麼簡單基本的要求,沒有一個母親能拒絕,可我不知道我的明天會是怎樣,無法向她保證我肯定能盡母責,心裏難過極了。

房間裡弟弟們弟媳們七嘴八舌勸柳欣,她照樣哭,照樣求,直到聲音嘶啞,直到累得倒下。

我把欣兒抱到床上,自己也坐上了床。她已經熟睡,臉蛋上漸漸透出素有的紅蘋果彩霞。睡夢裡,她嘆了一口氣,很長很長,那是剛才長久哭泣的餘波。孩子很多情,有一種天生的女兒氣,在難以割捨的親情中我深感欣慰。

親愛的孩子,我的小妹妹,媽媽不得不背信棄義,扔下你,一個人離去。

小紅狗走出一串小血印,大紅狗走出一串大血印,總有一天,他們會走在一起,不再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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