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二十四)
(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一百二十五
這真是個思想急遽變化的年代,有的人對政策把握得準,看到鄧小平重新執政後的新思路,對過去一些受害者充滿了同情,敢於大刀闊斧地落實政策,同時也有一些 人,頑固地堅持暴政時期的守舊思想,明裡不敢說,暗中卻在抵制,他們認為,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是走向了修正主義……然而,不管怎樣,更堅定了我要出獄 的信心。儘管沒有一家機構給過我有利的答覆,總是相信,自由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前案的平反,曾使我痛苦了很長時間,現在正在慢慢平復,畢竟它對後案是有利 的。
月底的一天下午,正在做生產月報,匯總一個月的基本情況,同時還要寫個生產報告。只覺得有人坐在了我的對面,邊寫邊問:「有事嗎」?眼睛卻繼續盯著紙張, 我以為又是寫申訴的人,來向我要複寫紙。對方卻沒有回應,這才放下筆,抬頭一看,竟是雷小厚,吃了一驚,忙問道:「小厚,怎麼會是你啊,」說著便站起身 來,「你不是回去了嗎,怎麼,還有什麼手續沒辦完」?「沒有,我是來申請留廠的」!「留廠,當二老改」?「是的,這是我唯一的選擇」。接著,他向我介紹了 回到縣裡四處找工作,沒有一個單位肯接收的情況,現行的用人制度和人們對刑滿釋放人員的戒心,他只好回來申請留廠,使學過的東西能夠派上用場。報紙上經常 講,當前處於人才的青黃不接期,一個有著多年工作經驗的大學畢業生,卻找不到出路。我們彼此感嘆了一番。接著問他:「伯父伯母還好嗎,二老的身體怎麼 樣」?他搖了搖頭,眼裡噙滿淚花,聲音低沉地說:「母親前年就去世了,一直瞞著我,父親已快八十,回去那天,他拄著枴杖站在門外,竟然認不得我,我喊了一 聲‘爸’,他一動不動,愣愣地看著我……」,說到這裡,早已泣不成聲,我也陪著他不住地掉淚。
雷小厚是在上大學期間結婚的,妻子是高中時的同學,入獄前生 了一個女兒。妻子在農村當民辦教師,十幾年來,邊教書邊種地,一方面養活著公公婆婆,另一方面還幾次利用假期,由河南來山西為丈夫的案子奔波,說來也是一 位賢惠忠厚的女子。我雖未見過,卻常常叮囑雷小厚,將來回去後,一定要加倍補償妻子,十幾年來,她為丈夫一家付出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現在,雷小厚要來留 廠,看來,他們仍然要兩地分居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人總得為生計作出必要的犧牲啊!
很快,雷小厚被安排在工務組,繼續搞設計工作,身份發生了變化,按監獄方面的規定,留廠人員要和在押人員有明確界限,可事實上很難辦得到,每有閑空,我倆仍在一起長時間地交談。一起受難許多年,尤其是獄中結下的友誼,豈能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一百二十六
臨近年底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給初中班上課,突然有人敲了幾下窗戶,原來是一中隊的齊昌,他是大同人,也是判的「現行反革命集團」罪,那一案,聽說是雁北地 區的第一大案,當時就處決了九個人,齊昌判得是死緩,和我一樣,屬於虎口餘生。他告訴我,已經獲得平反,馬上就要走了,他還不忘安慰我:「願你也早日獲得 平反,外面見」!齊昌一走,學員們一起擁向講臺,詢問齊昌的情況,課也無法繼續講下去,幸虧那時離下課也就幾分鐘了,大家都為我鼓氣:「你也快啦」!我感 激地望著同伴們,不知誰說了一句:「但願你給我們講得也是最後一課」!「最後一課」,我猛地一驚,因為這天講得正是法國作家都德寫得《最後一課》。第二 天,大隊真的通知我,暫時停課,因為年底工作很忙,許多盤點工作必須盡快安排,而且還要匯總。誰想,這一停課,真的成了我給他們上得最後一課,過年後,不 知什麼原因,久久未能開課,直到我離開這裡。
前面說過,工務組除了調度員、統計員、發料員和會計外,另外一半屬於工藝方面的人員,負責全大隊的技術指導和監督工作,雷小厚管設計,由模型組新調來的範 摩西,接替了馬錦章,專管模具方面的事情,張進忠仍在車間裡巡視,還有一個三十三四歲的人,名叫王禎,新近由二中隊調來,專門負責泥芯方面的事務,因為他 原是二中隊的一個組長。剛入監時,我們並不認識,後來慢慢才知道他和我竟是同案。原來,王禎一家系偏關縣人氏,地主成分,土改時逃到了綏遠省的歸綏,即後 來的內蒙古呼和浩特市,「文化大革命」時,王禎剛剛高中畢業,失去了升學的機會,那時刮起了一股清理城市階級隊伍之風,他隨父母被攆回原籍。一切都是從頭 開始,生活十分困難,王禎便常常回到呼和浩特,找往日一些同學,企圖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臨時工也好。就在他徘徊於呼和浩特的街頭之時,一個偶然的機會, 認識了陶繼舜,二人相約販賣馬匹,那時稱為投機倒把。有一年春節過去不久,陶繼舜主動到偏關縣找王禎,準備搭伴前去內蒙,在王禎家住了一宿。
案發後,王禎 作為陶繼舜的重要成員被判死緩二年,其父竟成了窩藏犯,判了無期徒刑,其母無奈,還有兩個幼小的孩子,只好改嫁到平魯縣一個光棍人家裡。三年前,王禎的母 親前來看他,見面時,整整哭了一個下午,未能說上一句話。臨近下班時,管教幹部看著實在可憐,囑咐王母,先出去住下,等心情平靜後,次日上午再行接見。第 二天,母子總算說了幾句話,然而總是不斷地哭泣。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王禎很少說話,整日愁眉不展。十幾年來,我的母親幾次來信說,想來看我,都被我 嚴詞拒絕,就是怕見了面更加痛苦。看來,我是做對了。我和王禎,為避嫌疑,平日裡很少一起交談,加之我比他大七八歲,彼此的關係,遠不像我和雷小厚那麼親 密無間,無話不說。
轉眼間,到了一九八二年,三月末的一天,又是剛剛做完日報表,正準備起身給各部門去送,王禎走了進來,緊緊握著我的手,深情地對我說:「我要走了,大約你 也快啦,最多也就三兩天吧」。「是不是徹底平反」?「還不太清楚,大隊只通知我收拾東西,馬上走人」。我拿起報表,和他一起走下樓去。下午,雷小厚進來告 訴我,中午他和王禎一起在街上吃飯,看了判決書,全案徹底平反。至此,我的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第二天上午,丁大隊長領著一個剛入監不久的中年人來到 工務組,要我向他交接統計工作,同時要求把零件生產調度和模型庫房的管理工作交給侯來小,看來,我也真的要走了。
早在年前,省高級人民法院來過兩個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名二十幾歲的青年男子,共同提審了我,由此得知,我的案子已經調往省高級法院,毫無疑 問,縣裡的阻力太大了。他們整整問了一個下午,結束時,要我把筆錄帶回號房,仔細核對,檢查有無記錯的地方,如果記錄與實際有不符處,當即改正,並摁上手 印,次日上午交出。這與我判刑時有著很大的不同,那時,誰知人家記了些什麼,只讓摁手印,不讓看所記的內容。時代變了,工作逐步走上了正規。事後得知,那 位中年婦女,是省高法刑二廳的負責人,專門負責核查舊案。
王禎走後,我急切地盼望著通知的來臨,幾天過後卻沒有一點動靜,急忙寫了一封信給大妹,讓她趕快到省高法詢問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同一案子,總不能平 反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不管了吧。看來,我們縣的阻力確實相當大。一直到四月中旬,監獄方面才接到朔縣法院的通知,我得以平反獲釋。臨出來時,雷小厚幫我扛 著那個小木箱,裡面裝的全是書籍和雜誌,出到外面的辦公樓前,放下攜帶物品,他回過頭來,指著適才出來時的兩扇大鐵門,聲音異常低沉地對我說:「記住,它 是埋葬我們青春的墳墓」!是啊,我們的大好年華,在這裡度過了十幾個春秋,昔日的青絲如今開始花白。平反,雖說是一件大好事,是人生旅程中又一次大的轉 折,然而卻怎麼也沒有那種大喜過望的感覺。每每想到過去的種種遭遇,總有一種酸楚的滋味梗在心頭。從管制到住監獄,前後十七年的歲月,卑躬屈節地活在「無 產階級專政」的強力壓制下,逆來順受,任人擺佈。所以能苟活到現在,回想起來,很大程度是因著我那可憐的母親,要不是怕她更加傷心,更加絕望,或許,我也 像許多不堪折磨的血性男兒一樣,早已主動離開這個苦難的世間了。
第十二章 歸來
一百二十七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六日下午,我和同案王子義一起,乘火車回到了闊別十二年的故鄉。列車快到朔縣車站前,從車窗裡望著恢河西岸的幾個村落,姥爺院裡有一棵老 榆,是遠近十幾里內最高大的樹木。那年離去時,也是從車窗裡這樣向西悵惘著,對於是否能活著回來,心里根本沒有底。朦朧的意識裡,覺得災星隕落後有重回故 鄉的可能,但繁重的勞役和思想上的苦悶,能否活得下來,還是個未知數呢。現在,終於回來了,使勁張大眼睛,卻再也望不見那棵冠蓋如綠雲的大樹了。是枯死 了,還是砍倒賣了?不得而知。四年前,先是姥爺,接著又是姥娘,他們在同一年裡先後去世,只相隔幾個月。難道,陪伴二老一生的那棵大樹也隨他們走了?……
就在我做著種種猜想之時,列車進站了。還是十幾年前的老樣子,幾乎沒有一絲變化。走出站外,早有兩個年輕人迎了上來,那是王子義的兩個弟弟,推著兩輛自行 車來接我們。取出行李後,兩個年輕人把我倆的物品綁在後架上,四人一起向城裡走去。即將落山的太陽迎面發出刺眼的光芒,城裡的街道上還是當年離去時的那個 樣子,很少有新的建築物。十幾年來,城市也像窮困的鄉下人一樣從未換過新裝,這裡修修,那裡補補,最後成為鶉衣百結的樣子。路面上滿是塵土,幸好是個沒有 風的日子。一路上,一面打量著街道,一面不斷地回答著王家兄弟的問話,漸漸走近了大妹的家。這時,恰好碰上妹夫李清秀擔水,他一眼認出我來,劈口問道: 「下了站去了哪裡,我咋沒有看見你們」?原來,他也到車站接我去了,可能是遲去幾分鐘吧,那時我和王子義都在託運室取行李,因為我們所帶的東西超過了火車 規定的重量,辦了託運,王子義的兩個弟弟在門外等著,他們互相並不認識,因此錯過。李清秀把我們一行領進門,放下行李,一齊坐了下來。這時,他吆喊院裡一 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小峰,快找你媽去,你大舅回來了」。同時把身旁一個八九歲的女孩介紹給我,女孩一點也不怯生,聲音宏亮地叫了一聲「大舅」,我拉過她 的手,抱起她,和她挨挨臉,她不住地笑著,看得出來,思想上早有準備,知道這位從來未見過面的大舅要回來了。
大妹回來後,一進門便哭了起來,待她平靜下來後,外甥把他二姨也叫過來了,她是去年出嫁到城裡的。看到二妹,幾乎不認識,走時她才十二歲,如今已成了二十幾歲的少婦,變化自然很大。
坐了一陣,王家兄弟要走,妹妹和妹夫執意要他們吃過飯後再走,於是兩人忙著燒火做飯。我和王子義原先並不熟,他是陶福成那村的人,判刑後一起被解押,路上 漸漸熟了。到了監獄,他在二大隊機加工車間開車床,我在一大隊翻砂,每天上工後各自忙著,幾年時間很少見面,更無機會交談。後來這幾年,我在工務組干統計 和會計的工作,和他們隊有著業務方面的往來,加之最後兩年,他在六中隊也當了會計,我們才有了較多的接觸機會。
晚飯後,王家兄弟急著要走,誰也不再挽留,家裡父母一定在焦急地等著呢。他們趁著月色,匆匆走了。
入夜,妹夫在外屋臨時搭起一個床鋪,十點以後,他便睡去。我和大妹、二妹以及三個孩子擠在裡屋的炕上,先是孩子們不住地問我監獄裡的生活情況,看得出他們 都很好奇,甚至連快滿一歲的二女兒也爬過來,坐到我的身上,不時笑著看我,妹妹的三個孩子,都是第一次見面,外甥小峰是我被捕那年不久出生的,算來整整十 二週歲了。大妹一家,住著兩間東房,是李清秀的爺爺留下的遺產。李清秀從農村插隊回來,在火車站幹了幾年裝卸工,後來終於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在縣城酒廠 上班。大妹和孩子們還都是農業戶。這幾年,市場管理得有所鬆動,她便販賣衣服,仍是半明半暗,不能正式擺個攤子,只好東一槍西一炮地和工商局的稽查員滿街 週旋。人們的思想不可能很快扭轉過來,依然把這些人視為投機倒把分子。
夜深了,孩子們都已入睡,從外屋傳來妹夫的鼾聲,格外響亮,我和兩個妹妹卻沒有絲毫的睡意。這是一個寧靜的春夜,房間裡始終亮著燈光,大妹說一陣哭一陣, 講述著當年我被判刑時的種種情景。她說,頭一天母親就來到她家,飯不吃,水不喝,只是哭個不停,有時一個人站到街上,怔怔地呆在那裡,誰也叫不回來,妹夫 怕老人家出事,幾次求助於兒時的好友,同院裡一個姓郭的人,此人參與過對我的審問,當時正在軍管組工作。在妹夫的再三央求下,他很不情願地透露了一點消 息,可能死不了。妹妹又及時勸告母親,她方才安靜下來,那一夜,也像現在這樣,母親和大妹一直未曾合眼。死不了,這消息究竟可靠嗎?她們仍然將信將疑,是 人家為了安慰老人故意這麼說,還是真的就是這樣,誰也難以斷定。直到第二天宣判完畢,我被拉回法院,母親遠遠看著,還在不住地痛哭。那時,我被兩個士兵摁 著頭,匆匆走進院裡,並未發現她,只在下車時看見了二弟,也只是瞅了一眼罷了,脖子裡、嘴裡都被繩子緊緊地勒著,發不出聲音來。妹妹和二弟把母親連架帶 拖,好不容易弄回家裡,她早已疲憊到了極點,只喝了幾口水便昏昏睡去……
聽著大妹的哭訴,除了陪她掉淚,還能說什麼呢?我給母親帶來的痛苦,今生今世怕也難以彌補。自父親去世後,她把全部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曾經有人勸她再 嫁,她怕孩子們跟上受氣,硬是堅持著,在我們那個「四類分子」的家庭中,受盡了人世的折磨,我的被判,無疑對她是沈重的一擊。在我走後,她終於承受不住各 方面的壓力,嫁到一戶貧下中農的家裡,擺脫了那種人為的壓迫。可我知道,她心裏一定很難過,她是屬於守舊思想的人,深心裏會覺得對不起死去的丈夫。再說, 嫁出去即使暫時擺脫了村幹部的欺負,她能舒心嗎?只要我一天不回來,她就一天不會安下心來,我是硬從她心頭上割去的一塊肉啊!
這一夜,我們兄妹之間,真不知有多少要說的話,十二年的生離死別,十二年的漫漫長夜,十二年的彼此想念,十二年的流不盡的淚水,要想一夜傾訴完畢,那是不 可能的。快天亮時,二妹又對我講起母親改嫁後第一次過年的情景,繼父從林場回來了,大家像往年一樣,貼上對聯,院子裡用大塊炭壘了一個旺火。半夜時分,繼 父和二弟、三弟在院裡燃起旺火,輪流搧著,母親在炕上早已哭得一塌糊塗,兩手抖動著到處亂抓,二妹明白,她一定是想起了從前我和弟弟們搧旺火的情景,心裏 湧上一股酸楚,可又不能發作出來,只能強忍著,因為這是春節,是傳統的合家團聚的日子,如果哭出聲來,繼父那方面,還有人家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肯定會認為 不吉利,即使嘴上不說,心裏一定會不高興。母親一向是非常自覺的人,處人辦事從不想給別人留下話柄。後來,二妹發現炕角裡到處是血,方才意識到是母親手上 流出來的,她為了控制自己的感情,兩手狠勁在席子上亂抓,以致把手指抓破都不知道,二妹急忙為她包紮好。等到繼父回到屋裡,問她怎麼了,她只輕聲說不小心 劃破的,此後漸漸恢復了常態,但卻很少說話。二妹說,那個年過得實在很沉悶,大家都不開心,一點喜慶的味道也沒有,繼父似乎也理解她的難處,並未說什麼責 怪的話。
聽了二妹的敘述,我早已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土改時,爺爺、父親、二叔都遠走口外,奶奶和母親領著我和三叔四處乞討,後來奶奶和三叔也走了,我們母子相依 為命,受盡了人世間的苦難。再後來,父親回來了,我們才過上安寧的日子,但好景不長,幾年後他又重病纏身,不久就去世了。母親硬是獨立支撐著這個破碎的 家,我回來後,她才有了依靠。誰想,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又一次遭難,因著我,她的精神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煎熬。親戚們都說,跟上這個土地主的家庭,最倒 霉最受罪的就是母親和我,這話可真一點也不假!
一百二十八
回來後的第二天,馬上給二叔寄了一封信,向內蒙方面的親人通報我已平反,接著準備到村裡去探望母親。大妹卻說,這兩天二弟雇了幾個工人正在券窯,弟妹快要 生孩子了,母親忙著給工人們做飯,可以晚通知她幾天。我想也是,以免影響母親的心情。就在給二叔寄信回來的路上,與三妗不期而遇,她是進城來買東西的。三 妗沒有多少變化,只比先前老了一些,遠遠就認出了我,顯得十分高興,走到面前時,緊緊抓住我的手說:「你媽總算把你盼回來了」說起母親,她眼裡流出了淚 水,不住地用衣襟擦著,三妗和母親的關係,一直像親姊妹一樣。她問我住在哪裡,我告訴她暫時住在大妹家。下午,三妗的兩個女兒也來看我。當年離開時,兩個 表妹尚未出嫁,如今都已成家,有了孩子,她們都住在城裡。傍晚時分,三舅從神頭鎮趕回來看我,「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因為參與賭博被抓,隨即牽連到他的 歷史,在閻錫山的部隊裡當過四年兵,遭到學校的開除。近幾年落實政策,認為當時處理過重,又重新返回學校當了管理員,那時參與賭博的人很多,只開除了他。 他所在的學校也由神頭高中升格為雁北師專。聽說,三弟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現在在一所煤礦子弟學校當教師。三舅永遠是個樂觀的人,天大的事從不放在心上, 進門後,滿面笑容地看了我一眼,脫口而出:「你回來了」?「回來了」,我答道,隨即問他:「你咋知道得這樣快」?「你三妗給我捎話了,我馬上就騎車趕了回 來」。
此後,我們彼此詢問了對方的一些情況,後來竟說到當年判我時的情景,他說:「你那時真危險啊,後來聽你四舅說,當時先交群眾討論,初步確定殺六個, 後來核心小組定了四個,其中有你,報到了省裡,那時,殺人權已經下放到省裡,只要一批,馬上就可執行。恰在這個骨節眼兒上,中央又下了‘三個照發’,據說 是先前下的‘三個照辦’殺人過多,在國內外引起很大的反響,‘三個照發’我也不知道具體寫了些啥,反正是可殺不可殺的就不殺了,你的命就是這樣被留了下 來」。說到這裡,他略一停頓,喝了口水,接著又繼續說下去:「可我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判決前,你姥娘整天哭哭啼啼,她讓我到附近的曹沙會村給你預定了一 口棺材,我已付了定金。判你那天,你姥娘從一大早就坐在樹下嚎哭,一直把嗓子都嚎啞了,誰也勸不住,直到中午,參加大會的民兵和看熱鬧的人們回來後,知道 你判了死緩,她才停住了哭。唉,那一陣,全家人差點被嚇死,如今你總算回來了,命大啊,真是天大的運氣,以後好好活著吧,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說完後他就走了。三舅就是這麼一個人,無論去到誰家,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好像老是那麼忙似的。
次日上午,按照原先的約定,王子義帶著陶福成的母親來到大妹家,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時時在喘氣,她出生在我們村劉家,論輩分,我叫她姑姑,談話中得知陶福 成死後,他父親當年秋天便去世了,老人家失去了依靠,改嫁了同村一個轉業軍人,雖說擺脫了過去的地主成分家庭,可十幾年來卻在暗中飲泣,沒有過過一天舒心 的日子。交談片刻後,我們一起到了縣城的十字街口,與陶繼舜的家屬會齊。原來,昨日王子義已打發一個弟弟去通知了他們。陶繼舜的妻子,在丈夫死後不久也改 嫁出去,那時她帶著四個孩子,女兒十七歲,其他三個男孩都未成年,她嫁了一位雙目失明的殘廢軍人。當王子義把她介紹給我時,只見她滿眼淚水,看到陶福成的 母親,昔日的嬸婆,自是一番傷心,她同時緊緊抓著我的手,久久不肯放開,彷彿見到了久別的親人,儘管我們從未見過面。我理解,從前我們都是一根繩子上拴著 的螞蚱,因為家庭成分,受盡了折磨,我也更深地理解了什麼是同病相憐。我問起她的境況,未待她答話,旁邊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首先發話:「現在還不錯, 我們都長大了,每個人都能幹活,土地分開後,比以前強多了。自從我媽帶我們出來後,基本沒有受罪,繼父是一個很厚道的人,他不能下地勞動,由公家養活 著」。接著又把身旁的一個少婦介紹給我:「這是我姐姐,她已經有了孩子,日子過得也不錯」。他姐姐向我笑了笑,點點頭。聽了他們的介紹,得知大家都過上了 正常人的日子,再也不必忍氣吞聲,我也感到欣慰,對於我們這些曾經被打入另類的人,還敢有其它奢望嗎?
一行人來到法院,要求盡快解決善後處理問題。接見我們的是一位高個子的副院長,答應盡快上報,要我們耐心等待一段時間。既然已經答應,再也無須多說,出來 後,我做了如下安排:「今天是頭一次找法院,大家都來見個面,今後,大嫂和姑姑就不要進來了,由我和王子義、朱貴全、陶昭(陶繼舜的兒子)四人代表大家交 涉」。
一百二十九
從法院回來後,還是打算先去看看母親。本來,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情,應該先去看望他老人家,大妹說二弟正在券窯,母親每天忙著做飯,家小人多,很不方便,要 我遲去兩天。可我實在等不及了,商量的結果,大妹讓我次日去,,她說離城三十里,步走需要整整半天,二妹夫忙著種地,讓他明天抽時間用自行車去送,我只好 同意。
下午,二妹邀我到她家看看,我去了。她住著一間很逼仄的房子,還是租的。據說,這個大院從前作過鞋廠,房間不少,如今成了民居,住著十幾戶人家。二妹夫一 家是老城的居民,幾代都是農民,以種地為生,並沒有其它收入。因此,家裡除了吃飯用具外,幾乎沒有任何擺設。這天,二妹夫去神頭鎮要辦一件事情,聽說晚上 才能回來。我躺在二妹的炕上,聽她向我講述和梁月德結婚的前前後後,並穿插說了二弟的婚姻狀況,對於自己走後這十幾年的情況,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我們就 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大約四點過後不久,大妹突然領著母親走了進來,我急忙爬起,叫了一聲「媽」,她已坐到我旁邊,抱住我就是哭,大妹哭、二妹哭,我 也哭,大家哭作一團,一時誰也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母親才慢慢止住哭聲,她哽嚥著說:「媽要是知道你還有回來的一天,再苦,我也不嫁出去,好 讓你回來有個落腳的地方……」我急忙打斷她的話:「媽,你可不要這麼說,你現在的家,還和咱們過去的家一樣,永遠是我落腳的地方。我知道,你那時很難,很 難,要不是萬般無奈,也不會走的,你是為了弟弟妹妹他們好,你走得完全對」。儘管我這樣說,她好像還是不能釋然於懷,她說:「常言說,好馬不被二鞍,好女 不嫁二夫,我真的是對不起你死去的爹」。說著又哭了起來。看得出,這些年來,她雖然擺脫了那個倒霉的家庭,心靈深處並沒有多少快樂,舊時代賦予她的傳統觀 念,依舊牢牢束縛著她的靈魂,使她愧疚不已。我安慰著她,對她說:「都啥時代了,媽,你怎麼還說這些話,人總不能為死去的人,沒完沒了地去受苦,要是我爹 地下果真有知,他一定不會怪怨你,他也同樣為孩子們著想。媽,你走得很對,要不,還會受許多罪哩」。接著我把陶福成母親改嫁一個轉業軍人,和陶繼舜女人跟 隨一個雙目失明的殘廢軍人的事情告訴她,大家都是一樣的道理,要生存,只有擺脫那樣的家庭。她表示知道這些事情,還告訴我,幾年前,她聽說王子義的母親前 去探監,還特意到王家瞭解情況,並探望了陶福成的母親,她那時很想去看我,只是不知為什麼我在信中一次又一次地阻止她去,才沒有成行。也許,那時我的一些 想法太殘酷了,覺得見面還不如不見好,那種情況下的見面,會給雙方造成長時間的痛苦。當然啦,不見面並不等於沒有痛苦,兒走千里母擔憂啊!
在大家的共同安慰下,母親終於平靜下來,但她還在緊緊握著我的手,彷彿怕我跑了似的。我告訴她,本打算明天出村,結果她已先進來了。原來,她是昨天傍晚聽 人說我回來了,今天給工人們做過中午飯,讓二弟安排他們晚上回自家吃飯,她搭乘供銷社的馬車匆匆趕了進來,明天一早還得趕回去。
晚上,我們依舊住在大妹家裡,母親已從痛苦中走出來。畢竟兒子活著回來了,活生生的一個人站在面前,她怎能不高興呢?一個晚上,她不知說了幾遍:「真沒想到,半路上又撿回一個兒子」!此後,每次回到村裡看她時,還常常聽到她對鄰人們說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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