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一百三十
見到母親,臨時改變了主意,暫不打算去她那裡,先把急需辦得幾件事情趕快辦完。
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獨自走出城來,向南磨村的方向踽踽前行。過去的路大都廢棄,由東北向西南本來是斜路,農田基本建設後,都改成了垂直的路。但我還 是非常熟悉這兒的地形,小時候,和姥爺一起放牲口,走遍了這一帶的每塊地。在縣城上初中那三年,禮拜天常去姥娘家,也都從這裡經過。十七年前,當我戴著那 頂沈重的帽子回來時,走在這條路上,既怨恨又羞愧,真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覺得無法面對自己的親人。十七年過去了,我已過了不惑之年,再次踏上這條路時, 仍然高興不起來,曾經給親人們帶來的痛苦,今生今世怕也難以彌補,雖然已經平反,頭上的帽子和緊箍咒終於去掉了,但因著我,親戚們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拖 累,那將是我最對不起他們的地方。
春天來臨了,路旁的柳樹、楊樹爭先恐後地發出新芽,有的已經變成黃綠色的小葉,微風吹過,發出柔和的輕微的響聲。啊,久違了,田野、土地、小路、樹木,這 兒那兒已經有人在耕種。十幾年來,我像一隻井底之蛙,活動在那麼一小片地面中,眼前看到的除了閥門和砂子,就是黑乎乎的廠房和黑乎乎的路面,從來感覺不到 春天的氣息,大自然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現在,終於自由了,重新徜徉在田野裡,並不急著趕路,慢慢走著,沐浴著春日的陽光。過了農校,有一條小河,一九五 八年,在河上修了一座小型水庫,從前每次路過這兒,都要流連很久。雁門關外,多得是白草黃沙,能有一汪清水,自然會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然而現在卻沒有 了,庫底載滿了楊樹,間距很近,大約是為了賣樹秧子。早年間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河,不僅乾涸,甚至失去了河床,深溝幾近填平。為什麼會是這樣呢,保留一汪清 潭不是很好的嗎?
走進村來,這時雖在耕地、播種,畢竟只用少數勞力,村裡的街道上還有不少閒人,幾個老年人認出我時,大家馬上把我圍攏起來問長問短。小時候,在姥娘家住了 三四年,上了年紀的人都認得我,他們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的歸來,不約而同地表示祝賀,也有幾個老年婦女感嘆道:「唉,可惜他姥娘前幾年走了,聽說臨嚥氣 時還不住地叫著他的名字哩,三老人最親她這個外甥了」。聽到這話,一股酸楚味湧上心頭,強忍著快要掉出的淚水,應付著大家的問話,然後慢慢向舅舅家走去。
舅舅的院子裡,除了少了那棵大榆樹,變化不大,只是遠不像從前那樣整潔了,姥爺在世時,晚年不大參加集體勞動,每天把院子收拾得干乾淨淨。西北角落放柴草 的土窯坍塌在那裡,形成一個土堆,東北角落處圈羊的窯洞也不復存在,換成了一間臨時搭建起的簡易棚子,正房從外表上看,更加破舊不堪。
看得出,生活的沈重 負擔,使舅舅失掉了年輕時的雄心壯志,農業合作化的結果,早將中國老一代農民的發家夢徹底擊碎,未來只有靠年輕一代去重振家業了。表弟也已二十歲上下,舅 舅的希望或許就在他身上吧。進到院裡,大妗急忙迎出門來,身旁跟著一個秀氣的十歲左右的女孩,這是她的女兒,女孩和我頭次見面,含羞地叫了一聲「表哥」, 我們一起走進屋裡。
不一會,三妗也從外面的院子裡進來了,接著來了楊家不少的人,有和我從小在一塊兒玩耍的兩位表叔,他倆和我年齡相差不多,是奶奶的侄 兒,也是母親的堂弟,大表叔則剛從地裡趕回,三個表嬸,只認得大表嬸,其餘兩位,都是我走後嫁過來的,第一次見面。正在和兩個新見面的表嬸說話的當兒,一 個高個子中年男子走了進來,劈口問我:「表兄還認得我嗎」?仔細一看,這不是滿有表弟麼,我走時剛結婚一個月,他是我母親堂兄的兒子,大姥爺的長孫,隨他 進來的還有他的母親,和我母親的年齡相差不多,我忙叫了聲「大妗」,並請老人家上炕。滿有的媳婦,只是那年在結婚典禮上匆匆見過一面,此時已是幾個孩子的 母親,對她幾乎毫無印象了。這時,大家東一句西一句問起我的情況,我便把自己前後兩案都已平反的事,簡要向他們做了介紹,他們聽說我第一案也平反,不久可 以去東北上班,都為我高興。「這下可好了,總算熬出來了,上班後趕快娶個媳婦,先成家吧,這回有了條件」!三妗代表大家向我表達了親戚們的願望。這時,窗 外也聚集了不少人,大都是年輕的婦女和孩子們,面孔陌生,他們一定是聽說這個當年差一點就被槍斃的人,竟然活著回來了,用種種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彷彿我 是天外來客似的。
大妗和三妗商量了一陣,忙著燒火做飯去,她們都去了外面的一處院子裡,那是三舅的家,自從二姥爺二姥娘去世後,四舅因在城裡工作,原來的窯洞便由三舅住 著。我和大家談論了一個多小時,快到中午時候,人們漸漸散去,最後只剩我和大舅。他本來在地裡幹活,聽說我來了,便趕著牛,扛著犁提前收工回來,如今不像 合作化那陣,多咱想回來都行。大舅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人多的場合向來不吱聲,當屋裡只剩我們兩人時,他方才慢吞吞地說道:「真想不到啊,大家都以為這輩子 見不到你了,唉,要是你姥爺姥娘都還活著,該有多好啊!四年前死時還惦記著你,尤其是你姥娘,快嚥氣時,嘴裡還在念叨著你的名字」。說到這裡,他哽嚥著, 不再說下去,我的淚水刷刷地往下淌,很長一陣,兩人誰也說不出話來。
的確,這裡留下我太多太多的記憶。土改以後那幾年,姥爺養著一頭母牛,後來產下一頭十分健壯的小牛,那牛犢一直和我非常要好。五十年代初,又買了一匹棕色 的馬,每年夏天,他一個人放不過來,總是由我和他共同放牧,因為他還同時割草,以備下雨時牲口食用。那時,父親做貨郎子,多在陽方口一帶,不常回來,母親 獨自在家種地。生下大妹後,母親忙時,我在家照看大妹,不忙時,恰好又是放牲口的季節,便長時間地呆在姥娘家裡,和姥爺一起早出晚歸。當時農村的小學校, 管得並不嚴,每年夏天孩子們去得不多,大都在幫大人幹活。這給我常住姥娘家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只有到了冬天才不能缺課。
中午吃飯時,兩家合在一起,表示我們難得的團圓。三舅上午從學校回來後,簡單和我打了個招呼便走了,估計是到城裡去買菜去了,同時,他也把兩個表妹叫了出 來。吃飯的時候,我提出一個問題:「這些年,我給大家的影響恐怕不少吧」?大舅隨口說道:「我們種地的人還怕受啥影響呢,反正就是受苦和受窮」。三舅卻 說:「要說受影響,也不是沒有,都是有些村幹部故意製造的,比如你二表妹,從小有搞文娛活動的特長,那年峙峪煤礦成立宣傳隊,要她去,村裡開介紹時,有關 社會關係,首先寫著表兄是‘現行反革命’,卻撇開她的舅舅不寫,因為她舅舅當時在部隊裡是團級幹部。社會關係,舅舅重要,還是表兄重要,他們難道不知道 嗎?偏偏有些幹部,就是怕你走出去以後比他們強了,巴不得大家在一起受罪。
你二表妹的事,幸虧當時煤礦沒太在意,現在調到了神頭髮電廠,總算有了一份正式 工作。」我也問了三舅的情況,他依舊當管理員,只是抱怨說,現在的工作比過去難做多了,校長、書記的親戚安插到學校不少,尤其是食堂裡很不好管理。在我和 三舅說話的過程中,大舅每隔一會兒就往我杯裡添酒,還不斷催我喝,他是個不善於表達的人,用催我喝酒的方式,間接表達著一種深切的關愛。也不知是喝得多了 一點,還是因為看見了我,他顯得特別高興,慢慢也打開了話匣子:「總之啊,我琢磨著,這世界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想到農業合作化還會變呢,如 今不是又退回到單干了嗎?不管上面叫包產到戶,還是家庭聯產承包制,總之,土地又歸咱們自己種了,就像你小時候那陣,人是自由得多了,想種啥就種啥,想啥 時候干就啥時候干,也不用請假什麼的。大概你也聽說了,從前的地主富農都摘了帽子,大家一樣了,你們過去因為成分受了不少罪,今後再也沒有四類分子了」。他呷了一口酒,眼圈有些發紅,深深嘆了口氣說:「唉,可惜你姥爺姥娘沒能活到今天,要是他們看到你回來,真不知道會有多麼高興啊」。氣氛一下子沈重 起來,三妗是個反應敏捷的人,忙把話題岔開:「聽說你爺爺奶奶都還健在,他們比你姥爺還大吧」?「是的,不久我就動身去內蒙看他們,畢竟人老了,有今天沒 明天的,他們總算把我盼了回來」。
飯後,我們簡單休息了一陣,三舅不知被誰家叫了去。他在當管理員的時候,利用業餘時間學會了不少修理技術,回到村裡那幾年,經常給人們修鎖子、配鑰匙、裁 玻璃、修自行車等。現在雖然上班了,每次回來總有人要找他。大舅則陪著我,在村子周圍慢慢轉悠著。他雖然沒有念過書,不懂得許多大道理,但從年輕時就是農 業方面的把式,曾經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一心想發家致富,還準備著在他手裡修建一處大瓦房院子。可是,生不逢時,他的夢想,被合作化的車輪碾得粉碎。如今 人老了,儘管又回到了從前單干的時代,夢想卻再也回不來了。況且,這時候,農民心裏畢竟還不踏實,擔心以後再變。當我們走到村子北面時,我很想拐向東北方 向,去墳地看看姥爺姥娘,卻不便說出口,我們這裡的鄉俗,外人不能隨便進入墳地,女兒出嫁後不准按時節祭奠父母,外甥是隨女兒的,再親也不能算作家人。我 想,大舅在這方面一定還恪守著舊規矩。他見我不住地向那個方向張望著,明白了我的意思,對我說:「你姥爺姥娘埋在了西北上曹沙會村那面,墳是新建的」。我 也再沒提什麼要求,跟著他慢慢回到了家。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方才告別了舅舅家。那時,三舅也正準備回學校去,他執意要用自行車帶我。原本打算邊溜躂邊看看,好歹只有幾里路程,不一會兒就會回去的。拗不過他,只好由他帶著,誰知,他一直把我送到離大妹家很近的十字路口。
一百三十一
從舅舅家回來的第二天,依舊是個春光明麗的日子,妹夫昨晚上夜班,正好在家裡看孩子,大妹帶上我回村給父親上墳。所有紙張等用品,她在前一天已備辦齊全。 塞外的春天,雨水極少,路上到處是塵土,騎車顯得十分吃力,大妹帶著我,不久出了一身大汗,我們走得這條路,平日裡行人很少,為的是直奔墳地,免得繞路。 她騎得實在疲乏時,便下車慢慢推著走。「你還記得父親的墳地嗎」?她問我。「怎麼會不記的,絕對不會搞錯的」。我答道。按我們當地的習俗,出嫁女子不允許 進入墳地,因此,她也多年沒有去過那裡。這些年,只有二弟不忙時,碰到清明節或七月十五,上上墳。一路上,我又想起那年離家去學校時,走出村外,父親對我 的囑託,希望在他走後,我能和母親共同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為此,畢業後,謝絕了一些好心人給我介紹對象,準備三十歲以後結婚。後來被人誣陷,送回村裡管 制時,雖然和母親把弟弟妹妹拉扯了幾年,但比起我帶給母親的痛苦來,實在是微乎其微,我又一次深深感到,辜負了父親的囑託,實在有愧對亡靈之感。
過了廈閣村,很快到了墳地。嚴格說來,我家根本沒有墳地,父親去世後,村幹部隨便指定了一塊地的地頭。那一帶,墳地比較密集,尤其是我們呂家,各家的墳地 大都在此處,離老祖墳不遠。但其他人家的墳地,都經過陰陽先生察看。小時候,跟著父親給曾祖父上墳時,知道了老祖墳,曾祖父被埋在了墳的末端,以後各家都 看了新的墳地。唯獨爺爺,在同輩兄弟中排行較小,一直未看墳地。當我把祭品都擺在墳前時,大妹站在遠處問我:「對吧?別弄錯了」。我說:「不會的,你看往 西北方向走十幾步那個墳,是呂有才三大伯,他死時我正在村裡,是我幫著打發的,他上面那個墳比較新一些,估計是大爺爺和大奶奶,他們都是我走後去世的,還 能有錯」!大妹始終不敢走近,我招呼她:「你也進來吧」。「不是出嫁的女子不能進墳嗎」?「哪有那麼多窮講究,還不都是人規定的」!她躊躇了一會,還是沒 有進來,據她說,怕對我們弟兄們不好,我也不再勉強她。上過香後,點起五色紙和各種冥鈔,嘶啞地喊了一聲:「父親,我回來看你啦」,便把頭錐在地上,痛哭 起來。此時此地,真不知從何說起,真希望世上有鬼存在,要是那樣的話,父親一定會看見我。燒完紙後,在墳前坐了很久,算是我陪他。父親啊,你還認得我嗎? 你的不省事的兒子又回來了……
按照大妹的安排,上完墳後,回村看望一下本家的長輩們。本來,我是不打算回村的,母親走後,村裡什麼也沒有了,那裡留下我數不盡的傷心的記憶,但按照傳統的習俗,應該回來看看族內的伯伯叔叔們。
進得村來,只見村東頭建起幾排新窯,再往裡走,便和以前沒有什麼兩樣。在我小時候,各家的院牆都很整齊,後來年久失修,先是牆皮脫落,慢慢的,這裡一個口 子,那兒一個豁子,多數人家的院牆早已不成其為牆,。合作化以後,按月分糧,每月分得那麼一丁點,全放在住人的屋裡,院牆失去了防賊的功能,人們很少去修 補它。
最東邊的一戶人家,仍然是二大伯呂元喜的住處,,這時節剛剛開始春播,尤其是年長的人大都在家裡閑著。二大伯比以前蒼老了許多,滿頭白髮。對於我的歸來, 他比其他人更感到高興,「階級鬥爭」最猖獗的那幾年,我和他每次都是重點鬥爭的對象,二大娘緊緊抓著我的手,只說了一句:「你們爺兒倆總算活過來了」,就 再也說不出話來,不住地擦眼淚。二大伯用寬慰的口氣說:「你媽的日子也好過了,我每次去看你金枝妹妹,都要順便看看你媽,她走好了,當時我們都勸她離開咱 村」。二大伯的女兒和母親住在同一個村裡。「現在可好了,再也不提啥‘四類分子’了,大家都一樣,土地分開後,人比以前自由多了,真想不到啊,咱們還能有 今天」!二大娘送我出來時還不住地這樣說。
接著,我們挨家挨戶地看望。父親的同輩兄弟共有二十多人,除了在外地的,村裡還有十幾戶,因此,每家只能呆很短的時間,也就是禮節性地看望一下,大家見個 面,讓他們都知道這個不省事的子弟活著回來了。村裡還有幾位本家的姑姑,也需要看看。一直到中午時分,方才把村東邊一帶的看過。過去,村東邊住的大都是呂 家,只有兩戶趙姓人家和一戶姓李的,也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不能不看。尤其是李致忠家,他是我的表叔,其妻又是我的表姐,「文化大革命」中,爺爺被攆回來, 很長時間就住在他們院裡。
本打算一直繼續下去,這時遇到了呂立,他是我的堂弟,只比我小几個月,從小一起耍大,當年他家也是「四類分子」,正所謂同病相憐吧,他把我拽回家裡,「其 他人吃過飯再看,咱們先喝酒」。接著,吩咐他的三弟,馬上把成年的幾個堂弟都叫過來,中午大家一起喝酒,慶祝大哥活著回來。看得出,他非常高興,並把他的 媳婦介紹給我:「這是你走後,也就是七二年吧,臨縣遭了災,我去那裡領回的媳婦」。隨即又對他媳婦說:「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那個‘反革命’大哥,咱呂家目 前數他有文化,他是咱們的秀才啊」。弟媳很有禮貌地叫了聲「大哥」,忙著燒火做飯去了。
午飯時,眾兄弟問起我今後的打算,我說還回原單位上班,當他們得知我第一案也平反時,更是興奮得不得了,每人斟上一杯酒,要和我乾杯。許多年來,生活在孤 獨的環境中,難得有今天的歡欣。看著這些堂弟們個個都成了家,回想年輕時「光棍村」的情景,自有一番今昔之感,看來,時代真的是大變了,那些年我們去哪裡 喝酒呀!
下午,呂立安排他妻子和大妹在家,他陪著我由前街到後街,把所有呂姓人家的伯父、叔父和姑姑們都看了,也順便看了依舊活著的當年的「四類分子」們。這時, 春播正在進行,一些中年人趕著毛驢車往地裡送糞,多數人都還閑著,我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全村,走在街上,到處是人,包括昔日的村幹部,都和他們一一打過招 呼,只在曹建忠家裡呆了一陣。當日民兵連長,臉上那股生氣早已消失殆盡,奮鬥的終於結了婚,聽說生了好幾個孩子,日子依舊過得緊巴,算是不挨餓了,但仍然 缺錢花。隨後又特地去了黃裕明家裡,他的老伴眼睛不大好,一時間竟然沒有認出我,問起當年的老搭檔,她方才醒悟,「是你啊那娃,你大爺前幾年就走了,唉, 苦命啊,他沒趕上現今這吃飽飯的日子」。我安慰了老人家一番。想起過去,我們在一個小隊裡,無論掏茅廁、抓糞、拉炭,還是鍘草,我和黃裕明總是一對,也可 以說是忘年交吧。如今他早早走了,我心裏自然有一種酸楚的感覺。
正當我和呂立往回走時,在一堵石頭牆邊看到了李忠信,這個往日神氣十足的大隊長,自然也蒼老了許多,目光有些呆滯,我快步走上前去,抓著他的手說:「二 叔,你好,還認得我嗎」?他一時沒有回過神來,表情甚為尷尬,簡直不知說什麼好。「身體還可以吧」?我又問了一句,他只「嗯」、「嗯」了兩聲,我隨即鬆開 手,向他點點頭然後走開。「那號人,別理毬他」!呂立忽然甩過一句話來。此人在村裡名聲一向不好,當兵回來後,先後在大隊當過支書、大隊長,被他打罵過的 社員很多很多,背地裏人們稱他「賴肺子」,也就是通常說的壞心眼兒。自從土地分開後,聽說他成了「沒人理」,每逢走到人們面前時,有些人總愛用諷刺的口吻 挖苦他當年的驕橫,久而久之,他便遠離人多的地方,深陷在孤獨中。據說,當年判我時,他拿著一張大紙,挨家挨戶要人們蓋章,要求殺我,除了呂姓人家,他一 戶不拉地命令人們蓋上章,然後交到了軍管組,又聽說,當我被判死緩後,他還十分遺憾哩,真不知他和我之間怎麼會有那麼大的仇恨,難道僅僅因為我念了十幾年 的書?
回到呂立家裡,他首先埋怨我:「像二聾子(指李忠信)那號人,今後見了面好眼也別看他,那些年搞‘階級鬥爭’,好多壞點子都是他出的,恨不得把我們這些人 統統整死」!我解釋道:「都過去了,畢竟那是當時的政策所致,他們只是充當了打手,現在為啥不欺負我們了?所以,對這些人大可不必計較。一個時代嘛,二聾 子不來整我們,或許還有三聾子、四聾子出來,我的觀點,過去的這些事,對一個小小的村幹部,完全可以原諒」。「到底是你們念了書的人能想開,不過,話說回 來,老天有眼,他現在比咱們差多了,農業社把他慣成一個懶人了,勞動方面他已遠遠不如別人,晚年又生了一個愣貨,患有嚴重的神經病,也算是報應吧」。呂立 說過這些話,他的妻子早已
端上茶來。我們邊喝水邊聊起村裡的情況,這十幾年來,已有幾十個人離開了這個多災多難的世間。
傍晚時分,我和大妹告別了呂立一家,回到城裡。
一百三十二
母親所住的村莊叫窯子頭,在我很小的時候,這個村子是三區的區公所,父親那年從口外回來接我們,被民兵捉走就關在這裡,聽說這村子很大,我一直沒有來過。 現在來了,給我的感覺也就是大一些,沒有其它的特點,和我們這一帶鄉間的其它村莊實在沒有什麼兩樣,人們住得也都是土窯,而且南北距離拉得過長,松鬆散 散,很不集中。多年來,它曾作為公社的所在地,卻沒有一個統一的規劃、布局,這裡兩戶,那兒三戶,各自為陣,參差不齊。母親住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中部偏 東,背後是過去的公社,如今的鄉政府所在地,鄉政府後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郵電所和儲蓄所,在郵電所的西邊,是鄉里的供銷社,門前老是聚集著人,常有附近村莊 的農民來這裡購買一些農用物資。由此看來,母親所住的院落,還算是這個村莊的繁華地段。院子裡有正窯三間,一明兩暗,東邊一間,二弟住著,西邊那間住著一 位八十多歲的老婦人,她是母親如今的婆婆。三間正窯東側,有兩間土房,緊靠著向東開的大門,房子處處呈現出多年失修的破落景象,一明一暗,母親一個人住 著,大多數時間在這裡做飯。院子的西牆處,是兩間更不成樣子的小土房,裡面堆放些雜物,西牆過去,是從前隊裡的碾磨房,因此,院子裡耗子特別多,甚至白天 也可以聽到它們的尖叫聲。
我來的時候,二弟新券的窯洞大體起工,還有一些零星的抹牆之類的工作要做,只留下兩個匠人,不用管飯。這時,一家人尚未分灶,仍然吃著一鍋飯。但是很少在 一起吃,每次飯熟後,母親先給婆婆送去一份,因為老人行動不便,然後再給弟媳送去一份,她已經到了臨產的時候,我和二弟、母親便在土房的炕上吃,三歲的小 侄女有時跟我們在一起,有時又跟她媽媽在一起。我的歸來,對母親來說,自然是一大喜事,幾天來,她顯得格外有精神。聽說,繼父一年裡回來兩三次,平常的日 子還是她和二弟一家。這時,二妹已出嫁一年多,三弟在一所煤礦子弟學校教書,不常回來。每天,二弟早出晚歸,多數時間不在家,四個女性年齡差異甚大,各行 其是,相安無事。
我回來的這兩天,母親整天處在興奮之中,她有許多許多要說的話,往往又沒有頭緒,常常是想起什麼就說什麼。從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得知她在我剛剛判刑後的 處境十分艱難。也不知我們的祖上哪輩子和李家有過矛盾。當時擔任大隊長的李忠信想方設法要把我們一家置於死地。當我判了死緩,留下這條賤命,他曾經遺憾得 不得了,他挨家挨戶命令人們簽字蓋章要求殺我的希望落空後,把所有怨憤發泄在母親身上,強迫她和男勞力干一樣的重活兒,這些,母親倒也能夠接受,最令她難 以忍受的是那種冷嘲熱諷的語氣:「你了不起啊,生了個大秀才,竟敢和共產黨毛主席作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不是又把希望寄託在二公子三少爺身上 了」?等等不中聽的話。她無可奈何,從來不敢還擊一句,慢慢地卻從這些話中領悟出一點,人家對她的另外兩個兒子也很不放心,儘管他們還都沒有成人。作為母 親,她有一種特有的敏感,兩個小兒子今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我走的前一年,公社農業中學招生,村裡去了十三個孩子,三弟考得最好,結果錄取了除他以外的十 二名,連個農業中學都不能上。村裡對這些人家的子弟一直不放心,是因為土改時他們分了這些人家的土地和財產,儘管有政府做他們的堅強後盾,一些人還是不放 心,生怕這些人家的子弟讀了書有了辦法,對其進行報復,因此盡量壓制。說來真是有些杞人憂天,但農村的情況往往就是如此。五十年代,政策比較寬鬆,我蹦出 去念了幾年書,充其量只是中專畢業,可村幹部卻一直耿耿於懷。等我回村後,仍然放心不下,可惜知識是無法沒收的,便想方設法地折磨我。後來,我住進了監 獄,而且判的是死刑,想來他們可以放心了,可對我的弟弟仍然要嚴密監視。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母親開始萌發了要離開這個村子的念頭。但當時的政策,尤其是戶 口制度,早已畫地為牢地把每個人固定在一個點上,想離開或遷出去是萬萬不行的,除非嫁人。
那時,正好我的一位本家五叔從平魯回來探家,他是我們呂姓家族中 和我一樣念過書的人,初師畢業,在平魯縣一所小學校擔任校長,雖比我大四歲,母親卻很信賴他,認為他比一般人有見識。五叔得知她的情況後,堅決主張離開這 個村子,他說:「按理說,我不應該說這話,說這話,我那死鬼哥哥在地下也會恨我的,但我們顧不得為死人考慮,更多的要為活著的人著想,要為孩子們將來找一 條活路,你走吧」!五叔的話,她最聽得進去。在這以前,大爺爺和幾位本家伯父們也都曾這樣勸過她,她總是拿不定主意,怕孩子們跟上受罪,如今五叔也這樣 說。她初步決定了要走,接著又去姥爺家和父母商量,姥爺姥娘當時甚是為難,一方面他們心疼女兒遭受這麼大的不幸,另一方面,姥爺又覺得對不起兩代外甥,也 對不起自家的堂姐,於是又打發母親去集寧和我爺爺、奶奶、叔叔商量。當時的情況,各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對於母親的處境,親人們都是愛莫能助。爺爺奶奶在集 寧沒有戶口,住在二叔家裡,也是「黑人」,二叔已經夠煩心得了,三叔則因為受我的牽連,無端被懷疑,剛剛從看守所放出來,工作尚無著落。這種情況下,誰也 沒有更好的辦法,都覺得母親要走,實在是無奈的選擇。母親是那種辦事情考慮比較週到的人,加之從小養成的尊重長輩的做人準則,凡事都要徵得父母和公婆的同 意,否則是不會付諸行動的,她可憐他們,更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人。
大凡婦女們一旦提起改嫁之事,總有熱心人從中作媒。五十歲上下的男子往往不易娶妻,只能從改嫁和離婚者中選取。給母親介紹的是離我村二十里的窯子頭村一個 人,姓柴,在大同礦務局下屬的一個林場趕馬車,和村裡的車伕並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屬於市民戶口,掙工資,也是工人階級中的一員吧。此人年輕時曾先後娶過三 個女人,都因為他母親不喜歡中途離異。給母親介紹的人說,條件還可以,只是婆婆難說話,挑剔得很。母親全面考量,權衡利害,覺得人家在外面工作,每年回來 的次數有限,家裡基本還是她和自家的孩子們,這樣極好相處,等到人家退休後,孩子們也各自成了家,不會出現大的矛盾。至於婆婆比較難處,她則一點不擔心, 他一向對人真誠,又生性勤快,相信用自己的真心,完全可以取得對方的理解,於是同意了這門親事。
辦完所有手續,柴老漢趕了一輛馬車來接她和孩子們,把那些破衣被和幾個瓮、罎都捆綁在大車上,準備起身時,被我村的治保主任王富和小隊長黃繼德攔住,理由 是交清罰款。一切阻攔都失敗後,眼看著多年被欺負的對象就要離開,甚至是遠走高飛,這些心胸狹窄的村幹部,所使出的最後手段就是訛詐。還是父親在世時,我 們住的窯洞後面有一眼井,是爺爺年輕時打下的,後來農業社要利用這眼井澆地,所用水兜子較大,嫌我們過去的井樁過細,便拆了下來,換成粗的,換上去的井 樁,原先是花軲轆大車的半截廢軸,碗口粗,三尺多長,泥在井臺裡,上面用一塊很大的石頭壓著,轆轤就安在這根軸上。幾年後,井裡的水漸漸減少,隊裡也不派 人掏泥,於是報廢了,井臺也坍塌,父親先是把那半截破軸拿回家裡,後來覺得不妥,送到了隊裡,隊長嫌他多事,不就是半截破木頭麼,硬是讓他拿回去燒火算 了,隊裡要那破玩意兒幹啥!以後一直橫在院子的角落裡。農村裡不缺柴禾,誰也懶得去劈它。等到母親改嫁時,真是磨道裡找驢蹄印兒,總算抓著一個把柄,聲稱 這半截破軸是偷的,罰款七十五元。面對這種極不合理的敲詐,忠厚老實的繼父,著實無奈,他也很同情母親的不幸,知道爭執也是無濟於事,於是拿出兩月的工資 給了王富。他們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只得放行。快出村時,母親想起過去種種被虐待的事情,不覺辛酸齊來,大放悲聲,三弟和二妹也一齊嚎啕大哭,撼天震地, 簡直像是出殯一樣,觀看的村民無不動容……
後來,每逢和繼父談起這些往事,他總是說,你們村的幹部咋那麼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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