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一百三十三
夜已經很深了。鄉村的夜晚格外寧靜,母親和我總有永遠說不完的話。許多年來,我們活在世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受盡了屈辱,現在總算活了過來,自然有許多感慨。她未讀過書,甚至連廣播裡的一些話也不能完全聽懂,但她意識到,這個時代真的是變了。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離人們漸漸遠去,生活又回到從前一家一戶單干的時候,雖然各級領導從來不說單干,叫什麼家庭承包聯產責任制,但她一個農村婦女說不來那麼多字,她只知道,土地分給了個人,各家種各家的地,再也不用受村幹部們的氣了。這樣最好,自家想種什麼就種什麼,人們恢復了曾經失去的自由。我在住監獄前就有一個觀點,認為冠以好聽的「人民公社」,永遠掩蓋不住它農奴制的實質,遲早要被歷史淘汰,農民們從奴隸的枷鎖下解放出來,自然會興奮不已。母親對眼下的日子十分滿意,不僅僅因為吃飽了肚子,更重要的是有了自由,再也不用被別人強迫著幹這做那。尤其是村裡沒有了地主富農,大家都一樣的平等了,讓她更加覺得眼前的社會就是好,儘管她已經離開「四類分子」家庭十幾年了。
每晚,和母親、二弟幾乎都在討論農村的變化。二弟在一天的勞累後,往往談過不久就去睡了,母親和我還要說到深夜。有一天,二弟走後,母親忽然說道:「你走後,我決定要離開咱們那個村子時,讓他把我攪得牽腸挂肚的,真不知為他操了多少心,現在總算娶過媳婦,他也安心了」。接著,她詳細向我講了二弟的情況。
母親準備改嫁時,二弟虛歲十七,個子已經有我高,像成年人似的。男孩子到了這個年齡,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母親要嫁人的事實,儘管他也知道,母親實在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好,但一時轉不過彎來,也是人之常情。我們這一帶人,稱那些隨母親到另一個家庭的孩子為「帶犢子」,也就是外地人所說的「拖油瓶」。這稱呼,本身就帶有貶義,當一夥孩子們吵架時,每逢誰罵到「帶犢子」,是這樣的孩子往往羞愧得無地自容,無言以對。當時,母親費了很多唇舌,二弟就是不跟,最後決定離家,獨自去內蒙找二叔去了。那時候,戶口制度極嚴,外地人常常容易被查住,加之又沒有吃糧,進入城市,哪怕是找些臨時活兒也需要當地戶口。二叔家自從爺爺奶奶去了,平添兩個「黑人」,已經夠傷腦筋了,二弟再去,實在沒有辦法,不久他又返回了老家,在姥娘家住著,母親幾次前去叫他,他就是不想到這個新家。一下子變的沉默寡言,動不動就一個人在那裡哭泣。後來在姥爺和姥娘的多次勸說下,總算勉強回到了母親身邊,但那個冬天一直不出門,整天蒙頭大睡,每逢想到我時,就大哭一場,他實在不想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三弟和二妹,為了擺脫我們那個倒霉的家庭成分,已隨繼父改姓,他則無論如何不改。
「那一陣子,我真有些後悔,不該再嫁人,你二弟已經長大,也能養活我了,可我就是怕咱村那些賴肺子的人以後害他。看到他麻煩成那樣,我心裏一天也安寧不下來。有一次,你繼父回來探家,吃飯時,我們都在屋裡,他卻獨自盛了一碗出到外屋,我不放心,出去看時,只見他滿眼淚水往碗裡直流,那時候,媽的心都碎了,真不知該說啥好。剛過來那年,一個冬天他都不出門,也不說話,他不開心,媽這心裏,也總是擰著一個疙瘩。幸好,第二年開春後,你王貴有大表兄硬是勸說著下地勞動,以後慢慢好了起來」。母親說到這裡把話打住,她問我:「還記得你王貴有大表兄嗎」?「記的,他是我二姑的大兒子,就住在這個村裡」。二姑是呂立的親姑姑,大表兄是我們呂家門上的外甥,他的妻子也是我們村的,那些年常到我們村裡去,彼此都很熟。母親告訴我,大表兄當隊長,母親過來時,正好被分到他的隊裡,多年的妗子外甥,他盡量照顧著,母親說,比在前村時強多了。繼父家是貧農,二弟雖未改姓,畢竟年紀輕輕,這村裡的人也不另眼看他,漸漸終於習慣,只是有時候還經常想我。在村裡的那幾年,作為長兄,又比他們大十幾歲,弟弟妹妹的心中,我自然是家長的角色。尤其是二弟,他懂事後,甚至有點崇拜這個讀過書的哥哥,直到如今,連他寫出的字,字體形狀都酷似我寫的。他雖然小學還沒有畢業,卻非常愛聽講故事,我被捕前一年冬天,他和我一起參加了修筑公路的勞動,晚上住在西什莊的小學校裡。每晚,幾個本家兄弟們纏著,硬要我給他們講《三國演義》,夜深人靜時,便給他們講一段,也不敢太公開,怕有人說我在傳播「封資修」,那年頭,鬧不好又給你戴一頂帽子,說什麼和無產階級爭奪農村的文化陣地,把你狠狠鬥一頓。有一個時期,二弟很想自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書,主動讓我教他學古文,幸虧我初中時的語文課本還在,便用來當教材教他,他學得十分認真,只是不久以後我被捕,他的學習無奈中斷。但兄弟的情誼是永遠不會中斷的。他隨母親來到這村後,還常常想起我,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後來,公社建起一座磚瓦廠,每年春天,二弟都要到那裡幹活,磚瓦廠的工作大都非常繁重,他硬是堅持著,幾年下來,積攢了幾百元,繼父也為他幫了些忙,終於娶過媳婦,使他在這村徹底安下心來。
夜深了,母親也累了。我安慰她:「媽,今後不要再為過去那些事煩心了,二弟不是也過好了麼,三弟當教師,二妹已出嫁,待三弟結婚,繼父退休後,你可以輕鬆地享幾年福了」。「唉,我這賴命,還享啥福呀,就盼望你們都好。你恢復工作後,也該成個家了,都四十幾歲了,還一個人,其實數你可憐」。說著,她又流出淚來。我急忙轉了話題:「媽,白天你忙著做飯,也乏了,睡吧」。他嘴裡答應著,卻又說開了:「我剛過來的頭幾年,你的幾位大爺很不放心,每逢他們來這村探親,總要來看看我,像你呂元喜二大爺,呂文元五大爺,都來過,還有你二叔、三叔,幾次從集寧回來看我,大家對我都很關心。那年,你大爺爺去世後,我雖然嫁了出來,還是回到前村,以長子侄媳婦的身份,披麻戴孝打發了老人,那時我心上麻煩,哭得比誰都傷心,大家也都一樣難過」。說到這裡,他生怕漏過一個對她好的人,又補充說:「你五叔還專門來看過我,他和你從小一起耍大,又一起唸書,可得去看看他啊,他在紅旗牧場中學當校長,每次見了我,都要問訊你的情況」。「知道」,我接過話來,「我打算回城前,繞道去看看五叔,我也很想他,在村裡那幾年,別人都白眼看我,唯獨他,每次回家,都要問訊我的情況,安慰我,我永遠不會忘記」。母親這才滿意,在我不斷的催促下,方才慢慢睡去。
一百三十四
五一過後,我來到內蒙古集寧市,下車後,向東南方向快速走去。記的二叔住在老虎山下,在山的東北面。十四年前,逃難出來,在二叔家住了幾天,那時,這一帶甚為荒涼,只有少數簡陋的平房,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未瓦瓦。如今,當我再度走到老虎山下時,向東一望,到處是昔日那種小平房,鱗次櫛比,一個院落挨著另一個院落,鮮有空間,供人們行走的小道,也就一米多寬,中間還有一條不到一尺寬的小溝,不斷地流淌著從各家排出的污水,順著山底的傾斜地形向下流入那條城南小河的延伸段中。五十年代中期,在這裡上學時,學校正在城南,每天幾次過這條小河,那時還有清水在緩緩地流動著,現在早已乾涸,成為一條標準的排污渠。
聽大妹說,二叔住在雲母廠對面,沒有門牌號數。我仔細端量一陣,便向一所院落走去,十四年前來時,尚未有院牆,如今各家都砌起了高牆,一樣的土平房,高低相差無幾,其中一個院子裡,好像正在動泥工,大門敞開著,我便走了進去。正在這時,屋裡走出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婦女,手裡拿著鐵簸箕,顯然是要燒火,一看那模樣,便認出了她,趕忙走上前去,叫了一聲:「二媽」,她驚訝地抬起頭,打量一下,終於認出了我,忙朝屋裡喊道:「他爹,大侄兒來啦」!二叔迅速迎了出來,緊緊抓住我的雙手,眼淚刷刷地掉了下來,聲音低沉地說:「這幾天,我們每天都在等著你來」。進到屋裡,快步走到炕沿邊,向坐在炕上的兩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連哭帶喊叫了一聲:「爺爺、奶奶」。爺爺隨即做出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動作,雙手緊緊摀住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奶奶也在不住啜泣,一家人哭作一團,彼此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當大家都停止了哭聲,二叔破涕為笑,問我:「多咱見過你爺爺這樣哭過」?接著又說:「這幾年,最惦記你的就是兩位老人家,八十歲那年,你爺爺差點走了,他硬是頑強地堅持著活了下來,他說,見不到你,他會死不瞑目,哦,感謝主耶穌,感謝神,你終於回來啦。這下,你爺爺也了了心願,有一天他走的時候,也可以把手伸得展展得了,阿門」!在我們說話的時候,爺爺漸漸平靜下來,他哽嚥著說:「看見你,就是明天讓我死,也會挺高興的。其實,我早就不想活了,腿不好使,大便時還得你二叔背出去,拖累大家,我硬是撐著活下來,就是為了這一天,親眼看見你能回來」。說著,他又哭了起來。爺爺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剛強的漢子,很少看見過他會掉淚,父親死的時候,聽說只在臨嚥氣時,他乾嚎過兩聲,其後我回來和他一起回老家打發父親,再未看見他掉過淚。他像路旁那些小草一樣,車軋、牛踩、羊啃噬,歷盡作踐,頑強地活著,多少年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過早地失去了對事物的敏感。但進入暮年後,也就是行將就木之前,感情突然變得十分脆弱,動不動就哭。
二叔幫二媽做飯,順便和我不斷地說著話,我把這些年來的情況和回來後所辦的事,簡要向大家做了介紹。
十二點過後不久,三叔來了。奶奶已經告訴我,這幾天中午,三叔不回家吃飯,每天來二叔家等著我。一走進門,我忙跳下地迎接,兩人馬上抱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大家一起掉淚,此時無聲勝有聲,不知過了多久,彼此才鬆開手。吃飯的時候,三叔對我說:「總算活過來了,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今後大約可以安穩地過日子了」。
是的,今後可以安穩地過日子了,不再讓長輩們為我牽腸挂肚地操心了。真不知道從前造了什麼孽,老是被人們當做凶神惡煞的「階級敵人」對待。難道就因為出身於地主家庭嗎?可那又是怎樣的地主啊!爺爺僅僅憑自己的辛苦,日子過得比別人強一些,就叫做「罪惡」嗎?哪一個社會沒有雇工的現象,雙方通過平等的協商,給予合理的報酬,能夠叫做剝削嗎?如今的雇工現象更是普及到了各個行業,為什麼就是合理的,而那時的雇工現象就叫做剝削呢?
下午的大部分時間,二叔向我詳細講述他皈依基督教的經過。初次接觸信教的人,還是在看守所那陣,從梁國佐那裡知道一點,覺得凡這種人一般都很虔誠。其它方面就很陌生了,我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有關宗教方面的書,也從未打算篤信那一種宗教。在我的印象裡,無論什麼宗教,都有許多清規戒律束縛著人們的行動,而自己的天性,一貫崇尚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無疑與宗教的要求相去甚遠。二叔要我信耶穌,並給我講了信耶穌的種種好處,無奈我老是聽不進去,生就是個缺乏仙風道骨的俗人,無論怎樣向我灌輸,總是難以接受。每當他把一切都歸功於神,吃飯時還要不住地呼喊耶穌,左一個「阿門」,右一個「阿門」,無意間便會想到十幾年來所看到的社會現象,人們把一切都歸功於領袖,凡是開會、學習、勞動、吃飯,總要首先背誦一段語錄,然後呼喊「萬歲',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要和語錄掛鉤,甚至是牽強附會地引用,心裏便有一種反感的情緒在潛滋暗長。二叔還說,耶和華是唯一的神,其它宗教所謂的神,都是魔鬼,他還再三解釋說,他心中敬拜的神是排他的。這些話,非但未能使我接受他的佈道,又常常引起我對這十幾年來人為造神運動的思索,腦子裡總在盤旋著一個疑問,「文化大革命」中的種種做法,不知為什麼,與宗教竟然如此相似乃爾!二叔家裡,甚至連相片和畫也不允許挂出和張貼,如果誰把舊相片拿出來看,他馬上冠以「敬拜偶像」的罪名。在家裡,他對子女有一種強制性的要求,誰也不能不信神,這和當年毛派的做法簡直如出一轍,因此,二叔的佈道,在我身上幾乎很難起到一絲兒作用。家裡除了二妹、三妹真誠地篤信外,大弟、二弟都在哄他,爺爺奶奶更是胡亂應承,二媽則從來不說什麼。只有十幾歲的三弟,常常公開和他叫板,表示反對。這同樣讓我想起在獄中的學習情況。為什麼二叔的諸多做法,竟然與「文化大革命」的做法能夠不謀而合?我曾是「文化大革命」的堅決反對者,對於二叔許多和其相似的做法,難以接受,也就不難理解了。
平心而論,二叔的信仰是虔誠的,但也許是他太心急了,有時無形中把自己的行為發揮到了極端,反而使別人無法認同,日常生活中,這種適得其反的事例,簡直多得不勝枚舉。隱隱覺得,我們叔侄間遠不像過去能談得攏。除了信仰的事,其它一概免談,以至於我和爺爺奶奶說些家常事,他總是極力往信神方面轉引,幾次使奶奶很不樂意,「我們說些家常話,我想問問他媽的情況,你不要插嘴了」。二叔看見奶奶有些生氣,方才暫時打住。
生活的變化簡直像萬花筒一般,十幾年不見,二叔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的確值得深思,是不是在逃避現實呢?可現實卻又千真萬確地啟示人們,誰也無法逃避它。遠古的時候,人們可以遁跡山林,過世外桃源的生活。如今,國家的毛細血管伸到了每一個角落,加之交通和信息的發展,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你能逃向哪裡?戶口和吃糧制度的嚴密限制,每個人除了聽天由命地接受政府的安排,還能有其它甚麼選擇呢?我雖然一時接受不了他的觀點,可我對他的選擇還是十分尊重的,人各有志嘛,好容易有了自由選擇的一丁點權利,那就各隨己便,順乎人性吧。
晚飯後,二叔又對我講起聖經上的許多故事,我尊重他,實在不便說什麼,然而,此時早已無心聽講,就如這十幾年來的政治學習,總是東耳朵進,西耳朵出,儘管極力控制著倦意,還是不住地打著呵欠,。奶奶早已看在眼裡,幾次催促二叔去睡,總算有了結果,臨走時,還戀戀不捨地說:「關於信耶穌的事情,咱們明天再說,大概你爺爺奶奶都睏了,早點睡吧」。
奶奶安排我睡在她和爺爺中間,先前的睏倦頓然消失,我們拉起了家常。奶奶又一次說起我死去的父親,已經二十年了,老人家仍然不能忘懷。當然也順便說起我的母親,二老要求我下次來時,一定要把母親領來,他們表示,年歲大了,很想臨死前再見我母親一面。
夜已深了,窗外淅淅瀝瀝地落起小雨,我和兩位老人談了很久很久,爺爺問起村裡一些老年人的情況,我把自己在呂立家聽說的一一告訴他,奶奶則問了不少南磨村的親戚們的情況。臨睡前,奶奶好像又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對我說:「還是上年冬天,有一次你二叔背著你爺爺出去解手,回來時非要讓你二叔把他放在院裡,那時剛下過大雪,天氣很冷,他先是坐在地上,你二叔也鬧不清他要幹啥,接著他爬著跪了起來,面朝東南方,不住地磕頭,嘴裡不停地喊著:‘青天老大爺,鄧大人啊,行行好吧,你放我那可憐的孫子回來吧,臨死前我還想見他一面。青天大老爺啊,鄧大人啊,行行好吧……’後來,你二叔硬是把他抱回家裡,那一天,他再也沒有和誰說過一句話」。
聽了奶奶的敘述,我的心深深地顫慄了,很久很久說不出話來。他們都已進入耄耋之年,還為我這麼操心,更讓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又一次感到這一生辜負了所有親人們的期望……
一百三十五
在二叔家只呆了三天,便匆匆起程,奔向遼寧省從前工作過的那座山城,辦理恢復工作的手續,並答應二叔,辦完事仍回集寧,陪兩位老人再住幾天。
到達北票電廠,把前後兩案的平反裁定書交到勞資科,當時正值大修,科室人員大都下到車間勞動去了,王科長答應大修結束後,馬上上報東北電管局,並特意囑咐我:「你先回去把當地的事情辦完,並和家裡好好團聚一段時間,這裡的事情,上級批下來,我們會通知你的。我請示過廠領導,你可以多住幾個月,反正工資是從出獄那天算起」。
「我的戶口不知道該怎樣辦理」?我只向王科長提了一個問題。出獄的人,按當時的規定,一律不開遷移證,憑釋放證回原籍下戶。我的釋放證對的是山西省朔縣公安局,如果按程序,先在原籍落戶,然後轉到遼寧,那時凡遷往異地的,首先要對方出具准遷證,這樣我需要往返幾次。王科長思忖片刻,最後說:「你把釋放證留下,廠裡想辦法給你直接在北票落戶,省的你來回往返」。
廠裡對我盡量照顧,我很感謝,在這兩天的時間裏,分別會見了過去一些熟人,然後又匆匆返回集寧。
星期六的傍晚,三叔下班後,從二叔家將我接到他家。
三叔的家,基本到了城市的最東邊,院子後面不遠處,就是莊稼地。這是一座東西狹長的院落,是他利用業餘時間自個兒修建的,在公司裡他是瓦工。正房的西面,尚有兩間在建,已經砌起了部分牆壁。進到屋裡,三媽熱情地接待著,四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馬上把我圍攏起來,問長問短。大妹和二妹已經在二叔家裡見過了面。十五年前,三叔和三媽辦了假離婚,離開村子時,就是我們叔侄倆送她們走的,每人背著一個,如今都長成了大姑娘。新見面的三妹、四妹和弟弟,都對她們這個未從謀面的大哥感到十分好奇,僅從表情上我就能感覺得到。
晚飯時,三媽照例問起一些獄中的情況,是否受罪,我一一作答。大妹二妹不住給我夾菜。三叔告訴她們我倆小時候的許多事情,一起玩耍,一起上學,三妹驚訝地叫起來:「簡直像一對雙胞胎了」!「是啊,很像一對雙胞胎,但又不是雙胞胎,早年間,同齡的叔侄、舅甥有的是,你們別大驚小怪」。三叔給她們解釋著,這頓飯,吃得很開心,我們都很高興。
飯後,三叔提議出外走走,隨即走出了院子。向後只走了幾十米,便是一塊開闊的土地,種著玉米、莜麥等作物。這時,我才發現,此處地勢較高,向西望去,市區淹沒在一片燈火中,老虎山上閃爍著零星的燈光,那裡已建成一座公園。兩人走在小道上,很久沒有開口。我們都彷彿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時,他隨爺爺奶奶被攆回老家,不知有多少個冬夜,我倆併肩徘徊在村邊的小路上,當時只顧批鬥幹部,我還是一個局外人,我倆在憂心忡忡地談論著形勢。今日,當我們再度並排走在暗夜裡,此情此景,與那時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時光從我們身旁流淌了十六年,我倆由風華正茂的青年,變成了傷痕纍纍的中年人。三叔五個孩子,兩人上班,肩上的擔子肯定不輕。
走了一段路後,他終於向我講述了這些年的情況。
一九六七年的春天,他從山西老家重新遷回集寧,落戶遇到了很大的麻煩,街道辦事處拒絕接收,幾經交涉,上上下下疏通關係,就是沒有結果。後來,幾個要好的同學慫恿他,讓他參加他們的一派。這幾個同學,對他非常瞭解,知道他喜歡自學哲學,對馬克思列寧主義比別人要懂得多,好像找到了理論家一般,把他奉為他們的骨幹,為他們寫稿、講話,很快把對立派打下去,他的戶口問題也得以解決。於是他趕快淡出那個組織,知道自己家庭成分不好,怕以後招來麻煩。可是在一年以後,他原來所在的那一派,幾經反覆,又被對方打倒,他被抓起,私設公堂,刑訊逼供,用三個大火爐圍成圈,將他置於中間猛烤,幾天過後,身體迅速垮了下來。有一天趁著看守不備,他一人偷偷溜出來,準備跳井,結果被人發現,將他拽回,又痛打一頓,從此徹底病倒,身體越來越瘦。那些人擔心鬧出人命,最後將他放回家,派人監視。原來,那一派人誣他為「內人黨」,要他承認。他當時根本搞不清「內人黨」是幹什麼的,真不知從何說起。一九六八年村裡鬥我時,曾逃了出來,在二叔家住了七八天,幾次想去看看他,二叔卻不讓去,怕給他帶來麻煩。
一九七零年春天,我被捕後,村幹部一直因為三叔的假離婚耿耿於懷,便將我和三叔的親密關係反映上去,他們斷定,三叔和我是同夥,結果他在集寧被捕入獄。記的有一次從集寧來了一個外調人員,把我從看守所提出,用強硬的語氣逼我承認,三叔和我屬於同一個「反革命集團」的成員,我如實對那人講了我們的關係,那人幾次拍桌子瞪眼睛威脅我,但沒有影兒的事情我無法編造,最後他怏怏地走了。我正是從外調人員的口中,知道三叔也被捕,很為他擔心,那年月,像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隨便給你安個什麼罪名,將你判刑,本就是常有的事情。那年夏天,我被判了死緩,送往勞改單位,而他,一直被關押到秋天,才獲得釋放。
「我們終於活過來了」,三叔講完這些往事,頗有感觸地說,「今後大約再也不會折騰了,我想聽聽你今後的打算」。「唉,能有什麼打算呢」,我長長嘆了口氣說,「經過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年輕時的盛氣早已消磨殆盡,恢復工作後,最好能幹些清閑的事情,每月領上那點工資,夠吃夠喝算啦,老實說,十幾年的監獄生涯,早已心灰意冷。近幾年來,所努力奮鬥的,無非是爭取平反,和親人團聚。現在,當這一切都變成現實時,我卻像一個跋涉在浩瀚沙漠中的旅人,突然間感到極度的疲倦,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我真的需要休息休息了。我也知道,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過去的一些大中專畢業生很吃香,可我對此卻絲毫沒有興趣,金錢、名譽、職位,對我這樣的人,都像過眼雲煙一樣,失去了吸引力,只要有碗飯吃,說什麼也不想奮鬥了,我真的該歇息了,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一種對一切都看透了的感覺」。三叔表示理解我的心境,沉默了一會,他把話題轉了:「應該先成個家,成家後,也許會重新喚起你的熱情」。「難啊,我的確已是個心如槁木的人,要不是討厭寺院裡的清規戒律,說不定會當和尚的。從今以後,在很大的程度上,還必須為親人們活著,我不能使他們再失望了,也就是說,我還不能太自暴自棄」!「是啊,你爺爺奶奶,眼看就要入土了,你過上安寧的日子,對他們也是一種安慰,臨死時也能閉上眼睛啦」!
我默默地點著頭,遙望著遠處黑暗的夜空,心頭泛起無盡的感慨。人生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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