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玉山週報」第6期所寫的一篇「中國人口剝奪催化疆獨崛起」文章中,曾提到一個事跡,那是2006年中共新疆黨委書記王樂泉在訪問湖南省時,曾說到:「在革命和建設時期,王震將軍揮師北上建設新疆。‘八千湘女上天山’更是為新疆和湖南結下不解之緣」。
無獨有偶的,2009年7月23日中國的一家省級電視臺「湖南經視」也以訪問和回顧的方式,做了一個長篇的「八千湘女上天山」專題報導,報導的目地雖說是為了宣傳中共革命那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但報導中卻讓人看到中國早期婦女流動的「血淚史」,這就讓我不禁想再寫一篇文章來補充當時寫「人口剝奪」一文的不足。
「激情歲月」背後的血淚
在「湖南經視」名為「八千湘女上天山」的專題報導中,有一段序言記述說:「今天看到關於八千湘女的報導,幾乎全是『組織介紹,個人同意』,終於幸福的故事,尤其喜歡重點介紹當年積極份子、今日功成名就的八千分之一。但是對多數人來說,當年那些『我比胡楊淚更多』的往事,她們不願向人提起,甚至,『最難夜夜夢家鄉,想爹娘,淚汪汪,遙向天山,默默祝安康。既是此身許塞外,宜紅柳,似白楊』也早已成了往事」。
「既是此身許塞外,宜紅柳,似白楊」這樣的描述,似乎跟過去中共不斷宣傳的那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有很大的差距,也就是「八千湘女」中真正自願前往新疆「從軍」者恐怕不多,多數還是被迫不得不前去的年輕女子。這種被迫的情形,報導中就描述一個事跡,一位年輕女孩因為拒絕前往新疆當女兵,惹惱了前去挑選的那位軍方首長,當場被槍斃。
不願前往新疆者可能被槍斃,那麼到新疆以後的湘女呢?報導中也說出一句「有人眼見將孤身終老戈壁而絕望自殺」,這是因為「第一批女兵抵達時,狼多肉少,中下級軍官連女兵影子都沒見著,牢騷比以往猶甚,於是便有動員大會,剛做新郎的大老粗首長大手一揮,豪氣干雲的說:黨中央毛主席說話算數,有些革命軍人瞎說只有首長才有老婆,不對!毛主席說了那就一定會做到,放心,老婆肯定會每人發一個」。
這一段描述終於讓人瞭解,所謂「八千湘女上天山」所徵用的女兵,原本就不是要她們去幹革命,而是在1953年以後新疆大抵被中共王震的部隊給平定,為了讓部隊能夠在新疆「安家落戶」,死守邊疆,所以必須讓每一個軍人能夠「成家」,毛澤東於是許諾「發給」這些軍人每人一個老婆。
然而,就像報導中所說的「當時全疆漢族不滿10萬人,革命軍人卻有20萬,本以為解放了全國人民,該解放自己,該『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誰料竟要在此打一輩子光棍,於是,便有王震向湖南的黃克誠要女兵,才有了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故事」。
女人變成軍人的「軍需品」
而到了新疆以後的湘女,她們的命運是「為了免得首長之間互相挑選爭搶,就如公平發放戰利品一般,人剛一到就抓鬮,抓到誰是誰。當年聽人反覆說起這段歷史,幾乎全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鬥爭’的例子,少有繪畫繡花式的雅緻和從容不迫。心智未開的時代,初聽陳年舊事,竟未如今天想來這般驚心動魄。——只在偶有一次聽說,有一車女兵被少數民族土匪給半路截走,我們的‘軍需品’竟然成了他們的‘戰利品’,那種憤怒呵」。
進疆女兵被當成「軍需品」,似乎跟當年日本兵「徵用」慰安婦也沒什麼差別,而當時被「作為戰利品或後勤裝備的女性,遠不止‘八千湘女’,先後還有很多省份的女兵被配備給當地軍人。依照現在的說法,當年奔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知識青年以數十萬計,多少人是因此被招去的」。除了湘女之外,有另一說法是「最開始是在山東招女兵,因為戰爭造成該省性別比例嚴重失調,許多寡婦也一併被招來,被送往新疆的,除了年輕女學生,甚至還有零星的北京、上海等地被改造的妓女」。
所以,當年被招進新疆的「女兵」無疑是一批不幸者,她們接到天堂發出的邀請函,卻被帶到地獄,唯一獲得的只是共產黨所賦予的「革命」的意義和說法,以及故鄉大張旗鼓的送行活動,但與她們命運相伴的,卻也只有這些所謂「革命」的主旋律。除此之外,那些進疆的「女兵」,她們面對戈壁沙漠的寂寥,唯一能選擇的也只有「宿命」!
當代中國婦女的宿命
當然要回顧當代中國婦女的命運,「八千湘女」或許只是一例,一些描述當代中國婦女流動的事跡其實不少,比較著名的應該是「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一書,這是一本由中國旅英作家張戎所寫的自傳體小說,1990年代在英國出版以後引起轟動,感動了不少外國人,並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流傳,這不只讓張戎成為國際聞名的暢銷作家,也觸動許多外國的研究者開始關注當代中國婦女的動向。
在「鴻」一書中,張戎是以她的外婆做為故事的起點,書中描述她外婆嫁給軍閥做為姨太太以後的悲慘命運。也許因為受到外婆悲慘命運的影響,觸動她媽媽後來願意跟著共產黨上山下海、大江南北闖蕩去幹革命的激情。可以說張戎一家前兩代展現不同的命運與結局,她外婆那一代因為纏足的關係,一生只能被困在軍閥身旁,沒有愛、沒有激情,有著只是對命運的哀怨。
而她媽媽那一代生命的主旋律,則完全背離她外婆那一代的命運鎖煉,像是脫韁野馬似的跟著共產黨大江南北幹革命,顯見時代的主旋律不同,也造就當代中國婦女不同的命運。
至於張戎那一代,經歷1950年代革命之後的短暫穩定,以及接踵而來十年文革中紅衛兵的到處串連,張戎的上半生可以說就是在她外婆那一代的被困,加上她媽媽那一代的動盪中漂浮,以致於虛無的她,最後選擇到英國留學,並在那裡落地生根。
所以,「流動」應該是張戎跟她媽媽這兩代生命的縮影,也是文革以後中國婦女的大縮影。1980年代鄧小平推動改革開放以後,原本構想在「離土不離鄉」的政策下,政府鼓勵鄉鎮企業在本地發展,讓農民能夠在家鄉就近就業,避免過去毛澤東時代因為推動「不斷革命」的關係,造成人口的不正常流動。畢竟,人口的不正常流動,就會像脫韁野馬一樣,讓國家無法控制,它所造成的負面效應就是人口的急速增長,這也是為何中國的人口會從1950年代的五億人,到1980年代已經增長超過十億人的緣故。
鄧小平試圖以「穩定壓倒一切」的作法,把人口的流動穩定下來,而為了避免人口快速增長,也實行「一胎化」作為配套政策,無非就是希望把人口控制在少流動以及「可養活」的範圍。然而,經濟的發展本身就會產生一種流動的誘因,所以,1980年代許多農村的男女奔往廣東,各地源源不絕的「孔雀東南飛」,也促成南方高度發展省分人口結構產生大變動。最特別的是因為各省婦女大舉向廣東推進,經過通婚演化的結果,過去被人認為廣東女性容貌普遍長得比較「抱歉」的情形,這幾年似乎已經有了改善。
雖然人口流動的穩定政策沒有充分的達到目標,但1980年代的婦女流動,還只是在中國的內部流動,並未大範圍的往海外「出走」。1989年六四事件以後,中國婦女向海外「出走」的情形就更為普遍。
「頤和園」裡的虛無
六四以後中國婦女向海外流動,在中國第六代新銳導演婁燁所拍攝的「頤和園」一片中,或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由於六四是充滿虛無的一代,她們找不到生命的核心,在經濟發展的浪潮中,又找不到靠岸的所在,年輕的一代只能藉由不斷性愛所製造的激情去尋找發泄的出口,也許就在這種心理意識之下,六四的不幸事件終究是要爆發的。「頤和園」這部電影就以不斷的性愛來展現那一代中國婦女的苦悶,影片中的女主角從一個男人的身體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體,她渴求一個「歸宿」,無論是情感的,或者肉體的,卻始終得不到內心的平靜。
這種虛無的情形正如女主角所說的:「唯有透過一次又一次地做愛,我才能讓身邊的人感受到我的善良和柔軟。」做愛,讓她「感受」自己還活著!還沒有死亡!感受她還能「給予」,還有能力去「愛」!
就因六四那一代的虛無,以致在天安門屠殺以後,那一代的知識青年大舉漂洋過海留學去,特別是西方國家因為同情民運人士的關係,也大開收留中國知識青年的方便之門,讓六四那一代的知青,更勇於向海外漂移。
寫到這裡,我想起在六四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一個寒假,我首次到中國參訪,那一次我認識了一個北大歷史系三年級的女生,她的名字叫高薇,她曾經是天安門廣場上的一員,六四事件以後她不再相信共產黨,也不再相信中國,她努力學習的唯一目的就是出國留學,後來她真的到美國一所知名大學留學,而且她們還是整班的選擇出國留學。經過20年了,那位北大歷史系的女生始終沒再回到中國,即使這幾年中國經濟的發展一直走在世界的前頭,還是填補不了她對中國的虛無。
當然,1989年六四一代的虛無,對中國後來人口的流動也影響深遠,今年7月21日中國媒體就有一篇報導說︰「不光放棄高考赴海外讀書的高中生明顯增多,辦理赴海外讀高中的學生也比往年增加了兩到三成。不久前剛剛出版的《人才戰爭》一書更是大聲疾呼:中國已經是目前世界上數量最大、損失最多的人才流失國之一」。
就因在全球化的「人才戰爭」中,中國已經成為全世界最大的輸家,這篇報導於是疾呼︰「以小見大,留學熱潮可能帶來的人才流失,無疑將直接影響21世紀中國在國際人才戰場上的成敗得失。高中大學留不住尖子生、企業研究所要不到一流人才,國內還能留住青年一代菁英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樣事關民族未來」。顯然「虛無」的浪潮,在中國還是一直戰勝著經濟大潮,當代中國知識菁英的流失,不也是極權體制所造成的惡果嗎!
中國婦女的「盲山」
除了1989年的六四事件造成當代中國菁英的虛無之外,「一胎化」以後社會所形成的「共犯結構」,也讓一批的女青年付出血淚代價。這裡我們還可以舉一部中國的電影「盲山」為例。
「盲山」是中國導演李楊在2007年所拍攝的一部寫實電影,描述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女生為了賺錢還讀書時所留下的債務,被人販拐騙到中國北方山區一戶農家當媳婦,在全村上下共同監視之下,她雖然千方百計想逃離山村,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最後她被折磨得生不如死,身心嚴重受創。
在這部電影中,同樣被拐騙到山村的婦女不只她一個,只是大多數的婦女被拐騙過來以後,在無處可逃之下,她們最後只能選擇在這裡生兒育女,一輩子不再離開,也不能再離開這個山村。
中國這種婦女被拐賣的情形相當普遍,有些小女孩甚至很小就被拐賣到農村當童養媳,去年中國就曾經破獲一個四川的小女孩被拐賣到內蒙的農村,她同時作為一對兄弟「發泄」的對象,在苦不堪言之下,多次逃跑被抓回,後來就被這家人用鐵鏈鎖住,還不讓她穿上衣服,終日不見天日,最後她雖然幫那對兄弟生了一對兒女,但被警方救出來以後,她已經瘋了,10年的折磨,20出頭的年紀,她的命運就這樣結束。
這是1990年代持續至今的悲慘故事,在一胎化的政策之下,早年許多女嬰死於非命,即使家裡有女孩者,也隨著經濟浪潮向東走,廣大農村呈現女孩荒,迫使許多農村的全體農民變成「共犯結構」的一員,他們共同看守從外地被買賣過來女孩,這就讓那些女孩出逃無門,她們的人身自由恐怕不如「八千湘女」那一代。
由於農村男女比率的嚴重失調,更造成一種不正常的狀態,也就是夫妻的年齡普遍差很大,一般差距個一、二十歲者比比皆是,這種家庭不要說「和諧」,夫妻能夠相處得宜者,已經是不多見,很多女孩可能在高中時代,或者高中一畢業就被搶嫁做人婦,她們可能連照顧自己的能力都還不足,如何有能力教養出優秀的下一代?
所以中國「一胎化」政策所製造出來的這座婦女的「盲山」,正不斷著諷刺著1956年毛澤東所喊出的「女人能頂半邊天」的名言,從五0年代起毛澤東利用這句口號,想要解放中國的婦女,其結果是中國的婦女沒能頂住「半邊天」,反而是這個「半邊天」更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所以現在的中國對婦女最重要的功課,不是給予她們「半邊天」,而是如何幫助她們走出「盲山」,這就已經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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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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