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八月中旬,我決定把一丁送到學校去,他可以在那裡吃住,雖然學校九月才開學。那樣我就可以帶著一村去安大,把一毛接回家。於是一天清早,我推著自行車往香泉走,一村坐在橫樑上,一丁的鋪蓋卷兒和旅行包捆在車架上,一丁在車子另一邊走著。
路走到一半,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急迫地從我後面喊過來:"李怡楷,站住!李怡楷,站住!"我掉轉身來,看見一個男的騎在自行車上朝我過來。他三十來歲,身材不高,我模糊地認出是外語系工宣隊的一位師傅。"李怡楷,這事萬分緊急!你女兒病重。你必須馬上回安大!"
這真是晴天霹靂!我呆得說不出話來。一丁趕忙扶住自行車,不讓倒下。過了一會兒,我問他: "她害的什麼病?她現在在哪兒?"
"我們還沒完全弄清她到底生了什麼病。她幾天以前發高燒,被送到安醫。他們的診斷是大腦炎。那是傳染病,安醫又沒有傳染病房,所以後來就轉到了105軍醫院。由於大雨和洪水,我們沒有法子派人通知你。我好不容易擠上多少天來從含山開到和縣的第一趟長途汽車。我姓戴。我認識你,但交道打得不多。現在你必須趕快去看你女兒,不然的話""不然什麼?"我感到恐怖極了。孩子還活著,還是已經沒有了?他是在把壞消息瞞著我嗎?"跟我說實話。我需要決定怎麼辦。"
"真的,她住進軍醫院,做了各種檢查。幼兒園派了個阿姨陪她住院。別的我不知道。你趕緊上路吧。別再浪費時間。"
我決定按原來計畫先把一丁送到學校。我們中午以前走到學校。管註冊的老師看見我們吃了一驚。"你們來得太早了。學校最早九月才開學。而且,教職員工都去抗洪救災了,不完成任務回不來。"
我向他說明瞭我所處的困境,他馬上就同意讓一丁住進男生宿舍,在食堂買飯吃。我先給他買了飯菜票,然後去宿舍。那是一間很大的屋子,裡面放了幾十張雙層木床。水泥地面上佈滿了垃圾。我幫助一丁打掃了部分地面,擦淨一張床,掛上蚊帳。然後我帶著兩個孩子到一家點心鋪子,匆匆忙忙吃了麵條和餃子。我好像不斷地在和孩子們作無定期的分離之前吃最後的一餐飯。
跟一丁揮手告別之後,我騎上自行車上路,一村坐在我面前。在回家的路上,我在公社停留一下,向下放幹部管理小組組長請假。我又想順便到公社衛生院取一點中暑和腹瀉的成藥帶在路上,以防萬一。我還沒走進衛生院,就聽見一男一女大哭大嚎:"啊!我苦命的女兒啊!"這是死了親人的哀號!它刺痛了我的心。我問魯醫生怎麼回事,他搖搖頭嘆息道:"太不幸啦。他們來晚了,拖了幾天才把孩子送來。急性肺炎,太不幸了。我認識這家人。一個很好的小姑娘。"他的話讓我聽得心慌意亂。一毛是否也已經太晚了?我的心被恐懼揪成一團。我去藥房取藥,經過一間屋子,看見媽媽抱著死去的女兒慟哭流涕,爸爸也站在一邊啜泣。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禁不住流下淚來。這女孩死得很慘,但至少死在媽媽的懷裡。我女兒卻會更不幸,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我淚流滿面了。魯醫生來到我眼前,悄悄對我說:"李老師,鎮靜一下。你的擔子很重"我匆匆離開衛生院,又到大隊部去向大隊書記請假。但一路上,我怎麼也忘不了那抱在媽媽懷裡的死女孩,那痛不欲生的爹媽的哀號。最後回到高莊,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再一次請假,這次是向我的頂頭上司老螃蟹請假。
"隊長,我的家怎麼辦呢 ?"
"你的家?你的家是我們的公房。我就讓小青年夜裡來值班,就像你沒來以前一樣。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說你不信任貧下中農嗎?難道你不是下來向我們學習的嗎?難道你不信你哥嗎?"
反正我也沒別的辦法。胡亂吃了點晚飯,我就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明早上路。半夜時分,迷迷糊糊正要入睡,猛然聽得有人砸門。難道又有紅衛兵來抄家?我慌忙下床,只聽見三奶在門外氣急敗壞地喊道:"老李,快開門,快!救救命啊!孬子發瘋,抄起菜刀要殺小蛋,我得把他放在你家過夜。"我一打開門,她就衝了進來,掀起蚊帳,把小蛋扔在一村身邊,轉身又出門了。我聽得出她家那邊人聲嘈雜,但我太累了,明天還要趕路,實在沒精神去管人家的是非。
門栓也沒插,我就鑽進蚊帳,在一村和小蛋中間躺下。只聽見三奶又衝進門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哀求道:"老李,快來,開道和老螃蟹一起下手,要把孬子活活打死。只有你能救他的命啦。你是國家幹部。你是毛主席派來的。快來啊,快,我求求你!"一個下來接受再教育的牛鬼家屬,去救一個貧農的兒子,不讓他給自己的父親和共產黨員隊長打死?我為難了,但她已拉開蚊帳,拖我出來。黑夜蒼茫,我慌慌張張跟在她後面走,差點兒一腳踩進孫奶奶家門口的牛糞堆。還沒走到她家,我就聽到開道大喊大叫:"你這個孬子,你這個禍害,祖祖輩輩的臉早都給你丟完了,現在又要殺你親弟弟,他是我家命根子,不如先把你宰了!往死處打!"在嘈雜的人聲中,也可聽到基貴淒厲的尖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開道狗地主!螃蟹狗地主!你們要殺貧農!......"
鄰居們都在圍觀,如同傳統的示眾場面一樣。三奶拉著我擠到人群前面,我一眼看到了基貴。他半裸著身子,被粗繩子緊緊捆綁在他家門前那棵孤零零的樹上。開道和李隊長都赤著膊,手裡都揮動著一根大樹棍。三奶拉著我走到他們跟前,在昏暗的燈光裡,我看得出基貴全身都在流血。我問開道:"三老爹,你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打基貴了嗎?你這是幹什麼?他難道不是你的親生骨肉?你的頭生兒子?你們兩個大漢把一個小孬子打成這個樣子,你做爹的不心疼嗎?"
"他不是我兒子就好啦。他媽沒生他就好啦。我是答應過你,老李。可他又干下壞事,我只得又把他綁起來,他掙脫了,奪過一把菜刀要殺小蛋。不把他打死,全家不得安。"
"死了清淨!"老螃蟹以權威的口吻說。"他從香泉帶回麻瘋病,傳給全村一百多口人怎麼辦?他又狗膽包天,滿嘴噴糞,誣蔑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有‘奸臣相',罪該萬死!小蛋檢舉他,大義滅親,他竟敢殺人滅口。根據《公安六條》,他是特大現行反革命。他罪該萬死,打死他也是為民除害,三老爹也省心。"
"這不行,李隊長。"我鼓足了勇氣說。"大家都冷靜一下。基貴有病,應該給他看醫生,不是把他打死。殺人償命,罪責難逃。趕快住手吧,我請求你們!"
"老李,這關你什麼屁事?"老螃蟹滿口酒臭、怒氣沖沖地對我喝道。"你算老幾?奶們子,下放的。你要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生產隊的內政輪不到你來摻和。生產隊歸我領導,孬子的事有我和他爹做主。"
"我很清楚我下來是幹什麼的。"我竭力保持鎮定。"可是眼看一個貧農的兒子,一個無辜的小青年,要給他的親爹和生產隊領導活活打死,我能夠不管嗎?要是你們不放了他,我就馬上去大隊把宋書記請來。"
這時候基貴的媽衝到他男人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三老爹,可憐可憐吧,別把我們的頭生兒子打死。給你生了個孬子,這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要打死他,你就先把我打死吧"她嚎啕大哭起來。同族的孫奶奶也走上前來,為她的侄子求情。
開道嘆了口大氣說:"我這回就饒了你,孬子,最後一回。要是你敢"沒等他說完,我就搶著說:"孩子受不了啦,快給他鬆綁吧。你瞧他瘦成這副樣子,作孽啊,你得給他調理調理。不許再糟蹋他。"
基貴邊呻吟邊嚷嚷:"開道不是我爹。毛主席是我爹。老李是我媽。打倒開道!打倒螃蟹!"
圍觀的鄉親們轟然大笑。老螃蟹氣得暴跳如雷。"你這王八蛋!你敢打倒我?我是隊長,我是共產黨!我手裡有《公安六條》,你是現行反革命!我要看著你死。三老爹,我是想幫你個忙,你可又把王八腦袋縮回去了。告訴你,別指望我再幫你了。真他媽的!"他轉身要走時又說:"別忘記你答應請我吃飯的。"
孩子鬆了綁,遍體鱗傷,慢慢爬回他爸爸的破茅屋去,好像我在公路邊上見過的一條被人打得半死的狗。我回到自己的茅屋,倒在一村和小蛋中間。我緊緊抱著一邊一個孩子,盡力想忘去剛才經歷過的情景,不然我生怕我也會成孬子了。我為一個貧農的兒子和我的牛鬼的女兒逃脫死亡的魔掌祈禱。
五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起床,先背著小蛋把他送回家,再背上還沒完全睡醒的一村,肩上挎著個小包,一手提著個旅行包,一手從後面摟著一村,他雙手摟著我脖子。我得走十里地到西埠搭公車去縣城,換長途汽車去含山縣城,再上火車去合肥。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沈重地跋涉,如同八年前背著一丁去清河勞改農場探監。一村一個月前剛滿六歲,正好和一丁那時候一樣。我們的惡夢難道沒個頭嗎?我走一段路就得坐在路邊歇一會兒。一村完全醒了之後,他就自己走了。走到一半,我們發現前面的小橋被洪水沖掉了。缺口上面搭了一塊窄窄的長木板,下面流著洶湧的洪水。我沒能耐從木板上走過去,更甭提帶著一村和旅行包了。
我在路邊坐下,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我非得向前走不行,可是怎麼走呢?這橋什麼時候才修得好?我可等不及啊。過了一會兒,我看到老張、和我同時下放的一名黨員幹部,沿著公路朝我們走過來,我想這可好了。我馬上站起來招呼他。"老張,你得幫我過這個大缺口。我女兒在合肥病危,我得趕去看她。情況緊急,請你幫我的忙。"他對一村和我的旅行包看了一眼,搖搖頭說:"對不起,李怡楷,我幫不了你。我要趕公共汽車去和縣接我女兒。"說著就掉頭走了。又過了一會兒,一個中年農民走過來,我迎上前去。"大哥,你能幫我和小傢伙過到對面去嗎?我急著要去趕公共汽車上縣城。我女兒在合肥病危,我要趕緊去看她。"他馬上就說:"沒問題。你肯定是下放幹部。女兒病重,媽媽還在這裡,真作孽。路又衝斷了,你哪裡碰上過這種事。我先把小傢伙背過去。再回來拿包。最後再接你。"一村和旅行袋到了對面,他又回來伸出一隻手給我拉著,領我走過去。我寬慰地舒了一口氣說:"我真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我住在高莊。有空來玩。"他說他是本大隊王莊人,幫我這點小忙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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