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1965年,文化領域又出現了階級鬥爭的苗頭。一些著名的影片,諸如《早春二月》和《抓壯丁》,在官方報刊上被定性為"毒草"。星期日,安大常組織全校師生前往市內一家電影院免費看這些"毒草",然後在政治學習小組會上進行批判,提高覺悟。我從沒看過這些影片,今日一見倒是"相逢恨晚",發現它們在藝術上遠勝於那些歌頌偉大的黨和共產主義英雄人物的公式化宣傳品,實在看不出它們何毒之有。報刊上不僅對"資產階級"電影和戲劇大張撻伐,連傳統京劇也不放過,使人想起希特勒當年對"墮落的藝術"的打擊。年底以前,全國的報刊大張旗鼓批判歷史劇《海瑞罷官》。作者吳晗當年是我的母校西南聯大的教授丶明史專家。他也是中共的"同路人","解放"後入黨,近年來官至北京市副市長,紅極一時。他根據毛澤東授意寫的歷史劇歌頌明代清官海瑞,而現在卻被一口咬定是借題發揮,為被毛澤東罷官的彭德懷元帥翻案。
1966年春,對吳晗的批判升級。他和《人民日報》主編鄧拓丶北京市宣傳部長廖沫沙合作的報紙專欄《三家村》被定性為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大毒草。其結果,不但這三位享譽文壇的黨員文人身敗名裂,而且堂堂的北京市長和市黨委也受株連被"一鍋端"。5月16日,黨中央發出通知,號召在全國展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破除"四舊",即"舊思想丶舊文化丶舊風俗丶舊習慣"。顯而易見,對一部歷史劇的批判不過是發動另一場政治運動的突破口,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運動又將怎樣進行。
6月1日清早,從附近的廣播大喇叭中,我們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6:30新聞播送當天的《人民日報》社論,號召全國革命群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社論的語調比1957年反右派的社論更加歇斯底里。我從怡楷的眼睛裡看到不安的神色。一丁問我:"爸爸,牛鬼蛇神是什麼?"我答不上來,他媽給我解了圍:"一丁,我們不知道。我們從來沒見過。等著瞧吧。"
我急急忙忙去文科樓上八點鐘的課,精神有點緊張。一進樓門,我就看到門廳兩邊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我飛快地掃了一遍,發現都是針對冒教授丶楊教授丶和姚主任的,感到鬆了一口氣。也許作為臨時工,我夠不上"反動學術權威"吧。走進教室,發現一個學生也沒有,我便去系辦公室瞭解情況,卻看到我班上幾個學生正在舊報紙上寫大字報。我想跟他們打招呼,可是誰也不理我。我不知怎麼辦,走出辦公室,碰上楊主任皺著眉頭在過道裡走來走去。我焦急地問他:"楊主任,我們從此停課了嗎?"他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沒丶沒有。暫時停丶停一下。長期停丶停課怎麼受丶受得了?"他的口吃比平常更厲害了。他是一個革命烈士的兒子,當過海軍艦長,從南京一所軍事學院調來接替李主任的。他有在莫斯科大學教過幾年現代漢語的經歷,比較重視業務工作 。
與楊主任的想法相反,課一停就是好幾年,我也從此以後就沒在安大教過書。學生吵吵嚷嚷要鬧革命,校領導慌了陣腳。既然中央文件已將"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列為鬥爭對象,校黨委就姑且先"拋出"三名老教授和中文系一名常在本地報刊發表文章的青年教師,作為"靶子"。幾乎一夜之間,校園變成了一座用竹竿和蘆席搭起來的迷宮,蘆席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大字報,肆意攻擊校黨委拋出的四個靶子,也不放過其它中丶老年教師。我在這些稀奇古怪的曲逕中游蕩,東張西望,暗自希望這一次我或可倖免於難。不久,我就看到一張把我畫成"笑面虎"的漫畫,下面的說明是"死老虎沒死!"我不免有點驚慌:難道這次他們真的要把我整死嗎?一張大字報羅列了我的極右罪行。另一張揭發了我的罪惡歷史:我當過飛虎隊和國民黨空軍的翻譯官。還有一張譴責我在教學工作中用腐朽的資產階級文學和修正主義思想腐蝕社會主義青年。我的罪名包括:抵制教學改革,堅持用英文文學原著作教材,而不用中文政治性文章的英文翻譯;在聽能課上散佈敵臺的反動宣傳;選用歐•亨利的短篇小說《警察與讚美詩》,宣揚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其中包括吃野鴨丶喝法國白葡萄酒丶呷小杯濃咖啡;抬高一名英國資產階級的中學教師,用來美化所有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利用《格列佛遊記》含沙射影攻擊新中國;如此等等。我本指望可以倖免,但我又錯了。一名右派份子,哪怕已經"摘帽",是理所當然的"牛鬼蛇神"。在家裡孩子們也把"笑面虎"當作我的綽號,他們哪裡想到眼前可笑的胡鬧可能會對我們全家帶來怎樣的後果。
一連幾天,各系學生寫的揭發批判大字報鋪天蓋地,遍佈全校的大喇叭不停轉播《人民日報》一篇接一篇煽動性的社論,或者革命學生聲討四名"反動學術權威"的文章。"革命造反"精神一觸即發。6月6日之夜是一個合肥特有的悶熱的夏夜。我在蚊帳裡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才睡著。過了一會,我就覺得怡楷不停地在用胳臂肘推我,小聲說:"你聽,多少人叫嚷,喊口號!"我聽見校園中心人聲鼎沸,迷迷糊糊地說:"學生吃飽了沒事幹。咱們睡吧。"又過了一會,我還沒完全睡著,又聽見怡楷更緊急地小聲說:"你聽,他們在喊你名字,朝我們這邊過來。"我還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聽外面有人用腳猛踢我們的大門,嘴裡喊著:"巫寧坤,開門!開門!"奶奶帶兩個大孫子睡在外屋,下了床,顫巍巍地打開門。一群我班上的學生衝了進來,叫嚷著"打倒極右份子巫寧坤!打倒美帝國主義!"帶頭的男生叫汪崇德,英語學不好,但"出身好",楊主任教我給他個別輔導。他們把我拖下床,拉著我往外走,經過外屋我一眼看見一丁和一毛在牆角蜷縮在一起,又抖又哭。我連忙說:"別害怕,乖孩子。這都是我班上的同學。你們認識他們的。"下樓到了門口,我定神一看,只見外語系幾位教授直挺挺跪在我門前小道上,我真有點"受寵若驚"。革命學生一路吆喝,連推帶搡,把幾名老"牛鬼"押解到人山人海的水泥籃球場。
到了球場,眼前的景象令我驚駭:幾十位教授和老講師跪在水泥地上,前前後後擠滿了黑壓壓的學生,一名男生正站在前面一個小台上怒氣衝天地控訴他們用資產階級思想毒害學生丶陰謀搞資本主義復辟的罪行。押解我的學生從我背後對我拳打腳踢,我踉踉蹌蹌地跪倒了。
聲討結束,一個刺耳的男聲從大喇叭裡宣布:"革命的同學們!今晚我們在揪鬥安徽大學的牛鬼蛇神的戰鬥中取得了偉大的勝利!這些人民的敵人一直在夢想恢復他們的資本主義天堂!但是我們勝利了!現在讓我們收兵,準備明天繼續對階級敵人的鬥爭!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等我慢吞吞地回到屋裡,已經是凌晨兩點半鐘,全身酸疼,頭昏眼花。我納悶這種流氓行為和所謂的文化革命有什麼關係,我的腦子也無從理解這麼不可理喻的行為。我倒是想到,在希特勒恐怖統治早期,納粹衝鋒隊員殘害猶太人的暴行,不過社會主義大學生哺胍埂A不分青紅皂白揪鬥自己的老師等我慢吞吞地回到屋裡,已經是凌晨兩點半鐘,全身酸疼,頭昏眼花。我納悶這種流氓行為和所謂的文化革命有什麼關係,我的腦子也無從理解這麼不可理喻的行為。我倒是想到,在希特勒恐怖統治早期,納粹衝鋒隊員殘害猶太人的暴行,不過社會主義大學生在深更半夜不分青紅皂白揪鬥自己的老師更加荒誕不經 。
第二天上午,全體"牛鬼蛇神"丶各系教授和老講師,連同我這名臨時工,一共四十多人,在一間會議室聽報告。統戰部一名幹部大講,我們為資本主義復辟,犯下的罪行如何嚴重。他強調,學生夜晚採取的是革命行動,完全是由"牛鬼蛇神"的可疑活動挑起的。他們正義行動的威力粉碎了我們的復辟夢。所以,我們要回去深刻反省,書面匯報,學生的革命行動如何給予我們深刻教育丶如何"觸及我們的靈魂"。簡言之,我們要承認罪有應得,同時感謝黨和革命群眾竭盡全力把我們"從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的泥淖中挽救出來"。
從此我又成為"專政對象",離我"回到人民的隊伍"還不到兩年。我一直"夾著尾巴做人",有話放在心裏,卻仍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顯而易見,並不是因為我做了或沒做什麼,而是因為我已經被永久打上"階級敵人"的烙印。1958年,我是原單位唯一被打成右派的教授,成為眾矢之的。我是個例外,連我自己都懷疑過我是否咎由自取。今日環顧左右,這麼多前不久才戴上"工人階級知識份子"桂冠的袞袞諸公和我"同流合污"了。我揣度,在"偉大領袖"親自領導下,"偉大的黨"再一次把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推陳出新,以適應自己的政治需要,隨心所欲給知識份子安上一連串罪名。對於知識份子來說,文革是反右運動合乎邏輯的發展和升級。因此,我覺得沒有理由怪罪自己,反倒感到輕鬆得多,雖然我又得重新開始"通過強迫勞動改造自己",一名臨時工混雜在數十位教授和講師當中"魚目混珠"。
全家又受到株連。妻子經常受到騷擾,被勒令揭發我的反革命言行,同時又要她提防我"一時糊塗幹出什麼自絕於人民的蠢事"。怡楷請他們放心:"感謝同志們關心。但是巫寧坤不會糊塗到那個地步。何況,他小時候母親就上吊死了。他早就免疫了。"三個孩子經常聽到同學罵他們是"小右派!""小反革命!"八歲的女兒在路上被我班上的一個男生騙到宿舍去,按照他寫好的樣子,用毛筆依樣畫葫蘆在一張舊報紙上描了一條"打倒反革命分子巫寧坤!"的大標語,又在下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標語被單獨貼在十字路口一塊牌子上,十分引人注目。小兒子文革開始時剛剛三歲,在幼兒園就沒人理睬了,成天孤零零地坐在一個牆角,兩手擱在膝蓋上,呆呆地看著別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玩樂,回家後仍然發呆,甚至被人懷疑是個啞巴。
二
八月中旬,"紅衛兵"得到"偉大領袖"的祝福在北京誕生,從此飛揚跋扈,任意揪出文化界名流和黨政領導幹部,進行殘酷鬥爭。時隔不久,戴著紅衛兵臂章的大學生從京城降臨安大校園,"傳經送寶",推廣他們"橫掃牛鬼蛇神和四舊的革命經驗"。全國各地的大學生也奔赴北京和其它城市進行"革命大串聯"丶"交流革命經驗"。乘車乘船一概免費,食宿一概由接待單位負責免費供應,一代青年倒是實踐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箴言。不過其結果,全國交通一片混亂,各旅遊勝地卻人山人海。九月,本校學生免費旅遊歸來,身穿時興的褪色草綠軍裝,臂戴"紅衛兵"袖章,耀武揚威。為了加強對牛鬼蛇神的專政,他們從"世界革命中心"北京帶回來各種各樣的大字報和傳單,宣揚"我們心中最紅丶最紅的紅太陽"非凡的睿智和才能,揭發控訴"黨內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滔天罪行。與此同時,駭人聽聞的消息滿天飛:紅衛兵在北京丶天津丶上海等大城市任意殘害無辜人士,任意抄家,沒收私人財物,任意毀壞文化遺產。"紅司令"一聲令下,千千萬萬紅衛兵誓言"砸爛舊世界,在它的廢墟上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紅色恐怖開始席捲中華大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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