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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第七章 株連,1958-60(2)

 2009-07-14 23:2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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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要搭學校派的一輛老卡車前往幾十里外的前門火車站。一位老司機開車來接我們,他很不開心地嘟囔道:"這麼冷的天兒這麼早出車,真是的! "我說真對不起,他的氣消了一些,又說: "真沒見過這麼冷的天,在這兒住了快六十年啦。都是他媽的西伯利亞寒流搞的。當然怪不了你。可你男人幹麼要當什麼右派?我真不明白這些傻知識份子,白讀了那麼多書。現在你瞧這兩個可憐的小東西!" 老司機和他的助手幫我們把行李裝車,隨後我們爬上了敞蓬卡車,大家擠在一起。眼看兩位小腳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爬上車,我心裏真難過。車開出幾分鐘之後,我猛然想起,這兩天忙得暈頭轉向,我忘了把我娘送我們做結婚禮物的兩幅溥心畬的畫從牆上卸下來了。 
  "娘啊,牆上挂的溥心畬的畫忘了。這教我怎麼辦?" 
  "是你爹最心愛的兩幅畫。精品。留在牆上就等於永遠不見了。快點,請司機開回去。"

我從來沒見過我娘這麼堅決。她幫我打定了主意。我轉過頭,大聲朝司機座裡喊道 : "老師傅,我有重要東西忘在在屋子裡了。很對不起 ,可是勞駕務必把車開回去......"老師傅一定聽出我急得要命,他一面掉頭往回開,一面喊道: "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許會誤了火車!"

幾分鐘後,我回到卡車上,懷裡抱著兩幅紅木鏡框裡的畫。我看見我娘眼裡含著淚水。我低頭看著兩幅畫:一幅上面題著:"雁來雲杳杳,葉落蒲蕭蕭";另一幅上題著:"危嶂懸秋葉,遙峰入暮煙"。寧坤在家時常讚賞這兩幅畫和題詩的幽遠境界,不知何年何月他才能重見天日和這兩幅畫?一路上北風呼號,雪花紛紛揚揚落在我們一家三代五口老小身上,彷彿喜慶時拋撒的五彩碎紙,為我們送別,祝願我們在前路茫茫的征途上逢凶化吉。我突然想到,既然西伯利亞寒流把這裡搞得冰天雪地,寧坤身在中國的西伯利亞不定凍成什麼樣子啦。

到了前門車站,離開車時間只剩十幾分鐘。我趕緊辦了行李託運手續,又急急忙忙跑到一個有一列客車停靠的站臺,懷裡抱著毛毛,丁丁拽著我的棉猴,到了跟前才知道那不是我要搭的車。我又飛奔到另一個站臺,兩位小腳老人家搖搖擺擺跟在後面。等我跟在丁丁和奶奶後面爬上一節硬席車廂,列車已經要開動了。我站在車廂門口,從我娘手裡接過大包小果,我還來不及抓住最後一個包袱,裡面有毛毛的尿布,列車就開走了。我懷裡抱著孩子,匆匆揮手向我娘告別,她滿面淚容立在站台上,手裡提著尿布包袱。她孤零零搭下班火車回天津去。

車廂擠滿了人,雖然離春節客運高潮還有一個月。起先我抱著毛毛站在通道裡,近幾天的忙亂搞得我疲憊不堪,後來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等我夜半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地上,丁丁靠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奶奶眼看找個座位沒指望,後來就擠出去,站到兩節車廂之間的連廊,雖然顛簸搖晃,至少離廁所近,方便了患糖尿病的老人家。

我們得在蚌埠換乘慢車。車站候車室更像難民收容所,污穢的地面上擠滿了人,有坐著的,也有躺著的。我讓丁丁和奶奶在包袱上坐下,就抱著毛毛去排長隊買車票。花了兩個鐘頭才一步一步挪到售票處窗口,買了兩張去合肥的車票。等我們祖孫三代好不容易擠上一節硬席車廂,我發現這裡更擠,通道裡橫七豎八塞滿了扁擔和籮筐。我們後面還有人上來,把我們推到通道當中,動彈不得。這一下奶奶可急壞了。 "六個鐘頭!我怎麼去上廁所呢?我犯了什麼王法該受這個罪?" 我掉轉臉去,不忍看她淚痕斑斑丶皺皺巴巴的臉。我無言告慰陪同我受難的老人 。

    三

終於到了合肥!到行李房一問,才知道行李還要等幾天才到。我們事前被指定在合肥中共市委黨校招待所住宿,地址是屯溪路,離車站很遠。我雇不起三輪車,只得硬著心腸把一家老小帶上公共汽車,中間還要換一次車。到了目的地,才知道所謂招待所原來是寒假空著的學員宿舍,屋子裡除了木板床外沒有別的東西,也沒有取暖設備。假期食堂就餐的人很少,我們趕到食堂,晚飯已經開過了。我趕緊買飯票,買了一些冷盤冷飯。行李沒到,沒有鋪蓋,只好穿著衣服睡,真怕老的小的凍壞。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搭公車找到省委去報到,接待處的幹部說不瞭解情況,我告訴他我離北京前領導說分配我去安徽大學,他讓我過兩天再來問。我講了我們住在招待所的困難,他說大家都忙著大躍進,個人有困難要克服。隔了兩天,我又去省委,接待的換了人,還是說不瞭解情況,教我耐心等待。第三天,我惦著取行李,去火車站看看,一到就看見我的行李亂七八糟地堆在外面,我趕緊雇了兩部板車,把東西運到住處,晚上總算有被子蓋了。

我每天上午去省委,天天碰釘子。一直等到第六天上午,我又準時去,接待的幹部才說大家都忙大躍進,有些小事不接頭,我提供的線索很好,確實是分配到安大,我可以持省委介紹信去報到啦。我回到黨校,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攔住兩個拉著空板車的農民。一問,知道他們是從郊區公社送東西進城的。我訴說了我的困難,央求他們幫忙把行李拉到安徽大學,還有一個小腳老太太和兩個小娃娃。他們面有難色,經我好說歹說,又忍痛答應給每人十元錢,(二十元佔我當時月工資三分之一),他們終於跟我進去,把行李分裝兩部板車上,一部上面坐了丁丁,奶奶抱著毛毛坐在另一部上,我只能跟著車子走。走了一個半小時,終於到了安徽大學,距我離開北京已整整一個星期!

這座大躍進的產物是建在郊區一片亂墳崗上的。全部校舍都是簇新的。教職工宿舍一律按社會主義的等級制度嚴格劃分。校領導幹部住的是蓋在校園安靜的一角一棟棟雅緻的兩層小樓,每棟都有五丶六間居室。教授和處級幹部住的是奶油色的兩層樓公寓,每家有四居室一套。講師和科級幹部住的是灰色的三層樓公寓,每家有三居室一套。助教和其它職員都住在紅色的三層樓公寓,統稱"貧民窟"。每套兩小間或兩間半,沒有衛生設備,每層三戶合用一個蹲坑,各家的煤球爐都放在過道裡。理所當然我分到的是貧民窟131樓最小的一套,雖然我有四個戶口。奶奶住一間,我帶兩個孩子住一間。我想盡辦法,東西還是放不下,大門關不上。好在我們老小都困得睜不開眼,就"夜不閉戶",一覺睡到天明。上午,我只得硬著頭皮去向系領導求情,經派人調查核實後才批准我搬到稍大一點的一套。

我又花了一天時間重新搬家,大致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就去外語系辦公室報到上班。我問系辦公室汪主任,我教什麼課程。聽了我的問題 ,他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你說什麼,李怡楷同志?什麼課程?"
  "北京的領導對我說分配我來這裡教英語,因為新成立的安大外語系缺少英語教師。"
  "我們確實缺少英語教師,但是你怎麼能上課呢?不行,絕對不行。你愛人是極右份子,正在勞動教養。你是他的家屬,怎麼可能在一所社會主義大學教社會主義大學生?這是明擺著的事。李怡楷同志,我們瞭解你會打字。我們也缺少英文打字員。領導上決定分配你當英文打字員。打字也是革命工作,對吧?我們希望你對安徽大學的大躍進作出貢獻。你這就去向小組長報到吧。"

我走到打字室向小組長報到。她跟我握手,笑著說歡迎我參加打字室工作。她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大的和一丁同年 ,我們倆也許有共同語言吧。提到她愛人,一位俄語講師,是外語系的黨總支部委員,她臉上有得意之色。她本人是俄文打字員,把我介紹給另一位年長的英文打字員老陳,隨即指著一臺古老的Underwood牌的台式打字機,對我說:"這是你的,一直在等你來!大躍進熱火朝天,工作做不完。老陳忙得不可開交。你今天可以開始工作吧?"她邊說邊交給我打蠟紙的任務。離開北京之前,我以為從此與蠟紙再見了。誰會想到,跑了千百裡路,我又幹起不是本行的老行當來了。

和全國各地一樣,安大也是"政治挂帥"。政治學習丶大會小會佔用上班時間,下班時間就任意推遲,星期日經常放衛星。工作這麼重,還有一個小孩要餵奶,一個大的要撫養,我的身體越來越感到吃不消。小組長,綽號"小辣椒",原來又是一個"小左"。她總找我的岔,監視我的行動,甚至於上廁所也不放過。寧坤寫給我的兩週一次的家書也要交給她檢查。她是職員政治學習小組長,開會發言時往往把矛頭對準我。
  "小辣椒"還不時專門為我召開小組會,幫助我加速思想改造。她責成我必須"暴露思想",爭取革命同志們的批評幫助。我總首先感謝黨組織和小組長領導下的同志們對我一貫的關懷。然後我就坦白承認,一天工作下來,還要餵小的丶管大的丶燒飯丶洗衣丶搞衛生,我根本沒有精力想什麼,腦子往往一片空白。"小辣椒"總會批評我不肯暴露壞思想,因此妨礙思想改造。"你的教授愛人被劃為極右份子,又送去勞教,你怎麼可能不對我們的黨心懷不滿?只要你一天不和他劃清界限,你就決不可能真正體會我們的黨對你丶對你愛人,是如何寬大。你必須首先暴露思想,否則錯誤的丶反動的思想就一定會繼續毒化你的腦袋,那是十分危險的。"她對我提出嚴正警告,彷彿我已經走上通往地獄的下坡路了。我明白,她整我可以向黨組織邀功,也有黨組織作她的後臺,我無法和她較量。她一再重複我早就領教過的 "治病救人" 的口號,啟發我自投羅網。但我也記得一句老話:"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身為右派家屬,挨批丶挨整丶被歧視丶被孤立,已經司空見慣,成為我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逐漸泰然處之了。

日常生活也成為茹苦含辛的掙扎。1959年秋季,大躍進的第二年,全國發生大飢荒,生活必需品日益減少。黨組織宣稱這是由於自然災害,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大躍進的後果。同時,中蘇關係破裂,"老大哥"逼債,不僅為那些蘇方以"兄弟般的援助"建設的工廠,而且要為朝鮮戰爭中支援中國誌願軍的軍火,以食物償付。於是,償債列車把一車皮一車皮的食物源源不斷運往莫斯科。中華兒女只有挨餓的份兒了。1959年夏季開始,糧食定量從每人每月三十二斤減到二十四斤,平均每天八兩。供應的品種主要包括:山芋乾丶山芋面丶玉米麵丶高梁面。大米和小麥面只有在逢年過節小量供應。食油從每月半斤減到二兩 。豬肉和雞蛋,起初少量定量供應,後來乾脆完全絕跡了。營養根本談不上,大家開動腦筋怎樣把八兩糧食做出來顯得多一些,哄騙自己。我一個接一個試了黨報上刊登的各種烹飪法,也無濟於事,肚子還是永遠餓得難受,聽丁丁總嚷嚷肚子餓更加難受。出賣食物的黑市公開露面,但價格高得讓我無法問津。我的體重不斷下降,面黃肌瘦,四肢無力。奶奶因營養不良糖尿病加重,早就回北京住到寧慧姐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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