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劉國凱關於文革史實的回憶、論述、思辯,勾起了我的思緒。我不敢熟視無睹。茲就我1966年所知所見所歷的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的文化革命造反派、保皇派的史實,略述記,以為歷史留一頁見證。
1966年, 我在新疆石河子兵糰子女一校教書。文革起,評海瑞、批三家村……。報紙上都是冠冕堂皇可以騙死人的無產階級世界革命、毛澤東思想大道理。現在來看,造反與 保皇從一開始就隱然有了,造反的是寫大字報批評批判領導的人,保皇的是領導紅人——團委幹部、學毛著積極份子、教學骨幹以及老教師,他們或保領導或觀望。 工作組一來,造反保皇就涇渭分明瞭:工作組依靠這些人整造反的人。我被列為小集團——反黨集團的骨幹。被批鬥的想一死了之。所以,當毛澤東為我們平反時, 那種激動、感恩是難以言表的。這不僅是對這一次文化革命中提意見的肯定,其實是對自己多年來一貫的思想觀念的肯定:對黨中央毛主席的忠誠信賴和對基層幹部 錯誤、胡作非為的不滿和否定。我那個時候的思想水平就是如此,全國知識界知識人以至全國民眾的思想水平也是如此——我敢肯定!這是文化革命得以出現和推行 的最根本的基礎。不然,文革是絕不可能如此全國全民全面如此匪夷所思地瘋狂的。這從55萬 右派殘存者今天的思想認識可以推斷,這從當今知識人的全體墮落、幫忙幫閑幫凶可以證實。所以,不要奇怪鄭義當時會把毛主席像章別到胸肉上以表忠、以感戴; 我也有類似的行為:被獄卒、被保皇派痛打毆辱後捧著毛主席語錄冊放聲大哭、哀號「毛主席萬歲!」「毛主席,來救救我們吧!」,不止一次如此。我以後的徹底 醒悟端賴曾有的這誓死效忠。劉賓雁將其提煉歸納總括為「第二種忠誠」,八十年代還大力鼓吹宣揚,迎合了適應了許多許多執政者和知識人、民眾的思想觀念和心 理狀態。
劉少奇鄧小平派工作組整人,這是全國性的現象,是共產黨根據建黨建政以來歷次運動整人尤其是整知識人的慣例N次 出現的現象。所以才會有毛澤東的撤工作組,平反、燒燬黑材料的反常的大舉措。劉國凱將它正確地準確地英明地總結歸納為劉少奇鄧小平搞的第二次反右。至於造 反派被「平反」前後是「奉旨」造反,還是「趁機」造反,不僅是見仁見智,也是見人見異,就是說,兩者都有。此前的造反較之右派的「鳴放」是前進了一步的, 正是人民文革的肇始、濫觴。這一點,劉國凱火眼金睛,高屋建瓴,早就有見及此,且一直分析研究鼓呼。這是絕不可忽視的歷史現象,是中華民族、中華知識人極 為難得的原始覺醒,較之胡風、右派都前進了。
劉 毛派、撤工作組後,造反、保皇就壁壘森嚴、涇渭分明瞭。造、保兩方經過劉、毛人為的有意的打壓、平反,原本就有的矛盾就更加固加深加重以至水火不容勢不兩 立了。劉毛都是深諳人性的弱點和醜陋一面的,一直充分地有意識有實效地利用著這一點。毛澤東利用造反派打倒了劉鄧後,就棄若敝屣了。以後的派駐軍工宣隊、 抓5·16、清理階級隊伍、各地集體性的屠殺造反派……有他無可奈何、必須迎合照顧周恩來為代表的黨內保守勢力的因素,更有毛其實最明白:這些真正的造反派,才是他和他的政權他的黨的致命對手、掘墓人。
新疆兵團的特點是有槍有炮,無須去奪解放軍的槍。兵團的保皇派稱「第二野戰軍」,兵團的造反派沒有統一的組織,一直是遊兵散勇式的。這是因為兵團本身是個大監獄大熔爐。保守勢力慣常的強大無比。
抄錄舊文「我是新疆造反派」 一段,以見什麼叫共產黨的「生產建設兵團」。
「兵團是一個什麼樣的處所呢? 66年 的元旦,我借穿了同寢室回族教師一雙高筒黑靴,自我感覺很好,一大早起來,走來走去,遠遠看見女老師宿舍的年輕異性同胞們出門,就招手高喊:‘姑娘們,你 們好!新年好!’未料,第二天,領導找我談話,要我以後不要這樣大喊大叫,影響不好。當然,很委婉,先肯定我的熱情。我納悶,這領導是怎麼知道的。原來那 些姑娘中間,有一位團支書,很循規蹈矩很喜歡匯報思想的人。她大約覺得我這樣大聲問好肉麻,是小資產階級作風,很看不慣,就向領導匯報了。應該說,也不是 一定有什麼惡意,只是當時的教育灌輸深入她的腦髓而自然而然的行為。現在回想起來這才是真正可怕之所在。那可真是一個大牢籠、大監獄啊!其實,即是當時, 領導、輿論和我們自己也是把它公開地說成是一個大熔爐——改造思想的大熔爐的。大熔爐,比大監獄更厲害更可怕,所以許多人屍骨無存!」
新疆石河子是全國最早開槍射殺造反派的地方,發生在1967年1月26日 凌晨,比青海西寧的軍區司令趙永夫奉葉劍英命令開槍殺人早了一個月。這是因為兵團本身就有槍,保皇派從一開始手中就有槍。石河子是兵團重鎮,有農八師、工 二師兩個師部在石河子,再一個「石管處」,也是師級編製,居民全部是兵團戰士。石河子還有一個直屬兵團的獨立團——實際是兵團的炮團,各種炮和汽車是炮團 的主要裝備,當然也有各種槍支。我的同鄉——溫州來的支邊青年有十幾人分配在炮團綠化隊扛坎土曼種樹植林修理地球,他們也分有槍的。就 是這個炮團,扛著衝鋒槍,開著汽車,在天色未明時分(充分地利用拂曉進攻的戰術特點),大兵壓境至也在石河子的兵團八一毛紡廠鎮壓造反派,開槍打死了人。 具體打死了多少人已不復記憶,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十餘人內,絕非幾十人百餘人之譜。那天是我們從北京串聯返回的次日,我們趕到毛紡廠聲援造反派,天色微明 中,還見到被造反派攔截在廠區坐在解放牌汽車車斗裡穿 著軍大衣抱著衝鋒槍耷拉著腦袋的炮團戰士。那天,除了炮團跑到毛紡廠開槍打死人外,農八師師部的保皇派也開槍打死了人,我的一個學生王萬東就因路過死在農 八師師部圍牆外的路上。我記得我寫了「告全國同胞書」大字報,有人請印刷廠的造反派鉛字排版印刷了許多。這是我的文字第一次被鉛字印製,印象特別深刻。
保 皇派與當權派血肉相聯,他們有槍,也敢開槍,就是因為當權派的指使、後臺。新疆兵團造反派勢單力薄,在兵團的各個單位,大多如此,不僅沒有槍,有槍也不可 能敢開。但是全中國的大氣候則在毛澤東、中央文革的折騰下,「造反有理、革命無罪」,任誰也不敢公然說自己保皇不造反。所以,炮團有槍的保皇派強者在暗中 開槍殺了造反派後會能被力量相差絕對懸殊的弱者造反派攔截住而不敢公然再行凶殺人。歷史就在這樣的詭譎迷濛中演進。現在的人稍不留心,就會墮入五里霧中, 遑論別有用心者了。
其實,中共建政以來,所有反對反抗中共暴政,爭民主自由的言行,從廣義上來說,都是造反。從胡風開始,55萬 右派、大躍進時的彭德懷諸右傾言行被拔白旗者、文革中的「奉旨」、「趁機」者、「四五」悼念者、「七九」辦民刊者、「六四」學生暴民者、新世紀不怕死的維 權者、篤信宗教的法輪功信眾及為其鳴冤叫屈者、海內外一切「旨在改變現行政治格局」者、體制內的叛逆者、以至香港的「港支聯」、臺灣未執政時的「民進 黨」……都是造反派!歷史的前進就是在不斷造反中進行著的。
我 後來被保皇派和當權派——石河子駐軍指揮部聯手以反對中央文件、反對中央文革的罪名正式拘留關押、送去勞改。至今那些整我的保皇派,其中有《老殘遊記》作 者劉鶚的嫡玄孫,還誇我是好人。去年溫州老鄉重返石河子一遊,見到當年舊人,保皇造反者都是逾花甲近古稀甚至耄耋之年了,他們沒有一人說我這個當年的造反 派勞改犯壞話的,不僅沒說壞話,還淨誇我正直善良硬氣,最難得是一位在公安局工作了一輩子現已退居二線的學生還記得我,電話中盡誇我,其實我只與他相處過 幾個月而已。這使我感慨不已。人性是至高無上的。只要你守住人性的底線,只要你在艱難時世、困苦時刻堅持人性的正氣善良,你終於會能得到認可肯定的。
在全體沉淪墮落的大氣候中,劉國凱堅守人性的正、真、善,不屈不撓堅持文化革命的研究,還原歷史的真實,無論有多少曲折、有多少污泥濁水,都無阻其分毫,無損其毛髮,歷史會給他一個美麗的真實的恰如其分的準確的回禮的。
我寫俞梅蓀文「琴心劍膽男兒行」正可移來用在國凱身上。「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琴心劍膽,此之謂也!」「琴 心劍膽,豈僅撫琴叮咚、佩劍扮酷而已!金剛怒目與菩薩低眉的轉換亦非尋常人所能為之,須具骨子裡的悲天憫人和無所畏懼、大俠情懷!中華文化中有恕道之說, 基督教在新時代也風靡神州,愛人,連惡人也要愛,打了你的右臉,再把左臉也伸過去讓打。時髦的精英們把這寬恕之道玩的出神入化,卻有意無意地把這恕道、寬 恕的大前提是公義、正義忘得一乾二淨。俞梅蓀不是其中的一員!他敢於亮劍,敢於「比膽競爭」,敢於比不怕死,敢於舍生取義,笑傲江湖!他要的首先是公義、正義,在此基礎上的菩薩低眉才是真正的慈悲為懷。金剛怒目目圓睜,菩薩低眉眉偶橫;恕道首須公義守,琴心劍膽男兒行!」
我曾有聯語寫國凱,前些天又作韻語贈國凱。聯語曰:
草根蟬鳴,而立年已研究文革,傳異邦大地,最念家國;
叢莽獅吼,花甲歲猶吶喊造反,醒故國神州,終當凱旋。
註:國凱兄以底層人、草根階層自居,研究文革著作纍纍,其中有《草根蟬鳴》一書。
韻語贈國凱曰:
人民文革光焰萬丈,歷史銘記造反保皇。
中華文化醬缸甚醬,兜底泛起孑孓蟑螂。
煌煌巨製見證史實,蚍蜉撼樹嗤不自量。
寄語吾兄沉潛著作,蟬鳴草根獅吼叢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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