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的故事(下)(图)


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看中国2023年12月2日讯】(接上文

十五.滴水之恩

一九七二年在家父被关押的第四个年头,专案组新来了个军队转业干部陈某。陈某总是板着冷酷的面孔,在审讯时无端的拍着桌子责骂家父“国民党狗特务、反革命”。然而在陈某一次探亲回来后,在审讯家父时一改过去横眉竖眼的态度,变得平静和气,这让家父颇为纳闷。一夜、陈干事在值班时从牢门小窗塞进了一个纸包,说了一声“我天亮前来取走”,便转身离去。家父打开一看,竟然是两个用当天的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包着的肉罐头!家父后来常回忆说,那是他三年牢狱生活里最幸福的一夜,他如饥似渴的把报纸仔细的阅读了二遍,风卷残云般把两个肉罐头吃光,还把罐头盒㖭的干干净净。从那之后,每当陈某值班时,便会送来各种肉罐头,水果罐头和点心,并会用当日的报纸包裹着,而特工出身的家父也从不询问原由。再后来陈某还低声简短的告诉家父,专案组关于家父的审查意见和初步结论。(这种行为在当时是要冒被开除党籍风险的)。

这是在被关押隔离审查的四年中,家父享受到的最美好时光。从陈某每星期塞进来的报纸上,他知道了当时形势,而那美味的肉罐头、点心让他补充了营养、增加了会被释放的信心。

一夜陈某送来一大包糖果要家父藏在床下并告知家父他被调离了专案组。又突然向家父说道:“你对我爹有恩。我爹的临终遗言是要我报恩并向你下跪叩头谢恩。我是共产党员,不能向未做出结论的审查对象下跪,就替我爹向你躹个躬吧”。说着便向家父深深躹了一躬。在家父再三要求下陈某道出这一切原因:原来是在一九五一年家父做腾冲情报站长(伪装身份是贸易公司经理)时,一日通讯员报告说情报站门外躺了个脏兮兮的中年乞丐和一个饿的奄奄一息的男孩。当家父看见乞丐那饥寒交迫的绝望目光时,顿生怜意,便暂时收留了父子二人。后来才知道乞丐竟然是个有二十年经验、在中甸边境上行走的“马脚子”(马帮的赶马人),这正是情报站需要的人,家父便让他做了马帮的“锅头”(领头人)。一九五四年家父离开了情报站赴汉口高级步兵学校学习,陈锅头为情报站继续工作,儿子上学参军入党当了干部,山不转水转又竟然调入周超专案组。当陈某回腾冲探望年老病危的陈锅头,讲到自己在审查一个混进党内名叫周超的大特务时,陈锅头大惊失色,立即找出珍藏二十多年他和家父的合影照片让儿子确认了这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老泪纵横的陈锅头交待儿子说,不管当年的周经理是特务还是反革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不报恩我死不瞑目!这便是家父在关押审查第四年里的奇遇。

十六.家父瘫痪

一九七二年秋天,周超突然瘫痪。他被担架抬出了被关押了近四年的那幢德国大别墅。专案组通知我去医院探视,当见到阔别四年的家父时我顿时泪如雨下。躺在病床上的家父由于长年不见天日,容貌苍老,面色惨白,目光呆滞,他穿着破旧的衣裤,头上戴着四年前赵健民赠送的呢帽,而此时那顶呢帽的帽沿早已脱落,让他看上去更是一个囚犯。他下半身丧失知觉完全瘫痪,小便失禁,裤裆里塞掖着一条大毛巾,吸收承接着骚臭的失禁尿液。

专案组指定省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权威专家周以敏主任为家父进行了诊查,只见周主任在家父瘫痪的双条腿上用橡皮锤敲来敲去,又用针在从大腿到双脚的皮肤上刺了又刺后得出了诊断结论:周围神经炎、双下肢神经麻痹症。

在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条件下医院是不收治像家父这种臭名昭著、赵建民狗腿子的,专案组用担架把家父送回了“家”。

自从家父被隔离审查,家母去往千里之外的“五七干校”放牛劳动,九岁的妹妹因营养不良、浮肿肝肿被送往山东老家由亲戚抚养后,我则被革委会扫地出了门。原来的房子被到省教育厅“支左”的军代表一家霸占了,我被撵到一幢老旧的筒子楼下的一个房间里,家父被抬进了这个“家”,我们从此过上了父子相依为命的日子。

十七.金蝉脱壳入定移神

专案组的人用担架把家父从车里抬进了房间,把他放到床上便扬长而去。当我俯下身端详家父时,突然间他那淡漠呆滞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他机警的侧耳倾听了几秒钟后,猛的掀开被子敏捷的跳下床,猫着腰从窗户一角向外观察了一会,然后躺回床上翘起二郎腿,长舒了一口气,朝着惊喜交集的我说道:“我要是不‘瘫痪’就会被关死在里边,我要把你们都‘瘫’回我身边。这叫金蝉脱壳,当年党派我潜进军统训练时戴老板教的。一九四八年淮海战役从徐州伪剿总撤出时,为欺骗敌人混过层层关卡,我装成乞丐用过一次。没想到今天又要用从敌人那学来的诡计欺骗自己的党组织”。

从那天起我便成了家父的通讯员和护理员。按他的指示我每天故意在楼道里家家做饭的时候,端着家父臭轰轰的大便招摇过市的走向公厕。从早到晚骑着自行车为家父四处送信、串供、从他的朋友处打探消息。(这一时期家父教了我如何“读人”、如何在与人交谈时察颜观色、怎样辨识真心和假意……。这些对我后来的人生颇为受益)。

家父回家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吃。四年的地下室囚禁,阳光和营养的缺失使他十分虚弱。总是饥肠辘辘的他每天都在喝鸡汤鱼汤和吃不少鸡蛋,几个月下来家父从一个虚弱的囚徒变成了精神焕发的健壮男人。为了不被暴露,家父每周去医院诊疗前都要认真化妆(在军统特训时叫易容术)。他用水彩画颜色的浅灰色和淡黄色混入水中,涂抹在脸上身上,易容后的家父坐在轮椅里,耸拉着脑袋,翻着一双死鱼样的眼睛,顿时变成了一个周身浮肿、面色晦暗,精神樵悴的重病患者。每次出门前他还总是苦笑着自嘲道:“周超又要去欺骗党和人民啦”。

在医院里家父总是要我推着坐在轮椅里他,在熙熙攘攘的门诊大厅里不停的转来转去,每当过去省委的熟人上前问候握手时,他会神情恍惚装着

不认识,人群里投来的全是同情的目光。“周超被整瘫痪了”,“周超被他们关了四年,快被害死了才放出来”“周超不认人了,活不了多久了”的传言不胫而走。在省委常委会议上,有常委忿忿的对省委副书记周兴说:“周超在淮海战役和川军策反中是有功的,不要把他往死里整嘛!”。

家父反守为攻。他向中央和省委组织部写出申诉,报告在最初关押期间遭受多次殴打和逼供,以致造成今天的伤残瘫痪。(在家父刚被关押时,专案组急于向中央文革小组邀功,为查出赵健民云南特务计划的实证,曾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工人宣传队员"在审讯时对家父拳打脚踢。一次因家父拒绝回答问题,专案组逼他罚跪时,一个穿大皮鞋的壮汉曾对着他的后背猛跺一脚,后来的X光证实了第十胸椎陈旧性骨折)。

省委责呈专案组对家父的伤情与病状进行鉴定。恼羞成怒的专案组带来一个公安厅的法医,法医阴沉着脸,把家父双腿拧来拽去,再用橡皮锤敲来敲去,他一脸狐疑,凑近家父的脸仔细观察,然后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根像锥子般粗大的钢针,缓慢的扎进家父的大腿。此时只见眯缝着眼睛似乎进入沉睡状态的家父竟然毫无反应,站在一旁的我却倒了抽一口冷气。鉴定完毕,一伙人失望的离去后,我诧异的望着家父正要询问,家父己苦着脸告诉我,这也是年轻时党派他去军统受训时,戴老板的亲授:入定移神术(一种用意志力控制、将意识转移到另一空间的方法。是特工在受伤或被捕后受刑时能暂时控制痛疼的一种法术)。

十八.远走他乡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家父就会有一些神秘访客。他们像做贼似的悄悄走进我家,这些被打倒的,刚出牛棚的厅、处长、被停职的军分区参谋长、政委们在黑灯瞎火中低声谈话,不停的吸着烟,偶尔会咬牙切齿的咒骂。

专案组近四年拔树搜根、费尽心力还是无法找出家父历史上和文革中有叛党通敌的证据,他们做出的审查结论周超本人拒绝签字同意。

原第二野战军陈庚兵团十三军的王非参谋长送来一封信,握着家父的手沉重的说:“周超啊、你不能死在云南。快走吧!”。次日我便和家父踏上奔往河南的火车。

王参谋长的信是写给时任河南省军区政委胡尚礼的(胡尚礼少将、山西抗日决死队员、原昆明军区炮兵副司令、十三军政委),信中详细谈了家父的遭遇并请求他照顾好这个二野的老部下。胡尚礼在家里接待了家父,两人闭门用歺谈了许久。为避人耳目,胡将家父安排在郑州西郊的解放军一五三医院住院治疗。(一五三医院是原隶属中原军区的野战医院,赴朝参战回国后驻在郑州)。这所座落在这广袤平原上的医院,就像一个鸟语花香,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在此“治病”的家父也不必再“瘫痪”下去,他手柱双拐四处行走,师职待遇三歺小灶,按摩理疗心旷神怡。

十八.重返沙场

一九七六年毛泽东驾崩,叶剑英一群老帅成功策划抓捕了“四人帮”(毛的妻子江青和他的心腹)。中华民族史上空前绝后的十年文革浩劫结束。(云南省委副书记周兴也在同年去世)。随着邓小平的复出和主政,全国大下成千上万的冤假得以昭雪、错案得到纠正。云南也不例外,数千名中上层干部被“平反”、“解放”,他们弹冠相庆,迫不及待,纷纷走上了各级领导岗位。

省委组织部信函家父:撤销对周超的审查结论,恢复党籍,恢复名誉,尽早回云南休养治病。家父马不停蹄的返回昆明,一家人住进省委组织部干部招待所,他拒绝住院要求工作。

当时国民经济几近崩溃,百废待兴,局势混乱,但工作重点之一仍是清查四人帮(在党政军内、从上到下清除文革中造反派的既得势力。称"四人帮分子")。家父主动请缨到帮派横行的"重灾区"省交通厅任清查四人帮运动办公室主任,他精力旺盛,情绪高涨,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前,在徐州国民党剿匪司令部指挥电台潜伏的淮海战役时期,不分昼夜为党获取情报的工作状态。家父把四年被关押的憋屈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得到了宣泄,他白天开会阅文件,夜间逐一研判对帮派分子的处理意见,大刀加阔斧,快刀崭乱麻。那时候双拐己变成了家父的累赘,手持单拐的他,见人时持拐慢行,四周无人他大步流星。一次去省委开紧急会议,迟到的家父为了赶场竟忘了自己仍"重病缠身",只见他跳下轿车,肩扛拐扙,飞奔上楼冲进了会议厅。这一奇观惊掉了满座干部们的下巴。多年后赵健民夫人杨瑞波还在老同志聚歺时调侃家父说:"四人帮一打倒,瘫痪的周超蹭的一声就站起来啦"。顿时引起哄堂大笑。

十九.送别赵健民

一九七六年在邓小平直接干预下,坐了共产党八年监狱的前云南省委书记处书记赵健民终于被释放了出来。"赵健民云南国民党特务案"得到平反纠正,这意味着文革被彻底否定,历史被拨乱反正,邪恶被正本清源。这位中共党内少有的铁骨硬汉,八年的牢狱之灾,丝毫无损他坚强的意志。他宁愿坐穿牢底,也拒不向毛夫人江青、康生之流低头认罪而获得宽大待遇。在狱中赵健民写了八万字的抗议申诉文字,三次用小铁钉扎破鼻孔流血、在白衬衣和被单上写下血书表明心志。

随着赵健民的平反和重新启用(赵出狱后任云南省政协副主席),全省的"赵氏小爬虫"(干部群众)被他牵连的一切冤案全部被平反纠正。

十年的文革浩劫,八年的牢狱灾难使赵健民严然成为了云南省一百三十八万七千多受连累被伤害的干部群众的一面旗帜。所以当一九七八年赵健民调任中共第三机械工业部(航天部)副部长的消息一经传出,在那个没有手机和互联网的时代,仅仅靠口耳相传在赵离昆赴京当天,火车站广场居然挤满了约三万多送行的人群。那是个多雨的冬季,通向火车站的大道上停了上百辆,日夜兼程满是泥泞,从各市、州、县赶来送行的干部。而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的"赵氏小爬虫"(普通群众),仅仅是要来看看因为保他,自己被迫害了多年的赵健民长什么模样。

当满头银发一脸沧桑、身披呢大衣的赵健民走出红旗轿车时,现场竟然欢声雷动,掌声一片。此时只听家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叫做英雄崇拜啊。老毛就是利用了这东西夺得了江山,也因为这东西差点毁掉了江山"。

二十.去医院工作

一九七九年在省交通设计院党委书记任上的家父恳求组织部安排他去医院工作。原因是文革时期中上层干部联络站的老同志里因中风心梗,接二连三的传出死讯。长期住牛棚和监督劳动对这些老人的身心健康多有摧残,家父想为老同志看病提供方便。省委同意调家父赴任昆明医学院附属医院党委副书记(后任书记)。

一九八零至一九八四年的四年间,他除抓党政人事后勤工作,配合院长的医疗科研教学外,家父主要做了两件大事:建成干部病房大楼和把一批"有问题"的专家教授"拉进党内。昆明医学院附属医院干部病房大楼,在当时是全新建筑、优美内饰、全新医疗设备、全新医护团队、面向全省行政十四级以上的干部服务。一时间前来就医会诊、体检住院的干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而这一期间、"身带残疾仍坚持工作的优秀干部"周书记、总是提着一根雕刻精致的手杖在干部病房大楼里走门串户,和候诊的、住院的老同志谈笑风生,聊天叙旧。

昆医附属医院于一九五六年独立建院,不少的医学权威和专科教授都在早年留学法国、德国。如留法的有肝胆外科兰瑚教授,胸外科刘崇智教授,留德的有儿科陈世徳教授,也有民国政府时期培养的教授。这些专家学者们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忠党爱国、兢兢业业、但由于出身不好,留洋的背景或有海外关系,一直被党拒之门外。例如、有位著名儿科教授出身贫寒但自幼聪颖好学,他顶替一个豪门子弟的姓名读完上海圣约𨌺大学,又以优异成绩考入德国海德堡医科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十年寒窗的文凭被在外花天酒地的逆子拿去哄骗父母,而这位无学历无文凭的饱学之士却成了一代名医。另一位知名教授父亲曾是国军空军中将,大陆沦陷时全家老小撤离台湾,唯独这爱国教授留了下来,虽历经了各种运动反复审查,仍无恨无怨。在共产党独统天下的时代,名医教授们多年来苦苦申请入党是为了自己的身份被党承认,社会地位得到保证,子女入学、就业、参军、结婚也都将受恵。家父顺应大势让一批批名医专家完成心愿宣誓入党。

一九八二年,家母在患癌症两年后去世。六十岁的家父于次年离开医院,调往省政府办公厅,任接待处副处长(闲职),五年后正式离休。

二十一.为擦腚纸干杯

二零零五年秋,家父的老上级,九十高龄曾历任原晋冀鲁豫军区情报处长、二野战军司令部情报处长、西南军区情报处长的柴成文来云南看望原西南军区所剩无几的老同志。家父安排了六、七位还能行走活动的八十高龄原二野战军和西南军区的老特工们宴请柴成文将军。席间一群步履蹒跚的耋耄老人,回顾往事不胜唏嘘。有人举杯祝柴将军健康长寿,柴成文艰难的由人搀扶着站起来、祝老部下们一切安好。又有人说为"出去不知生死下落的战友们"干杯(指一九四九年二野情报处派出的一批潜入国民党军撤往台湾的共谍)。此时家父举杯用沉重的语气说道:"为我们这些还活着的和那些死去的、老毛的擦腚纸们干杯"!众老人默默无语,一饮而尽。

(全文完)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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