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9月9日下午,某乡村学校里突然跑出来一个社员。学校百米外是一条大河,只见那人跑上河堤,边跑边挥舞手臂高喊:“毛主席死了!毛主席死了!”河堤下住着一户人家,一对母子正在家里的禾坪上干活。十来岁的儿子听见喊声,“啊”了一声,抬头张望,母亲吓得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说道:“千万不要乱说!”这户人家西边是一片棉田,田里干活的人们听见喊声,立刻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那个奔跑叫喊的人,有的说:“这人是不是疯了?”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跑出来五个人扑向那人,将他捉住,反剪双手,其中一个还喊道:“快拿麻绳来。”这五人是村里的党员、干部。那人辩解道:“真的,毛主席是死了,我没说错,刚才学校收音机里才播过!”几个党员干部不信,押着他朝大队部走。大队书记惊魂不定地迎面走来,走边地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毛主席死了。”怕人家不信,书记确证说:“刚才收音机播了,我又给公社打了电话,落实了!”听到书记这一权威消息,几个党员干部像泄气的皮球,把那个社员放了,路边另一个社员则立即呼天抢地哭叫起来:“这怎么得了唷,毛主席要活万岁的哒,怎么他老人家喊走就走坎得啥!”他这一哭,聚拢社员更多了,一起放声大哭,仿佛美帝苏修马上要趁机打过来,美好的河山要被他们侵占,中国人民就要回到那万恶的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遍罪。
毛去世的第二天,某生产队一个姓易的社员被大队绑了起来,身前挂着一块牌子游街示众,说他思想反动,对不起毛主席。这位易姓社员三代贫农,一位社员问他听到毛主席逝世时是否哭了,他竟说他的眼泪往上流。毛主席带领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如今毛主席逝世了,他不仅不悲哀流泪,反而说他的眼泪往上流,他的良心真是叫狗吃了。
毛去世的第三天,堤下村的楚某接到噩耗:岳父去世了。岳父是富农分子,受了一辈子欺负,如今欺负他的总根子死了,马上就有出头之日了,他却走了,一家人非常难过,哭得悲哀不止。傍晚时分,岳父所在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来了,告诉正处于亡父之痛中的楚某的舅子:“上面有指示,你家不许放鞭炮!不许敲锣打鼓!因为毛主席死了!”楚某当时在现场,非常愤怒,对大队支书吼道:“毛主席死毛主席的,我岳老子死我岳老子的,关你屁事!”大队支书恼怒道:“你是谁?!敢对毛主席不崇敬?!”楚某吼道:“老子根红苗正!老子怕了你不成?!毛主席是人,难道老子的岳老子就不是人吗?!你少在这里混蛋!”楚某的两个舅子和姨子惊慌失措,赶紧把楚某架回屋里,又连忙对支书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一定按你的指示办!”
毛去世,某村派一个特能哭的人去公社参加追悼会,不会哭的人没资格参加,至今村里人还说:“日他个妈呀,那杂种真是会哭,别人确实比不了。”
某村有个记工员,无师自通阉鸡技术,人称阉鸡佬。阉鸡佬阉鸡,起初是免费为乡亲们服务,顶多收下阉掉的两个公鸡睾丸。有的鸡主想要那公鸡睾丸,就给他一两毛钱作为酬谢。有人暗中告了阉鸡佬,说作为村干部,阉鸡佬不好好带领广大社员群众大干社会主义,却带头做阉鸡生意,这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大队革委会很重视,撤了阉鸡佬记工员的职务,还责令他写检讨,要他从根本上与资本主义划清界限。检讨书交上去了,可是有乡亲请他阉鸡时他还照旧阉,大队革委会不答应了,把他定为坏分子,每次开批斗大会都勒令其接受群众批斗,害得他读初中的女儿几次想自杀。1976年毛泽东死时,队长组织全村男女老少对着毛像开追悼会,村民都哭了,就阉鸡佬一人没有一滴泪。事后有人问他,大伙都哭,为什么他敢不哭,阉鸡佬说:阉鸡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偏偏到现在成了资本主义尾巴,都是毛主席闹的,他早该死了。
毛去世,某生产队的王队长非常悲痛,哭了好几场。可是王队长发现,他家养的那只老母鸡却像往常一样,照旧悠闲地在院子里踱步,下蛋后照旧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得意地咯咯叫唤,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王队长怒从心头起,从厨房操起菜刀,把那只稀里糊涂的母鸡宰了。王队长杀鸡吃肉的事不知怎么被公社知道了,公社干部叱责他:“毛主席逝世了,你家居然还有心思吃鸡肉!”王队长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那母鸡还没事人似的才杀了它,可是公社干部不信。不久,王队长的职务就像他的母鸡稀里糊涂被杀一样被稀里糊涂地撤了。
1976年9月9日下午四点多钟,某校广播站的喇叭突然响了:毛主席逝世了。操场上,师生们个个神情肃穆,一个高年级学生悲痛欲绝,身体不支,哭倒在地。当天晚饭后,村子街头的大喇叭里还在播放有关报道,但路人行色匆匆,各忙自己的事。一个平时不修边幅的人,此时却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在大喇叭下有些夸张地踱着方步。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第二天学校上课,某班班主任与同学们共同缅怀了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后,用一种很严肃的口气提醒大家,越是在关健时刻越是要提高革命警惕,确保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说到这里,这位漂亮的女教师换上了一副神秘的表情说:“昨天就有一个四类分子,正当我们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时,他却穿得琉璃棍似的在街上耀武扬威,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啊!”教室里顿时一片交头接耳、嘤嘤嗡嗡,有的同学则立刻就明白了老师说的是谁。不过,此时人们对阶级斗争已经厌倦,村干部后来也没有对那个人怎么样。
1976年9月9日下午四点,某部干部战士集中到食堂,预备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餐桌上摆着班长的那台刚换了四节新电池的红灯牌收音机,一拧开关,充足的电流冲得喇叭嗡嗡响。电池是班长叫战士莫言(即作家莫言)到村里的供销社特意为下午收听广播买的,还嘱咐开发票。电池和发票交给班长,班长悄悄地告诉莫言:毛主席死了。班长的话像棍子一样把他打懵了:这怎么可能?毛主席怎么能死呢?谁都能死,毛主席也不能死啊!四点不到,收音机里开始播放哀乐。这一年大家已经听好几次哀乐了,先是周恩来死,接着是朱德死,但那两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没有提前预告,毛主席可能真的死了。此时战友们都已经知道毛主席死了,首长拉着长脸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参谋双手捧着一个玻璃杯子,脸肃穆得像纪念碑。当广播员说到毛“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时,参谋手中的玻璃杯子应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他去找扫帚和撮子把碎玻璃弄了出去。看到这一幕,莫言心想:这个杯子掉得好没道理,他提前就已经知道毛主席死了,不是“突闻噩耗”,杯子本来被双手攥着,怎会一听到毛逝世就失手掉在地上?莫言由此判断,这分明是表演,而且是拙劣的表演。可是首长还是表扬了他,说他对毛主席感情深。也许首长深知,这样的表演是一定要表扬的。
毛去世后,在人民大会堂停灵七天,供各单位组织的庞大人流吊唁。上面预计届时一定有大量的人哭昏,故预先指派宣武、朝阳、同仁、友谊四医院各组织一个救护小组,把守广场四角。谢庆庆是宣武医院救护小组的成员,把守广场东北角。她说,七天时间里,她所在的小组没有接待一例哭昏的,听说西北角小组被送来两三个站昏的人,其中一个是数学家陈景润。须在工厂排队五六个小时才能进入人民大会堂完成吊唁,身体虚弱的人难以承受。当时物质匮乏,救护小组成员每天到北京饭店吃工作餐,四菜一汤,七天下来,人人增重二三斤。
闽北某山城青年小黄,音乐天赋很高,嗓音宏亮高亢,从小喜欢唱歌。一次表演唱《东方红》,唱到动情处,小黄双眼含泪,走台步时不慎摔下舞台,脑部受伤,落下间歇性精神病,一旦发作,不分时间、场合,唱个没完没了。文革开始后,颂毛的歌曲一统天下,小黄如鱼得水到处唱。起初各造反派抢着要他去唱歌助阵,后来发现他唱着唱着就乱套了,东一句西一句,成了干扰斗争大方向的噪音,于是就把他赶下台。被人赶下台一回,精神就受刺激一回,发展到最后,一唱歌就掏出裆下物,当众露阴,于是他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打入另册,国内外形势一有风吹草动,就被列入重点控制对象。家人怕受牵连,都躲走了,留他一人独居。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的那天晚上,小黄自己在家照例一顿乱唱,先是用怪模怪样的喉音,夹杂着敲击声,把哀乐演绎得像西方嬉皮士音乐,接着是模仿唢呐奏喜气洋洋的秧歌曲,后来高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呀”,活像在举行一场狂欢会。几分钟之后,一群红卫兵破门而入,把正在高歌狂舞衣裳褴褛的小黄拖走,最终将其打成现行反革命罪,判刑十四年。在狱中,小黄经常半夜三更高歌,经常因此挨揍,后来死在同号犯人和管教干部的拳脚下。几年后,他的海外亲人回来寻找遗骸,想安葬到老家祖坟上,然而昔日的埋葬地已变水库,其骸骨连同他的名字和一肚子的红歌,永远沉寂到水底世界。
毛去世,湘西某公社举行追悼会,一些小学生进会场前哭不出来,老师一巴掌扇过去立即哭了,随即被推进会场。事后老师向家长们解释:之所以如此,是为孩子好。
天津郊区李某,旧社会在天津过银行职员。文革初,村里为凑齐四类分子之数,给李加上坏分子头衔,随时拉出来批斗。毛泽东去世那天,李某晚上喝了两盅酒,被人举报到大队,说他这个时候喝酒,不是一般的酒,是庆贺酒,是反攻倒算酒,意味着对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怀有刻骨仇恨,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大队干部立即组织民兵,将李某抓起来,连夜召开批斗大会,又办一个多月的学习班,强迫李某彻底交待妄图变天复辟的事实。学习班结束被放出来时,李某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李某有几个儿子,个个聪明帅气,但因受家庭影响,都找不上媳妇,成了老光棍。文革结束摘帽时,儿子们早已错过了结婚成家的年龄。2005年,李某的最后一个光棍儿子死去,李家彻底断了根。
1976年9月9日下午,几个年轻人正在上海提篮桥闲逛,忽听播报毛去世,许多行人当场哭起来。其中一个年轻人叫胡展奋,见众人大哭,不禁扑哧而笑。民兵小分队看见了,立即将其扭到派出所审问。胡急中生智,说:“我没笑!你们难道不知道哭脸和笑脸很像吗?”坚持到天黑,死不改口,最后把他放了。
毛去世,某校举行悼念仪式。三鞠躬,一鞠躬时,前排有同学放屁,到第三躬时,后边的同学实在绷不住,笑出声来,听到屁声的都跟着笑,没听到屁声的跟着笑声笑,一时乱了场。事后,校长责令班主任严查,最后落实到沈兆华同学头上。学校停了沈五天课,要他重复写检查,挖根源,班上宣读,最后扒走红领巾,再也不许戴。
1976年9月9日下午四点左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放毛泽东逝世的讣告。豫西某村的民兵营长跪在村庄的高音喇叭下痛哭,并且对那些哭声小的人大声痛骂。有一辆汽车从公路上驶过,司机似乎没有听到广播,这位民兵营长站起来,对着远去的司机大声喊叫:“日死你祖奶奶,日死你祖奶奶,毛主席死了,你的汽车还往哪儿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没有下车听广播,民兵营长过去一脚踹倒车子,拉住骑自行车的人说:“毛主席死了,你的自行车还往哪儿骑?”骑自行车的人丢下车子,开始大哭起来:“毛主席啊,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中国咋办啊?你死了中国谁管啊?你死了中国复辟资本主义咋办啊?你死了右倾翻案风谁整啊?”民兵营长一听骑自行车的哭出这么重要的问题,也不再只是傻哭,而是哭着数着:“毛主席啊,毛主席啊,你死了谁管我们贫下中农啊?你死了谁来收拾地富反坏右啊?你死了谁来收拾走资派啊?”骑车人与民兵营长二人越说越恸,竟致一起抱头嚎哭。一个经常挨斗的地主分子挑着粪桶走来,把粪桶往地上一放,也跪在民兵营长旁边大哭起来,并且哭得惊天动地,比贫下中农还伤心。民兵营长站起来,狠狠踢了地主分子一脚,说:“我们贫下中农的伟大领袖,你哭什么?”地主分子说:“我伤心啊!”民兵营长问:“你伤什么心?狼子野心?”地主分子说:“毛主席去世了,日本鬼子打来了怎么办啊?”民兵营长说:“地主分子闲操心。”地主分子说:“跑老日的时候,我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叫日本鬼子机枪扫射死了,我害怕再跑老日啊。”民兵营长说:“虽然你是个地主分子,今天我批准你哭。”地主分子重新跪到地上,继续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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