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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美人芳草(1)

香草

作者:陈友冰  2012-02-05 22:43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汉语的修辞格中有借代,即说话或写文章时不直接说出所要表达的人或事物,而是借用与它密切相关的人或事物来代替,这种修辞方法叫借代。被替代的叫“本体”,替代的叫“借体”。中国古典诗词中经常出现的“美人芳草”就是借代修辞格中的“借体”。

古典诗词中用以借代的香草有芰荷、芙蓉、薜荔、蕙、茞、兰、梅、菊等,咏歌的美人称谓则有美女、佳人、蛾眉、倾国、倾城、秀色等,有时干脆以织女、王啬、嫦娥借代。还有一些诗词,将美女芳草混而为一,共同咏歌,交相辉映。

一、香草

早在《诗经》中,香草就已经作为美的事物的借代,如《诗经·陈风·泽陂》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这里以芳香植物蒲、荷比喻美人,表达一种无尽的相思。这种借代手法的真正生发和大量运用始自屈原。屈原集南北文化之精粹,融合了香草在南北文化中不同的美学意蕴,并将其人格化,赋以形式美和内在美的美学意蕴。香草的审美价值在《离骚》、《九歌》、《九章》中发展到了极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既替余以蕙攘兮,又申之以揽茞”,“佩缤纷繁饰兮,芳菲菲其弥彰”。芰荷为衣,芙蓉为裳,蕙兰为佩,香茞为饰,这是形式美;“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搴阰为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诗人以木兰、秋菊、宿莽傲霜雪的风骨和顽强的生命力陶冶情操,不断完善自我;用香草的缤纷、艳丽、芳香荡涤心灵,醇化品格,提升人性,从而实现服饰美与心灵美的融会贯通,外在美内性化,形式美与内性美珠联璧合,达到完美的和谐统一,可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屈原以后,芳草成了士大夫高洁品格、不屈精神的代称,才华出众又不被理解、壮志难伸的借喻:阮籍《咏怀诗》十三首多用此法,如“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诗人将自身品格才华比喻成自身不言却“下自成蹊”的桃、李,正在秋风的摧残下凋零。赶快远走避祸吧,但又想到妻儿老小,再转念一想:自身都不保了,还考虑他们安危干什么!这个借代,将诗人在魏晋易代之际政治上的险恶,自己处境的艰危,表露的含蓄而形象。在此之后,陈子昂的《感遇》“兰若生春夏”,张九龄的《感遇》“江南有丹橘”,李白的《古风》第三十“孤兰出幽园”,元稹《菊花》,柳宗元的《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李商隐《题小松》,秦观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陆游的《梅花绝句》、《卜算子·咏梅》,辛弃疾《沁园春·三径初成》、《兰陵王·一丘壑》等诗词中无不意指抒情主人公高洁品行、高尚人格和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至于香草具体的文化内涵和借代意义,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芬芳高洁的文化人格

屈原在《离骚》中从三个方面表白自己的外在和内心之美:一是出身高贵,是高阳氏的苗裔,出生的时辰很好,名字取的也很好,这主要用赋体来表述,但爱修饰、注重容止,既有内美又有修能,则主要通过芳草的比附,如用“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芷”,“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来比附和强调自己“好修姱”以为常;用“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方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来比附自己重视人才的培养并对此倾心尽力有所期待;“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来比喻自己不断陶冶操守、完善自我,即不但“好修姱”而且不断加以“鞿羁”,而且表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蒋骥对这两句注释说:“木兰去皮不死,宿莽拔心不死,故诗人‘朝搴’‘夕揽’以示自己的坚贞不渝”(《山带阁注楚辞》)。

屈原以后,宿莽、胡绳、菌桂、薜荔、江离、申椒之类芳草用的少了甚至绝迹,更多的、用得较为频繁的是梅、兰、菊,所谓“岁寒三友”,而且其文化内涵也略有区别:

梅的人文品格是清高脱俗、不畏严寒、高风亮节。最早的咏梅诗,当是唐末诗人和凝的《望梅花》: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
越岭寒枝香自折,冷艳奇芳堪惜。
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

诗中既有对梅花不畏严寒,香艳无比的赞叹,更有寒冬季节对梅的企盼。

宋代诗人林逋的《山园小梅》,被称为咏梅的佳作:

众芳摇落独鲜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诗人把梅花置于水边、月下两个特定的环境中,首联是赞颂梅花不惧寒冷、独占风情的孤傲;颔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渲染梅花清高脱俗的诗魂月魄,从此“疏影”和“暗香”也成了咏梅的固定用语。南宋词人姜夔有两首著名的词,就分别以“暗香”和“疏影”作为题名。

陆游特别喜欢梅,他的咏梅佳作在百首之上,都是咏歌梅花的高洁坚贞,自己对梅的仰慕和喜爱。当然,其中暗寓自己的生活遭遇和人生理想,如“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古梅》);“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落梅》之一);“平生不喜凡桃李,看了梅花睡过春”(《探梅》二绝之二);“子欲作梅诗,当造幽绝境。笔端有纤尘,正恐梅未肯”(《梅花绝句》十首之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六首之三),其中词作《卜算子·咏梅》的比拟意更显得突出: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一生多次因力主抗战而遭南宋朝廷的罢黜,晚年更闲置山阴十多年。词中梅花的孤独:“寂寞开无主”,处境的艰难:“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不愿随波逐流:“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高洁自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都是词人品格和遭遇的指代。

兰的人文品格是君子的象征,兰花中有个品种就叫“君子兰”。当然,这个“君子”又有多重内涵:

一是象征君子出处进退的“时”与“位”。相传孔子作《猗兰操》,叹息兰草具有“王者之香”却与“众草为伍”,发出“生不逢时”的感慨。《古诗十九首》中“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也是在揄扬兰蕙品格的同时,强调“时遇”的重要,不然就会与秋草为伍。屈原在《离骚》中说自己“纫秋兰以为佩”,也是说自己孤芳自赏、不合时宜。后汉郦炎有首《兰》,也是慨叹兰的生不逢时:

灵芝生河州,动摇因洪波。
秋兰荣何晚,严霜悴其柯。
哀哉二芳草,不植太山阿!

在河洲而不在太山,这是叹息兰草和灵芝“处非其位”;受严霜而不承春露,这是“生不逢时”。后人写兰草,亦多作为君子出处行藏的暗寓,后汉的张衡在诗歌中也往往借香草萎落以衬贤臣的被弃置,如《怨诗》:

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
虽日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如何。
我闻其声,载坐载起。同心离居,绝我中肠。

此诗为四言,在中国诗歌史上自有其独特地位。诗中咏叹品性芳洁的兰花被弃置于幽谷,意在比喻贤能君子不遇明君而被弃置。逯钦立解释说:“秋兰,咏嘉美人也。嘉而不获,用故作是诗也”。

又如李白的《赠友人》:

兰生不当户,别是闲庭草。
夙被霜露欺,红荣已先老。
谬接瑶华枝,结根君王池。
顾无馨香美,叨沐清风吹。
余芳若可佩,卒岁常相随。

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一首自述家世的诗。李白一族可能是玄武门事件的受害者。其先人避祸中亚碎叶。诗中说兰花虽不曾当户而生,但与闲草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它“结根”在“君王池”。诗人用兰的“先老”,叹息“时”的“迟暮”;用兰的“谬接瑶华枝”,叹息自己人生的错位

二是贤者在野,怀抱幽贞的志节,作为古典诗人想往山林隐逸情趣的投射,如崔凃的《幽兰》:

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
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
白露常沾早,春风每迟到。
不知当路草,芬馥欲何为?

兰花“幽植”,野草“当路”;“国香”仍在,遗憾的是无君子佩戴;春风迟到,还要受白露侵害。既然如此,还是“幽植”,做岩穴中的隐士,空谷的佳人吧!

菊花不与春花争艳,却在秋霜中抗争,它没有趋时的媚态,却有着烈士受难的精神,这是“国士”的象征。另外它的恬淡、高标又构成了性格的另一面,又成了高士的象征。中国古典诗人们多是从这两个方面来借代的。曹升诗云“国士才情高士品,陶家美酒谢家诗”,就是强调菊花这两方面特征。屈原《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则是以木兰、秋菊傲霜雪的风骨和顽强的生命力来比附自己不随流俗、不畏强暴的坚贞品格。晋代袁山松咏歌菊是“春露不改色,秋霜不改条”;曹升的《咏菊》“要使世人瞻晚节,出山故在九秋时”等,也是咏歌菊花这类品格。

陶渊明眼中的菊花,则是强调其“高士”的一面,如《饮酒》其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四:“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前者写采菊,菊花恬淡,诗人悠然,融汇成一个和谐的高士形象。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后者写作者饮酒食菊,远离世情。世情既远,就可以怡然自得。这都是对隐者高士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许有壬的《种菊》也表达了类似的情感倾向:

酒熟同招隐者看,饥来忍把落英餐。
春风无限闲桃李,不似黄花耐岁寒!

诗人眼中的菊花是位隐者高士,忍饥耐寒,成了份内之事,完全超乎物质功利的标准之外。

菊有时也作为气节、操守的代称,如宋末遗民郑思肖的《题菊》: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无穷。
宁可指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

郑思肖(1241~1318)字忆翁,号所南,宋末诗人、画家。连江(今属福建)人。曾以太学上舍生应博学鸿词试。元军南侵时,曾向朝廷献抵御之策,未被采纳。以后客居吴下,寄食报国寺。改名思肖,表示思念赵宋之意;又号所南,表示以“南”为“所”;住地名为“本穴世界”,移“本”字之“十”置“穴”中,即“大宋”。日常坐卧,也要向南背北。他擅长作墨兰,宋亡后画兰花叶萧疏而不画根土,人问其故,答曰:“地为人夺去,汝犹不知耶?”这首《题菊》中“宁可指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除了暗寓大宋土地已为人夺去外,更有坚持气节、不改初衷的坚贞!

元代诗人王翰的《题菊》也类此:

我离故园时,绕篱种佳菊。
交叶常青葱,余英吐芳馥。
别来二十载,粲粲抱幽独。
岂无桃李颜,岁晚同草木。
及兹睹余芳,使我泪盈掬。
离披已欲摧,潇洒犹在目。
雨露岂所偏,岁月不可复。
归去来南山,餐英坐空谷!

王翰(1333—1378)字用文,党项族人,生于将军世家。少袭官职,青年之时即有能名,后入全闽守将陈友定幕府。陈友定为朱元璋所灭后,王翰不愿臣服明朝,遂隐居于福建永福的观猎山十余年,创作大量诗歌,著有《友石山人遗稿》。王翰为人刚直忠贞,隐居时被明朝查知行踪,强征其入朝,王翰以自刎之举表达了自己不事二主的气节,遂留山中直至老死。王翰为胡人,深受汉文化熏陶,诗中对菊的咏歌,实际上是本人的操守的自喻。“别来二十载,粲粲抱幽独”,那孤怀磊落、幽独不群的菊花,正是他在元亡后隐忍山林十余年,宁可自尽也不归顺新朝的坚贞气节的折射!“离披已欲摧,潇洒犹在目”,“归去来南山,餐英坐空谷”,显示的也正是诗人隐居山林的清贫又洒脱的形象。

2、某种情感和思绪的象征

贾至的《巴陵夜别王八》:

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
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

诗中的梅花既不是君子人文品格的象征,也非贤者在野,怀抱幽贞志节的折射,只是季节和时间的标志,当然,其中也有含蕴,但含蕴的也仅仅是离恨和别愁。

再如李清照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据伊世珍《琅嬛记》:“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陆德夫说三句,其实就一句:“人比黄花瘦”。这个比喻之所以让人佩服,其中自然有品格上的自喻,但是,更多的是因为思念,人形容憔悴而清瘦,以此来表达相思之苦。

有的诗人也通过透露咏菊表达他对人生的领悟,或显示某种生活哲理,如元稹《菊花》: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诗人为何偏爱菊,说得很直白:“此花开尽更无花”。这当中当然含蕴了许多人生哲理。又如陶渊明《饮酒》(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苏轼最欣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认为“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因为它既表现了田园之美,又表达了隐逸之乐;既表现了闲适之情,又表达了自励之志。不仅内容含蕴丰富,而且意境韵味隽永。再如,“悠然见南山”的“见”字,十分传神地表现了诗人在采菊之时漫不经心地偶然抬头见山的情状,与全诗顺其自然的情调和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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