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中荒诞小说:《盛世,中国2013》结尾

何东生(小说中的人物,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注)甚至有点缅怀现已消失的自由派,少了他们当靶子,老左新左民族民粹国粹国家极右等所有反自由主义力量都直接对着这届政府来了。可惜自从世界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后,被视为亲西方的自由派式微,他们的思想在中国失去市场,原自由派人士经过反思后,大多成了这届务实威权政府的支持者,认为不能走西方的道路,认同当前的中国模式已经是现实世界中的最佳选项。剩下死不悔改的自由派知名人士则被禁音消声,不能出现在媒体,不准出版、演出或教学。现在,偶然能在网上打游击般微弱发声的只是如小希一类的漏网小鱼。

·天佑我党

真是漫漫长夜,老陈、小希和方草地这一天心情如坐过山车,跟着又发到资讯轰炸,到这刻都精疲力竭,而负责彔影的张逗更已经打了几个小盹。

只有何东生越晚越来劲,这几个小时像是他一个人在表演脱口秀,而且什么话都不保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自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好,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他更意会到,这些话平常是不能说的,今天不说,以后大概见到棺材都没机会说。他也明白自己以前从来不喝北京的自来水,今天一下子喝下几大杯,是会有较异常的反应。

何东生忽然脑中飘起一件最近发生的奇事,心里头痒痒觉得不吐不快,主动跟老陈、小希、方草地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国家秘密,最近有恐怖分子,潜进一个国家高度保密的工厂想爆破,还好安全部门收到线报,把他们全部击毙。惊人的是那六个恐怖分子都属于北京一个法兰斯主义小组织,成员都是北大、清华这些重点大学的学生,知道后我们只能替他们保密,说他们出了车祸,但死不见尸,家长还闹了一通。我说这事是想让你们知道,真正的法兰斯主义已经在中国扎根了。这些大学生能知道这家秘密工厂,一定是党政军内部有黑手,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早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党人或社会主义者,我只能用法兰斯三个字来形容他们。

小希凝重的问:“死者之中,有姓韦的吗?”

何东生想了想,说:“韦,没有。”

小希问:“肯定没有?”

何东生说:“我的记忆你不用怀疑,何况韦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有的话我一定记得。”

老陈看到小希松口气,知道她想到儿子韦国。

老陈随便找个问题来问:“你们怎么会有线报?”

何东生说:“老陈你不能小看我们的安全部门,他们到处都放了眼线,一般有人的地方都有我们的坐探……可是怎么就漏了你们几个?”“为什么他们要爆破那家工厂?”方草地突然很认真的问。

今天,既然冰火盛世计划、治国平天下大计以至国家的国际大战略都已经摊在众人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

“这样说吧,现阶段我们政府跟那些法兰斯的分别是,我们想老百姓有爱心而没有攻击性,法兰斯要老百姓有攻击性而没爱心。那家工厂制造的东西,让老百姓开心,充满爱心,不想攻击别人,所以法兰斯份子要破坏它。这样说可以吗?”

方草地很直觉的说:“是在河北太行山的那家化工厂吗?有自己飞机场的那家。”

何东生有点诧异:“你们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看样子我们的保密有漏洞。”

方草地问:“那家工厂生产什么让老百姓开心的东西?何老师,你答应过,问什么说什么。”

何东生说:“说也无妨,反正我也不觉得是坏事。你们就算没听过MDMA也听过摇头丸吧。我们生产是第N代的MDMA,温和、不会上瘾、无副作用,服用后心情特好,觉得世界充满爱,想跟别人拥抱,向别人倾诉心里话,但头脑是清醒的,没有幻觉,像我现在这样子。”

“要这么大的工厂制造摇头丸?”方草地不解。

何东生解释:“不是制造摇头丸,根本没有丸,也不是要来卖给别的国家,我们是大国,不是北朝鲜,你不要想歨了。我们只是生产这种化学品自用。”

老陈插嘴:“就像赫胥黎的小说《美丽新世界》?”

何东生答:“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我们根本不是受他影响。我们有个维稳办,里面是有专家学者在做调研的,调研古今中外的维稳技术。其中有个专家研究英国的资料。你知道国外的年轻人,除夕都爱走到街上喝酒狂欢,喝醉酒会闹事。你看足球就知道,英国球迷多暴力。但在上世纪末有好几年,也是他们叫cstacy的摇头丸流行的那几年,除夕晚上的暴力事件突然骤减。原来英国年轻人吃了摇头丸后,只想摇头,听音乐、拥抱,爱周围的人,跟周围的人倾诉心事。这是摇头丸里MDMA化学品的放果,跟酒精和其他迷幻药的放果不一样,酒能乱性,令人兽性发作,有暴力倾向,迷幻药则产生幻觉,不利人际语言沟通。我们的维稳办找哈工大提炼了一些MDMA样品,最初也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用途,做实验呗,就像零零七特务电影里那个新奇武器研究,发明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

直到政治局研究冰火盛世计划的时候,有常委怕严打反应会让人们太郁闷,影响第二环节五大经济改革政答推行时老百姓的积极性,感叹说最好有一种东西,让人们心情好,态度积极,但又不会有攻击性,影响社会和谐。有个公安口的人在九十年代去过哈佛肯尼迪政府学院受训,研究过毒品问题,他开玩笑说要达到这样的放果,除非全国人民一起嗑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即MDMA。

就是这样开始的,越讨论越觉得可行,有常委说还真想不到世界上有这么好的玩意。你们知道吗,制造MDMA的原材料檫木的油,世界上哪个国家最多?就是我们中国!西方和我们的研究都发觉少量服用对人体应该是无害的,而且没看到长期服用有什么不良副作用,既然有此一招可以让全国人民开心一点,增强国家稳定系数,性价比太好了,何乐不为?

不是说我们政府是办大事的政府吗?于是说做就做,在河北建厂,标准化生产,统一管理,科学的品质保证,添加在所有国家的自来水水库,及牛奶、豆浆、汽水果汁饮料、瓶装水、啤酒白酒黄酒。除偏远地区外,覆盖城镇人口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农村人口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每人服量极微,血尿体检一般检不出来,人们根本不会感觉,只是稍稍开心了一点。不过,这只是个辅助性的小专案,冰火盛世计划的成功是因为宏观政策正确。

老陈、小希、方草地听着听着,出了一身冷汗,像虚脱一样浑身乏力。

老陈恍然有所悟的说:“怪不得我们都嗨赖赖。”

方草地说:“可不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诚实人一天到晚的嗨!”

小希说:“你们怎么可以背着老百姓这样做?”

何东生说:“我党做多少事都是老百姓不知道的,从来如此。而且在自来水里添加化学品,很多地方都这样做,譬如香港就在自来水里加氟防蛀牙,都是为了民众好。”

小希说:“你这是愚民政答,老百姓都没怨气了,就放过你们了。”

何东生说:“确实有这样的目的。”

老陈说:“目的既然达到了,为什么还不撤?”

何东生说:“好好的何必撤?广大人民心情好,全社会和谐,有什么不好?中国现在是全世界快乐指数最高的国家,信教的人激增,家庭暴力和农村妇女自杀案例明显减少,不好吗?再说,现在真有点不敢撤,撤了不知道老百姓会不会不高关。有些外国人在中国住久了,回到原居住地的时候就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没有像待在中国的时候那么快乐,整天想回中国来。这样的国际友人我们多着呢!外国有人批评中国,他们就会站出来替中国辩护,说你们去中国住一回,就会知道中国人多快乐。”

方草地说:“也不见得每个人都有反应,我们这里就有三个人不受这玩意控制。”

何东生说:“我跟你们说,这是件好玩意,但只是件小玩意,根本谈不上是控制,只是改善人的一点情绪,老百姓该干什么还照样干什么。我们的跟踪调查数字也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有正面反应,也许有很少量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反应。不过大部分人开心就好了,少数人是会受多数人的情绪感染的。当然还有些例外中的例外。我看出几位是属于那极少数极小数不快乐的人,和我一样。我是故意不喝自来水和国内饮料,就是想看看别人嗨了自己不嗨是什么滋味。今天破戒了!第一杯用的时候效果最好,你们看我,喝了你们的白开水,说多少话、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张逗突然问:“是什么时候开始放在水里的?具体是哪一天呀?”

何东生说:“具体的日期是很清楚的,就是严打的最后一天,全国第一、二、三线及县级市的自来水厂同步提供这玩意,因为第二天中国盛世就要正式开动,得适当的微调人们的情绪……”

张逗大叫一声“我弄死你!”他像一直愤怒的猛兽,扑向何东生,以庞大的身躯压在孱弱的何东生身上。“我弄死你!”

老陈、小希、方草地慌忙的合力试图拉开张逗,但张逗力大如牛,哪拉得住。

三人喊着:“张逗,放手!”“张逗,你疯啦?”

张逗一边扼住何东生的咽喉一边喊:“是他害了妙妙的,是他害了妙妙的!”

看样子这下何东生要被掐死了。突然传来妙妙的尖叫声。张逗松了手,回头看。妙妙站在房门边,以严厉的眼神睨着张逗,像在责怪张逗使用暴力。妙妙手中拿着一盘曲奇饼。

方草地就势拉开张逗。

差点闹出人命,老陈、小希都心有余悸。何东生死里逃生,还没喘过气来说话。

张逗微弱的说:“是他害了妙妙。就是严打结束那天妙妙开始得病,就是因为他们在水里放了东西。”

何东生沙哑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疯子!一群疯子!你们……”他本来想赌气说“你们把我杀掉算了”,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对绑架者做这种提示对自己不见得有利。

还是老陈冷静,他拿着水过来,何东生顾意不看他。老陈说:“我替你松绑,你喝点水,怎样?”

何东生有点心动。老陈解开何东生的捆绑,说:“刚才是意外,信不信由你。鸡已经在叫了,天快亮了,黑夜快过去了,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老陈助何东生喝水,并对其他人说:“你们还有问题要问吗?”方草地说:“有,差点给弄忘了。失踪的一个月!严格来说是二十八天,就是何老师你刚才说的无政府的一周和严打的,现在除了这里三个人加上你之外,我问过所有的人都不记得。老陈,你也不记得,是吗?”

老陈说:“确是没什么印象。”

何东生吃吃笑起来。他说话还有点障碍,咽了一口唾沫,说:“再给我喝水!”

方草地问:“何老师,你能解释一下吗?是那年大家接种禽流感的疫苗吗?那其实是维稳办研制的健忘药,是不是?”

何东生纠正:“不是,禽流感疫苗就是防禽流感的,总共才只有几千万人接种了。维稳办哪有这么神奇的健忘药,有就好了,我们党就真可以随意改写自己的历史了。”

方草地问:“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小希问:“是摇头丸水吗?”

何东生又忍不住的吃吃笑:“不知道!如果你问我真正的原因,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们不要以为我们什么事情都可以掌控,很多事情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你说的失踪的一个月就是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方草地问:“你们不知道,谁知道?你不要隐瞒……”

何东生接着说:“不是要隐瞒,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冰火盛世计划获得初步成功后,《人民日报》有一天的社论,第一句写“自从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的盛世正式开始……”这只是文章的修辞,把两句话生硬的放在一起。那天后,这两句话在各种报道中不断重复,变成标准套句,人人琅琅上口。

当时中宣部还有一份报告已经注意到,媒体甚至网路都很少有人再提到中间隔着的二十八天。我们认为是人们不堪再去回想痛苦的过去,大家都向前看,忙着赚钱花钱的事。这对我党是有利的。无政府、严打,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沾血的,是造孽,如果你信教的话。所以,中宣部就趋势有意不让网路和媒体谈论那二十八天。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网管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传统媒体就更不敢不听招呼,安全在掌控中。加上中国盛世开始后,大家对西方失去兴趣,老百姓都爱看我们自己五花八门的媒体,看境外媒体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一来,本来已经很少有人谈论的二十八天,就真的在公共论述中不见了。

然后,一件至今我都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是越来越多人真的忘了那二十八天,不是一般的一时忘记,而是压根儿记不起有这回事,就像有些人无意识的在记忆中抹掉一些童年的重大创伤。

中年以上的人们并没有忘掉更早前的八九六四,只是在这两年盛世,大家日子过得好,已很少人有兴趣再去关注文革、八九六四,那是自然的淡出。

但人们是真的记不起那二十八天。

是不是跟水和饮料有兲,我不能肯定。中南海有特别供应的水和饮料,我们喝的东西跟你们不一样,虽然有些人自律性没这么强,到处乱喝也说不定。我想说的是中南海里的人一般都记得那二十八天,而且也都知道中国境内出现了群体的选择性失忆。

我刚意识到这回事的时候,还到处故意试探各个圈子的人,包括中低级干部和专家学者,果然是真的没有记忆了,像自我洗了脑一样。才没多久以前的事就不记得,太奇怪了,但事实确实如此。

不记得最好。上一届的班子,手上沾了那二十八天的血,巴不得大家都忘了这事,于是立项修改那二十八天的资料,譬如现在所有图书馆里的报纸,都是电子档,我们就重编一下那二十八天的历史,主要是将中国盛世正式开始的日期提前了二十八天,跟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违起来,不再存在无政府一周和严打。这个改动,竟然没人抗议,也几乎没人警觉,偶然国内外有人提及,也给过滤掉了。很快,新版本就成了惟一版本。实际上我也很惊诧,中国人怎么会这么健忘?

我想跟你们说的是,没错,中央主管宣传的部门是做了些工作,但这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如果不是老百姓自己想忘记,我们也不可能强迫大家忘记。是中国老百姓自己主动给自己吃了健忘药。

小希和方草地都焦急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老百姓会这样?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有解释的。”

何东生说:“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我不知道!”

小希和方草地都呆住了。

何东生见大家没话,再补充说:“我真的没办法解释,我也很纳闷。可能现实世界不象侦探小说,不是每件事都有完美的解释。我承认,这也是我个人解释不了的最大的一个谜,为什么老百姓会群体失忆?可能人就是善忘的动物,人们就是渴望着忘掉一些历史。可能中国共产党运气就是好。可能是中国人活该给共产党统治的,六十年还不够。可能是神迹,可能是中国人的共业。可惜我是唯物主义者,否则我一定会说这是天意,是上天想共产党继续执政下去。天佑我党。”

小希、方草地都沮丧的呆坐着,只有何东生像是个胜利者。老陈也听得愣在那里,良久才回过神来,看到窗外已露白,说:“东生兄,让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之间有个同生共死的默契,今晚的事,大家不说,这样,我们可以继续过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你可以继续你的升官发财,你好好的考虑一下。各位,没其他事,我们就让何先生回家。”

小希、方草地和张逗都没话,老陈平和的对何东生说:“你可以走了。”

何东生犹疑了一下,站起来,缓缓的走到门前,然后停下来,转身自辩说:“你们认为我稀罕升官发财?我这是为国为民!”众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何东生幽幽的补了一句:“随你们信不信”,然后出门。

顷刻,听到越野车开走的声音。

老陈、小希、方草地默然不语。

张逗把彔影彔音备份分给大家。

这时候,方草地说:“那我该走了。”

老陈说:“对!”

方草地问:“我带你们到市区?”

老陈说:“不,天亮了,我跟小希自己走到路边去搭车,你赶快走吧!”

方草地跟众人拥抱道别,开他的切诺基走。

张逗问老陈:“陈老师,会有事吗?”

老陈说:“一半一半吧!”

张逗说:“我懂。”

小希说:“好好照顾妙妙。”

三人也拥抱告别。

走出门外,老陈对小希说:“我在云南边境那边有朋友,他们都没有嗨赖赖的感觉,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小希想了片刻,说:“有机会,我想把我妈也接过去。”

老陈说:“没问题!”

东方既白,两人半遮着自己的眼睛,迈着刺目的晨光,走着。

(朱学渊推荐)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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