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开学了,依然春寒料峭。我从窗口目送老头儿老师,光秃秃的树枝下,冷风中,在滩着半融化积雪的发黑肮脏的操场上,他缓慢地踽踽独行。
中午,两个跑出去玩儿的男生跟大伙儿说,从窗户上看到老头儿也不做饭吃,坐在炕上抽烟,倚着墙,呆呆地看着烟圈一点点地消散。
老伴没了,儿子远在外地工作,老头儿老师就象冬天掉光叶子的的老树,孤零零的枝干映衬着蓝天,抵御着风雪;而我们就象一群白天飞来的小鸟,栖息在老树的枝头,啁啾叽喳……但愿能带来几分生机,几丝安慰。
那时候,全国搞起了“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学校每周评比先進班级,借此狠抓卫生、纪律。校主任迈着猫步在后门玻璃上偷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進教室,拽出胆敢在自习时说笑的学生;在走廊里没有右侧、靠墙排一竖行走的,扣分;校团支书天天到各班巡视,检查“三带”,即手纸、手绢、水杯。(尽管学校常常没有烧的开水,也得带,否则扣分。)卫生老师领着值周生,专盯着各班的门框、窗棱、墙角的灰尘,在大本上打叉。搞得班主任们很紧张,谁不愿意当个先進,脸上有光,一样出力没白辛苦一场呀!但事与愿违,这帮学生也太不争气了,不出半天,就丢了好几分。他们把压力转嫁到学生身上,整顿处罚,给班级抹黑扣分的人,除遭厉声喝斥外,还要罚清扫一个星期,当众检查。严重的请家长,学校给予警告处分。
只有老头儿老师安之若素,一切正常。他既不争先進,也不谗媚巴结谁。露脸有名誉的事,不热衷,甘为人后。摒弃一切庸俗的琐碎和虚饰,什么国庆文艺演出、一二九演讲会,他从不花时间组织练,让文艺委员和班长象征性地报个名,不剃秃就行了。只要求我们好好学习,抓紧时间。叫扣分的同学注点意,就过去了。对我们从不厉声断喝叫骂,他其实外冷内热,心很慈厚的。我们也真的尽量做好,每次评比成绩也不太差,放松而惬意。看到别班老师气急败坏的狠劲儿,别班学生挨整的可怜样子,我们都庆幸有老头儿老师。
广播喇叭时常响着,灌输四项基本原则,進行政治思想教育。一天,喇叭里的校团支书一本正经的轻车熟路地以惯用的套话作结语:“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旗帜,伟大、光荣、正确的党领导着我们从胜利走向胜利。”
“ 哼!” 老头儿老师恰巧坐在讲桌后,“哼——哼!”他冷笑数声,这是他老伴死后,第一次听见他笑。我们稍一楞,随即也“哄——”地笑了。他冷锐的双眼盯着我们,声音低沉,有点发颤。“你看我!” 他环视了学生一圈儿,无限感慨:“你们——看看——我!”缓慢有力,字字铿锵。“我就是历史!!我就是——历史啊!!” 披肝沥胆,坦荡磊落。
犹如划破暗夜的闪电,那一刻,我们从懵懂中渐醒。
他微眯着眼,陷入沉思,缓缓地说:“一次又一次把亿万人的青春、才华、生命毁灭……怎么样避免、减少、制止、消除这种灾难,不重蹈复辙,是该琢磨的。”他凝视着我们,一再地点头。
他把心掏给了我们,他的良心!他没把我们当外人,没把我们当什么也不懂的好唬弄的毛孩子,他拿我们当知己故友,好象在说,别忘了,看到了吗?那是我的心。
停顿一会儿,他微扬浓眉,叹道:“哎,你们谁都要活得比我强!谁都要比我活得好!” 又如同慈父临别前的期盼和嘱托,我们屏息静听。
他点点头,目光由近到慢悠悠地飘远,好象他就要走了……
四月中旬,老头儿老师说:“回家跟父母商量个事儿,我打算领你们上千山去玩儿,放松一下。4月30号晚我们乘火车出发,5月1号爬山,住一宿,2号下午四、五点就回来。两天,行不行?”我们高兴极了。家长当然没有什么意见,真的太累了,需要调节。别的班同学羡慕不已。
千山,层峦叠嶂,满目青翠,鸟语花香,一下子从繁重的学习中解脱出来,脑际如洗般清新,同学们快活得就象小鸟一样,林荫道、山坡上洒满了欢声笑语……
老头儿老师拄拐杖爬坡,其实他体力很好。他紧绷的脸开始放松,发青暗淡的肤色渐渐透亮,这百天来够他受的。
在山顶石佛像前拍照,一张张青春稚气的脸簇拥围绕着白发的他,他浅灰中山装,额角皱纹平展,神情安祥。
黄昏时,看见担水的和尚,朴实干净的笑颜,无忧无虑。寺庙、佛像、木鱼、钟鼓……竟是别样的亲切。
同学们来到寺庙旁的两间客房休息,吃饭,洗脸,洗脚,说笑话,唱歌……
走出院门,我惊奇地发现在不远的山崖上,老头儿老师正和庙里的老和尚交谈呢!两人坐在两块大石头上,相距一米多,面对面说着话,不时点头。那股人群中难掩的落寞,在此刻消散……西边是琥珀似的落日余辉,东边是清朗的一弯新月,群山默默,晚风习习,树林柔声絮语。老头儿老师与老和尚谈心的剪影,就嵌在这幅画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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