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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君子真不好当。”吴文晋把自己捆在房梁上睡觉,掉是掉不下去,可睡得实在是不舒坦,又不敢下来,外面的公路上不时时车鸣马叫,有大队大队的日军经过,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才急忙解开绑带溜下房梁,手脚都是麻麻的。摸到那片芦苇林时,“土救生圈”还在,船还在,于是找了一条小舢板就推下水,天是阴沉沉的,没有月亮作判断,他便尽量沿着湖岸向望亭方向划去。
船的速度比游泳快。一小时不到,他就开始发现前面有火光和枪声,越往前划,火光更亮、枪声更响,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远远的湖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船只,他的心一沉:这是日军在夜攻望亭!为避免日军发现自己,便向湖心划去,绕了一大圈,在望亭背后很远的地方才弃船上岸。等他赶到望亭时,却发现四周已全是日军,他进不去了,急得到处转,眼看天就要大亮,只得先在池塘里摸了几节藕,灌了一壶水,然后钻进一个稻草堆,先隐蔽起来再说。
枪炮声整整响了一天,好容易熬到夜晚才停住。天黑以后,外面又起风、打雷、下雨了。吴文晋心想,得利用天气作掩护摸进镇子里,便从稻草堆里钻了出来,没想到正遇上弟兄们突围,枪炮声又骤然想起,他又立了一大功。
电闪雷鸣中,日军的几挺机枪以严密的火网封锁住了镇口,把弟兄们压得抬不起头来。冲在最前面的蔡仁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卢醒一惊,站起来就要往前冲,想抢下蔡副团长。“找死啊!”趴在他身边的张灵甫按住他,又向后把手一招:“机枪!”萧云成的机枪排开始射击,压制敌人的火力。
蔡仁杰腿部中弹。他咬着牙,流着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要死也要跟我的弟兄们死在一起!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集束手榴弹,顶着敌人的疯狂扫射,向前、向前、再向前,一步一步爬行……
满地的雨水中,流淌着殷红殷红的血……
“老蔡呀!我的汉口拐子!你等等!”蔡仁杰回头一看:是他的团座张灵甫,爬上来抱住了他。
风雨中,电闪雷鸣中,两位钢铁汉子的眼里都噙满泪水。让生死之交、患难之情默默地刻进了各自的心灵深处。
就在这时,悄悄摸到镇子口附近的吴文晋,躲在日军的背后,将五颗手榴弹一颗接一颗扔进了敌人的火力点。从小玩弹弓、练飞标、用石块打麻雀的他,投弹是他的绝活:又远又准。他的手榴弹一响,日军的机枪就全都哑了。
弟兄们乘势而上,一口气冲出了望亭。
“等等我!等等我!”吴文晋也撒起胯子撵了上去。
江南的秋雨时急时疏,如春雨一般绵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湿透衣杉。部队从望亭突围出来后,沿着小路向南京方向急行军。在这样一个天黑、路滑、多雨的季节,穿草鞋的国军跑起来比穿皮靴的日军轻松多了。
那些被收编的撤退的其他部队番号的国军,也随七十四军一起行动。
中央军在淞沪战场的表现让其他部队佩服不已,在整个淞沪战役中,顶在第一线打硬仗的几乎全是中央军,尤其是这一次的望亭阻击战,在国军全线大撤退、几乎是被日军一路狂撵的浪潮中,七十四军以张灵甫团为主力,犹如中流砥柱,硬是将日军整整一个师团顶了三天三夜,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如此惨烈的死战不退,让他们不得不佩服七十四军,不得不佩服张灵甫。如果没有张灵甫团的顽强阻击,一旦让日军突破望亭,切断国军退路,那后果就不堪想象了。
过了三天,部队才赶到南京附近的句容县,与军主力回合。这时候,弟兄们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纷纷倒在地上、床上,一头晕睡过去。蔡仁杰被送进了野战医院,经过紧急输血、抢救,伤情很快得到稳定。第二天,军部颁发任命书,任命他为306团团长,这是师长王耀武在306团原团长朱贵龙阵亡后向军座举荐的,军座俞济时原本也是想让蔡仁杰任正职的,所以没费一点周折。
当王耀武亲自将任命书送到了他的病床前时,蔡仁杰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红晕,连声说:“谢谢师座、谢谢师座。”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师座大为意外、更深为感动。他说:“不过,我想,我还是留在305团吧,当张灵甫的副手,不吃亏。”
坦诚的目光。真诚的话语。
前两天,为炸运河石桥,蔡仁杰还受了张灵甫的一顿窝囊气,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台,可又是张灵甫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第一个冲上来,把受伤的他抢下火线,又亲自抬担架,一抬几十里路不歇气。尽管团座有时候说话不注意分寸、不注意场合,常不给人面子,但他说过就完了,从不记仇,从不在背后杀你签子,更不贪图小便宜,他总说自己不会理财,算盘没有蔡仁杰打得精,就让蔡仁杰统管了全团里的开支、军饷,他自己从不插手。跟这样的团长当副手,南征北战,值得,蔡仁杰甘心情愿。
坐在他床头前的王耀武,感慨万千,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还是把那张委任状塞进了他的枕头下,只说了一句:“留着做个纪念吧。”
王耀武临走时告诉他:日军已逼近南京,野战医院即将向后方转移,并再三叮嘱他安心养伤,不要急着回部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师座刚走,弟兄们又一拨一拨地来了。卢醒也带着萧云成、吴文晋等人来看蔡副团长。半路上,卢醒还打着哈哈问吴文晋:“你这细佬,老子一个铜板都不少你的吧?”吴文晋讪讪地一笑:“哪么样会少咧?这么大一个营长,说话就是算数哩。”
那天晚上突围后,他追上部队,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找到了卢营长,想把自己保存在他那里的钱要回来。卢醒当时还不知道是他接应了全团的突围,便有些不快地说:“我说你能不能等到天亮啊?”吴文晋也不做声,就跟在他后面走。“老子服了你了。”黑灯瞎火的,卢醒只得一边急行军、一边在口袋里上下摸索,摸索有多久,吴文晋的那颗心提到嗓子眼里就有多久,生怕营长把他的财宝弄丢了。好不容易卢醒才在屁兜里翻出来,头也不回地向后一塞:“拿去拿去,搞得个吓死人的啦!”
“谢谢谢谢!”吴文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却并不马上离开,很想当着营长的面数数钱,却又不好意思,还怕万一不小心,数着数着给弄掉一个大洋什么的,便只得用手指头在布袋外面一个一个地捏,估计个八九不离十后,才欢天喜地的,转身一溜烟地回到了机枪排的行列中。所以,当今天卢醒问他的钱少了没有时,他的脸就红到耳朵根那儿了。
野战医院设在当地一座寺庙里。见到左肩和右腿上都缠着厚厚纱布的蔡副团长时,大家连连说了好多安心养伤的话。卢醒还特地把萧云成和吴文晋推出来,对蔡副团长说:“他俩就是夜渡太湖的英雄,尤其是这个细佬--”拍拍吴文晋的肩膀,“我们在望亭突围时,就是他在镇口干掉了日军的火力点,要不然麻烦可就大啦。”
蔡仁杰怀着欣赏和感激的目光,端详着面前的这两位勇士,先对萧云成说:“好一条大汉,早就认识了,记得在汉口招兵时,你就喊我拐子咧。”又看着吴文晋,故作认真和严肃地说:“你这小子,也很面熟啊,以前没犯过什么事吧?”吴文晋知道蔡副团长以前在汉口当过警察局局长,所谓的“犯事”就是说进过局子,便连忙辩白道:“没没没,我是本分人,又住武昌呢,就算是要犯事,也只会在武昌被警察抓啊。”萧云成在一边也连忙解释道:他叫吴文晋,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把他带出来参军的。蔡仁杰见他俩着急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开个玩笑嘛!”
没有来看蔡仁杰的,只有张灵甫。
张灵甫现在忧心忡忡,忙于整编部队、勘测阵地。才从前线下来,刚喘口气,又接到保卫首都的战斗任务,全团即将移师南京。经两个月苦战,七十四军已损兵折将,元气大亏,弟兄们们都希望作适当补充、以利再战,但由于日军推进迅速,原拟定逐次抵抗、稳定战线的意图落空,从淞沪战场一路撤退下的国军各部都来不及休整,南京保卫战又仓促打响。
以十万疲惫之师对抗三十万虎狼之师,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胜算但又不得不打的恶战。按算命先生的说法,“南京”与“难京”同音,不吉利,这座虎据龙盘的石头城、风花雪月的六朝古都,地处平原,靠近沿海,毫无险要可守,在历史上多次被攻破。
守城的国军为第六十六、七十一、七十二、七十四、七十八、八十三军等部,共计十万人。其中,沿京沪国道,王耀武师的四个团布防在方山至淳化之间。淳化镇是南京的东大门,距南京只有十八公里。这里是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考虑到305团在望亭打得艰苦、消耗过大,师座起先只让张灵甫负责二线阵地,并给他补充了几百名新兵。所以连日来,为整训部队、督促弟兄们构筑工事,张灵甫忙得日夜连轴转,实在是抽不出去看看蔡仁杰。不过,这天傍晚,倒有一个老朋友带着儿子,碾转找到前线来看他了。来人正是高耀如父子。
这时候,前方已经打起来,淳化方向炮火连天。日军正兵分三路,对南京开始发起总攻:右路沿沪宁路西进,中路经宜兴、溧阳攻击淳化;左路由太湖南侧的广德、宣城直趋芜湖,企图合围南京,截断守军后路。
兵荒马乱间,高耀如还是一身整整齐齐的少将警官制服,儿子高进的灰色西服也穿得规规矩矩。正带着一群新兵蛋子在阵地上抓紧时间练拼刺的张灵甫,浑身泥土,衣履不整,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张钟麟”,回头一看,啊,原来是自己以前的典狱长来了,喜出望外,急急忙忙扶正军帽,迎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立正敬礼:“高长官好!”
高耀如“哈哈”地笑着直摆手:“免礼免礼,钟麟你现在是抗日英雄了,老哥可惜虚长你一个官阶。”说着,把站在身边的高进往前一推:“孩子高进,交给你了。”又拍着高进的肩膀说:“快喊张叔叔、张团长好!”
一直面带微笑的高进,便也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张团长,北大学生高进前来报到!”
没想到高耀如还真的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前线!久久地看着这个白白净净、一身书卷气的年轻校友,张灵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不想收呀?是不是还嫌孩子的学历没有你高啊?”高耀如在一旁笑道。
张灵甫醒过神来,面色凝重地解释道:“可这战争打得实在太残酷了,我担心……”
没等他说完,高进却插话道:“请张叔叔放心,我决不怕死!您知道沈崇海吧?都是大学生,都是富家子弟,他敢驾飞机撞军舰,我也敢拿枪打鬼子!”
他所说的沈崇诲,就是那位在淞沪会战中因战机受伤、与副手一起驾机与日舰同归于尽的我空军英雄沈崇诲。毕业于清华大学、攻读土木工程的他,其父也是政府高官,本可在自己的专业里一展才华,但国破家亡之时,他却无法成为建设者,只能毅然参加空军。他的壮烈牺牲,震惊全国。
如今,又一位将军之子、又一位大学生,却偏偏要在每天血流成河之际投笔从戎,怎么又不让张灵甫一时语咽,感慨万千……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啊!
张灵甫默默地点了点头,从腰间一把掏出自己的驳壳枪,抛起来在空中掂了掂,然后递给高进说:“会使吗?”
高进接过枪,连声回答:“会呀会呀!父亲教过我的。”
高耀如说:“这小子枪法还不赖,打个八九环没问题,到底是读过书的,头脑就是灵活,一学就会。”
尽管张灵甫热情挽留,吃了便饭再走,但他还是再三谢绝了,他已没有时间在阵地多呆一分钟了,虽然老虎桥监狱已经迁往重庆,可还得赶回去收拾行李,也要将全家疏散到四川去。
上海到南京之间,距离大约300公里。十二月四号,沿中路进攻的日军已在淳化与国军打响。不是冤家不聚首,来犯的日军主力,正是在望亭遭到支那军张灵甫部痛击的久留米师团。师团长牛岛贞雄中将为挽回面子,在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大将那里抢得头功,已将自己的指挥位置从苏州前移到句容督战。
此时此刻,在他的指挥所里,作战会议开得极其狂热。众将校们云集一堂,一个个摩拳擦掌的,争抢着表态,要第一个杀进城去,血洗南京。这一次,他们可有绝对的把握:守城的支那军只有十万人,且尽是从淞沪战场退下来的疲惫之师,没有得到什么休整;而大日本皇军则有整整三十万人,又全是精锐,后援不断,凭借海陆空三军的强大武力,踏平南京完全是小菜一碟、指日可待!
据说,日本政府在当初并没有进攻南京的计划。十一月初,日军第十军在杭州登陆后,战局迅速改观,一批血气方刚的少壮派就提出第十军单枪匹马占领南京的疯狂计划。当有人提出粮草和弹药的补给问题时,这批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战争贩子们却说:“粮草不足就现地解决,弹药不足就打白刃战。”看到第十军向南京奋勇挺进,上海派遣军各部也按捺不住争功的心情,纷纷高呼着“南京!南京!”的口号,水陆并进,开始争先恐后地直扑南京。
十二月一号,日军大本营下达攻占南京的命令。
十二月七号,久留米师团在淳化向国军发起全线攻击。
在日军的疯狂进攻下,到了第二天下午,第七十四军301团果然顶不住了,团长纪鸿儒身负重伤,十二名连长非死即伤一大半,全团千余名官兵几乎伤亡殆尽,淳化终于失守。师座、旅座的电话接连而来,命令305团从二线前出击到一线打阻击,掩护师主力后撤。紧急集合的军号再次吹响。
本来是想减轻自己负担的,哪知又加了码,要是别人,至少要发几句牢骚,可张灵甫二话不说。站在弟兄们面前,他头戴钢灰,手持冲锋枪,两道爽朗的剑眉一道挺拔的鼻梁,英姿十足地挑起了一个男人的俊朗和霸气。
弟兄们!我们是七十四军的!我们是305团的!国难当头,就要为我们的军旗增光添彩!我相信,只要本人不怕死,弟兄们就绝不会偷生!只要本人冲在前,弟兄们就绝不会落后!你们说,是不是啊?!”
有这样英雄的团长,就有这样英雄的战士。弟兄们热血沸腾,众志成城,全都异口同声的喊出了一声 “是!”,气壮山河!战斗动员令无须多讲,张灵甫就是一面旗帜。张灵甫手一挥,弟兄们就犹如猛虎下山,朝着枪声最激烈的地方直扑而去。
刚刚换上一身蓝灰色军装的高进,紧紧跟在团长身后,渴望杀敌立功的热情洋溢在他年轻的脸庞上,他为自己是七十四军大集体中的一员而感到无比自豪。在家里,就曾多次听父亲讲起过张叔叔“为杀妻室做楚囚”的故事;现在,张叔叔那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又深深感染了他,不由得让他想起了辛弃疾的名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种沉郁顿挫的悲壮风格和意深味永的爱国情怀激荡着他的心,竟情不自禁地,眼睛一时湿润了……
高进后来发现,学生出身的兵,都有这种容易动感情的特点,包括团座和萧云成。
305团还未赶到淳化附近的阵地,迎面就撞上来势汹汹的日军两个联队,遭遇战骤然打响。训练有素的弟兄们不慌不忙,当即散开队型,一边开枪射击,一边抢占公路两侧的有利位置。正在沿公路疾进的日军,万万没想到支那军竟敢在半路上拦截大日本皇军的乘胜追击,恼羞成怒,在坦克火力的掩护下,一个个嚎叫着冲上来,明晃晃的刺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逼人的寒光。
满眼都是硝烟与火光,满耳都是杀声和爆炸。
高进一时懵了,心狂跳不已,只知道人群中有一双手拉住了他,把他拉着往路边的高地上跑,跑进一片小松树林后,就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接着,他又只听见四周响起一阵连续而密集的枪声,枪声中还夹杂着张叔叔在他身边不断吼叫着的声音:“打打打!”他似乎感觉到日军就在跟前不远,便一手本能地捂住头,一手下意识地想掏枪,但全身紧张得直罗嗦,好半天都拉不开枪套。
等他好不容易掏出驳壳枪来,附近的枪声却已经疏落下来,抬起头来一看:妈妈耶,树林外果然撂倒了一大片穿黄色军装的日军尸体!再环顾左右,他看见张叔叔正单腿跪在地上,伏在一棵松树后,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前方,一边接连发出几道简洁而果断的命令:
“叫一营抢占淳化以北青龙山主峰,防止日军侧后迂回。”“距离一千一百四十米,公路右侧约二十米山凹处,有日军炮兵阵地,迫击炮集中火力压制。”
匍匐在他周围的十几名卫兵和通讯员中,马上就有一人猫着腰疾步而去。
高地下,山坡上,到处都是硝烟滚滚、杀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四处蠕动的密密麻麻的小黄点。张灵甫巍然不动如一座雕像。火红的夕阳透过树林,将一柱柱灿烂的金光辉映在他坚强的背影上,勾勒出一道道英雄的光环。高进看着看着,忽然心里一动,觉得自己如果是女生的话,一定会疯狂爱上这一个有模有样、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英雄男人的。他再次想起辛弃疾的那首名篇: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但是,舞榭歌台,风流绝不会雨打风吹去!
这时候,他感到自己心不慌了、手也不发颤了,全身不知从何处勃发出莫名的勇气,爬到了他们当中。当张灵甫再次下命要组织敢死队打坦克时,他头脑一热,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算我一个!”
话音未落,张灵甫就一个仰身侧翻在地,同时飞起一脚踹倒他,刹那间一阵弹雨泼洒过来,“噗噗噗”的,打落了一地的松针和树枝。好悬!
遭遇战,是最能检验部队战斗力的试金石。
305团尽管在重火器方面远远逊于日军,但单兵技能、团队精神比日军差不了多少,因而在仓促遭遇强敌时,弟兄们既能够各自为战,又可以相互协作,主动补位,表现出很强的应变能力。
当魏参谋长开始在山上组织敢死队的时候,却忽然欣喜地发现:山下的一间茅草棚里,国军有两挺重机枪以不到100米的近距离,正在猛烈射击日军坦克的侧甲板,五辆坦克已有三辆不能动弹了。
射手正是萧云成、吴文晋等几个弟兄。遭遇战刚一打响,全团就纷纷闪开大路,顺着公路两侧的山地,向左右延伸防御战线,为压制日军冲锋,机炮连急急从后面赶上来,抢占阵地,架起机枪就打。发现日军企图以坦克为掩护突破国军阻击的动向后,萧云成毫不犹豫,主动带着弟兄们从几十米高的山坡上转移下来,摸进路边的茅草棚,捅开几个枪眼,再换上钢芯弹,将重机枪对准了来犯的日军坦克。
两个月前,当日军的坦克一边吐着火舌、一边“轰隆隆”地冲上来时,连汽车都从未见过的许多弟兄,会惊慌失措到什么程度,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根据台湾方面1957年出版的《国民革命军淞沪战记》披露,当时,要炸毁一辆坦克平均要牺牲四十七人之多。然而,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整整锤炼了六十天后,弟兄们的勇气和实战技能与日俱增,终于发现日军大都是轻型坦克,装甲并不厚,以重机枪在近距离以直角水平发射钢芯弹,则初速大,侵彻力强,还是可以贯穿甲板、打坏履带的;若将重机枪架设在山上,虽然视野开阔,但子弹和目标却形成锐角,容易产生跳弹现象,对坦克没有什么杀伤力。所以,当萧云成、吴文晋隐蔽在路边突然开火时,日军的这五辆坦克当即有两辆趴在地上不动了,其余的三辆慌忙后退,又被打趴下一辆。
随即,这间孤零零在路边的茅草棚,遭到日军疯狂报复,几十颗50毫米榴弹从十几具掷弹筒里接二连三发射过来,剩下的两辆日军坦克也一边后退、一边不断开炮还击。几分钟内,茅草棚就炸得东倒西歪、烈火熊熊。作为填补手榴弹最大射程和迫击炮最小射程之间的火力空白,掷弹筒的杀伤范围在500米以内,是二战中日军首次用于一线步兵的小型火炮,重量不到10斤,也不需要什么支架和瞄准,非常灵活,非常适用山地作战和近距离作战,给国军造成极大的麻烦。
当日军的掷弹筒打过来时,弟兄们抬起机枪就撤。然而,已经冲出茅草棚的吴文晋,忽然想到里面还有几颗手榴弹没有拿,奔跑的脚步顿时就慢了几拍,就在他稍一犹豫间,又是几发炮弹飞过来,眩目的爆炸便将他掀起了几尺高。听见身后凄厉的一声惨叫,和大家一起抬着武器往山上跑的萧云成,回头一看:吴文晋正重重地摔下来,血肉模糊,空中还弥漫着一层层红色的血雾与黑色的硝烟……
萧云成丢下机枪奔过去,一下子扑倒在他面前,抱起他的头,撕心裂肺般地叫着他的小名。吴文晋已经不行了,说不出话了,全身被炸得千伧百孔,一张嘴血就朝外涌,眼睛直钩钩地望着自己的排长、自己的拐子,一只手还极其艰难地举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萧云成往他胸口一摸,里面有个包,再伸进去一摸,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他什么都明白了,禁不住热泪长流:“我的好兄弟,你放心走吧,我会把钱带回家的。我没有家,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我会孝敬妈妈、照顾弟弟妹妹的……”没等他把话说完,吴文晋的头一歪,永远闭上了眼睛。燃烧着的茅草棚,火焰“呼呼”直响,像千军万马一样奔腾而来。
入夜后,日军进攻丝毫不减弱。
枪声反倒沉寂了许多,双方已经混战成一团,有的是打光了子弹,有的是来不及拉枪栓了,到处都是一片刺刀与刺刀激烈相撞的铿锵声和枪托打在钢灰上的沉闷声。仗都打到这种短兵相接的程度了,纵然指挥员有满腹经纶也无济于事,唯一可做的就是把自己也顶上去,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取胜的希望。十分钟前,魏参谋长顶上去了;五分钟后,张灵甫又顶上去了,他深知我军人少、体力单薄,一旦站不稳脚跟、被日军打开缺口、打乱阵型,就很难压住其猖狂势头。为减轻我军正面压力,他不得不挺而走险,以警卫班和机枪排为骨干,组成了一支近五十人的敢死队,前者清一色冲锋枪,后者人人一挺轻机枪,每人腰里再别上五颗手榴弹,要趁着黑夜,一往无前地插进日军侧后,杀他个腹背受敌!
阵地上只剩下高进一人在守电话。他原本也极想参加敢死队、跟着张叔叔去决一死战的,却被坚决拒绝,理由一是你没有实战经验,搞不好不仅打不了鬼子,还要弟兄们照顾你;二是你有文化,条理清晰,最适宜记录、传达上峰电话。现在,他很是郁闷,只得抱着双膝,呆坐在松树林的地上,好久都没有电话响,远处也没有传来枪声响。晚风很冷,湿气又重,他又不时时地站起来,走几圈,还不时时走到树林外,把日军的尸体狠狠踢上几脚。也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也才仅仅过了半小时),遥远的夜空里,终于飘来一阵接一阵急促又紧密的枪声,不一会儿,国军的冲锋号也在附近骤然响起,他心头为之一振,全身热血沸腾,再也呆不住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拎着枪就像一头小豹子似的猛地窜出了树林。
不多远的小山坡上,人头攥动,杀声鼎沸,魏参谋长正在率队反冲锋,国军官兵听说团座已经杀到日军后面去了,个个士气大振,越战越勇;日军听到自己身后响起激烈的枪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人心神不定,一时阵脚大乱。高进冲上来的时候,日军已开始纷纷掉头后撤,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和弟兄们一起奋勇追上前去,借着四处的火光,只要看见头后挂着一圈帘子的身影就举枪射击。
“砰砰砰!”二十响的驳壳枪一一点名,一连打光两个弹匣、撂到十几个小鬼子,直到魏参谋长忽然发现了他,喊他快回来别追了,他才余兴未尽地收住脚步,这时候,附近也看不到几个活的日军了。
这一仗硬是从黄昏打到半夜,弟兄们精疲力尽,全团伤亡近六分之一,张灵甫的左臂也中弹负伤,包着纱布。看到团座带着幸存的敢死队员回来,高进兴奋极了,正想跑过去向他报告自己刚才也出手不凡、初战告捷的喜讯,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是守电话,便连忙转身就往回跑。这时候,在松树林里,电话铃声已闹得不可开交。
刚一拿起挂在树上的电话,听筒里就劈头盖脑一句:“怎么不接电话?人呢?”
高进连忙撒了一个小谎:“报告长官,刚才日军差点冲上来,职团悉数反击,团座亲率敢死队,在插入敌后时都受伤了。不过,是伤在臂膀上,看样子伤势不是很重。”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讲,口气缓和了很多:“我是王耀武。目前全师已基本回撤到位,你团打阻击的任务业已完成,可即刻向雨花台一线转移,请张团长随伤员一起往北撤过长江,着参谋长魏振钺代理行使团长职权。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师座!”
放下电话,一群黑影进了树林,原来是魏参谋长等人簇拥着团座回来了。高进忙迎上前去,向两位长官转达了师座的命令。众人也都接着开口,纷纷劝团座离队去后方就医。张灵甫默然摇头,对魏参谋长说了一句:“老魏你先去组织大家转移吧,就不用管我了。”说着,右手从身上取下冲锋枪,一屁股坐到地上,又仰面躺下身体,长长地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夜空,嘴里又喃喃地接着说道:“本人不走,决不走,想当年项羽兵败,都不过乌江,我岂能因伤渡长江当逃兵?当与敌决一生死以践誓言!”
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和小伙子们一起冲锋陷阵,又流了血挂了彩,体力那能不消耗过度的,张灵甫疲惫得合上了眼皮。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在团座身上盖了一件日军的黄呢子军大衣,然后大家便悄然散去,开始各自收拾自己的武器、背包。仅仅只打了一个盹,他就醒了,又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带领自己的团队连夜向雨花台一线转移。
位于中华门外的雨花台,气势雄伟,山林葱郁,相传在梁朝时有高僧在此讲经说法,感动苍天,落花如雨,始得此名,成为有名的“金陵十八景”之一。从当天深夜开始,这里的盛况美景就成了铁与火的枪林弹雨,七十二军一个师在正面、七十四军两个师在侧翼与日军打得死去活来。雨花台的后面,就是中华门,一旦日军攻取雨花台,居高临下,便可轻易击破中华门。第二天天刚亮,六七十架日军飞机,就迫不急待地扑过来,各种大小口径的炸弹像一群群黑乌鸦俯冲下来,把京城再一次炸成人间地狱。国军奋起还击,数不清的火花彩带把南京上空织成了一片锦绣天幕,各种高射武器打出的曳光弹似万道银蛇、如千条火龙,竞相奔向天空。
京城从此便失去昼夜之分:白日浓烟蔽日,天冥如翳;黑夜火光熊熊,闪耀如昼。仅为夺取城外的两个制高点--紫金山、雨花台,日军就集中了几个师团全力攻击,志在必得。守军分别为德式师精锐--教导总队和第八十八师,虽经过淞沪会战的严重损耗,老兵已不足30%,但即使是在战斗力大大下降的情况下仍拼死抵抗。当天下午四时许,见正面一时难以突破,日军又向雨花台左侧的水西门、华严村、毛官渡发起猛攻,守在这里的七十四军王耀武师将两个旅分别布置在城墙外和城墙上,凭借简陋的防御阵地顽强抗击,寸步不让。305团的主力位置正在华严村。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村里村外,天昏地暗,始建于南朝梁代的华严寺竟一时间毁于战火。日军如钱塘江潮一波接一波涌过来,弟兄们如防浪堤坚定不移,让惊涛骇浪在自己的面前一次又一次摔得粉身碎骨,使华严
村成为中华门前的一道坚强屏障。高进照例还是蹲在掩蔽部里守电话。外面枪声激荡人心,他百般无聊地摆弄着手上的驳壳枪。不时时地举起来。瞄着一个什么地方,嘴里发出“砰砰”几声。这把团座送给他的毛瑟M1932型全自动手枪,可是正宗德国货。说起来也怪,由于这种枪不仅价格高,而且作为手枪吧,尺寸偏大,做为步枪吧,威力又太小,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把它作为制式武器,但在中国,连打一颗子弹拉一下枪栓的步枪都不多见,这种可连射的手枪不就成了人人羡慕的宝贝?从什么“盒子炮”、“匣子枪”、“二十响”、“快慢机”的众多呢称中,
它在中国受宠的地位可想而知。
电话时不时地响起。有的是通报战况,有的是传递捷报。最紧急的情况是日军已突进到距水西门只有五百米,架起大炮,把我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最鼓舞士气的捷报是306团在中华门这边用步兵炮直瞄射击,敌军两辆坦克中弹起火,滚进秦淮河,失去坦克掩护的日军纷纷后逃,又遭到一个加强连的追击,斩获数十人。高进一一记录下来,让通讯员报告给在一线指挥战斗的团座。
最意外的电话,却是中央日报的刘记者从师部打过来的,说是第二天就来采访团座张灵甫。当记者、当作家,背起行囊走四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曾是高进在大学时代的理想。所以,到了十一号上午,当头戴钢灰、身穿西服、肩挎照相机的刘记者在师部警卫员的护送下出现在掩蔽部时,高进就显得格外亲热、格外好客,拉着他就要他先喝口水再说,可一拎起暖水瓶,手里觉得轻飘飘的,这才想起瓶胆在中午已经被日军的轰炸震破了,他顿时满脸的歉意。刘记者也很客气,说:“那就算了,没关系的,采访要紧,就跟行军打仗一样得赶时间,麻烦你快带我去见张团长吧。”高进忙说:“前面太危险,我已经让通讯员去请团座回来了。”
说话间,洞口外响起那一口令刘记者十分熟悉的朗朗的陕西话:“小高哇,咱们的大记者在哪?”话音未落,张灵甫就带着一身浓烈的硝烟味钻进掩蔽部,上校军官的黄呢制服已经污垢满身,左手打着绷带,吊在胸前,右手提着一把冲锋枪。刘记者迎面上前就是一个恭敬的军礼:“张团长您好!还认识我吗?”张灵甫稍稍一愣,便很快认出他来:“呀!这不是老虎桥监狱的小刘么!咋变成记者啦?嘿嘿,鲤鱼跳龙门咧。”原来,刘记者正是以前老虎桥监狱的狱警小刘,抗战爆发后,他不愿和大家一起西迁重庆,在大后方平平淡淡地看守犯人,就通过他行医的父亲认识中央日报某社长的关系,当了一名战地记者。“哈,你是投戎从笔,这位是--”坐在地上,张灵甫又拍着高进的肩膀说:“投笔从戎--高典狱长的公子,高进。”高进笑着,拉过一条长板凳,请他们坐下。掩蔽部不大,师部来的几个警卫员就蹲在外面。
在三言两语介绍自己的经历后,小刘直奔主题:“听王耀武师长介绍您亲率敢死队冲锋、血战不退的事迹后,本报特派我来采访您,想写一篇您在淳化打阻击的通讯,您看行吗?”
张灵甫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他缓缓取下头上的钢灰,有些答非所问地说:“知道吗?这钢盔不是我的,已经换好几个弟兄了,都阵亡了。咱305团自参战以来,才两个月,伤亡就已经超过百分之七十以上,三个营长有两个牺牲,蔡副团长两次负伤,一次是被日军砍伤左肩,一次是被机枪打断右腿。在淳化打阻击的那天夜晚,我带出去四十八名敢死队队员,回来只剩下二十多名,连我这个做长官的,都还不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
望着他肃穆的神情,听着他低沉的语气,小刘手上的笔仿佛有千斤重,把将士们面临强敌而慷慨赴国难的壮烈景象,在笔记本上浓缩成一行行简洁的数字。 高进坐在一旁,也不由得把手上的枪握得紧紧的。
外面的枪声一阵紧一阵。张灵甫扣起钢灰、抓起枪站起来,说:“我得上去了,不能长谈,让小高和你说。”
小刘本能地拿起相机,也想跟上去,却被高进拉住。只见张灵甫在钻出掩蔽部之时,又弓着腰回头冲着他说:“你得赶快回城里去,这里太危险了,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外面的阳光、火光从低矮的洞口灌进来,逆着光线,他的身姿就像一头跃出洞穴的猛虎,小刘赶紧端起相机连连抓拍了好几张。
又过了一天,《猛张飞血战南京城下》的长篇通讯,以残酷的记实手法抒发出壮烈的情怀,发表在了中央日报第一版的显著位置,并配发一幅张灵甫的照片,强烈的逆光反差,将一员虎将的即将出击构成一幅剪影般的效果,图文并茂,震撼人心,当王耀武看到这篇报道时,不禁拍案叫绝:“好啊,猛张飞,这记者就是能写!”从此,在国军中,张灵甫的外号“猛张飞”就流传开来。
张灵甫当天没有看到报纸。从这天拂晓开始,日军攻势更盛,他就蹲在战壕里,抱着电话,声嘶力竭地不断地向旅部、师部呼叫增援。经过近五天激战,全团伤亡触目惊心,还能够坚持战斗的、算上轻伤员一起,已不足五百人。中午时分,听说援军终于到了,他兴奋得跑进村里一看,心却凉了一大截,电话里报的一个团的兵力,可上来的怎么稀稀拉拉就这么百把人的样子,而且个个还疲惫不堪,望着他失望的样子,领队的一位上校拿着花名册说:“本团才从汤山退下来,就剩下这么一点种子了,都在这里。”
两位长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久久无语,身后那滚滚的硝烟、燃烧的农舍,无声无息地渲染着国军将士的无奈和无助。明知打不下去了,明知撑不了多久了,可还得守下去呀。
南京城城墙高二十米,宽十三米,日军连续强攻近三天,先以重炮猛击,再架云梯攀登,国军冒着弹雨,死战不退;城外的几个防守要点,国军也竭力防堵,烟火弥漫处,死尸纵横,战况万分惨烈。直到十二日下午,随着八十八师两个少将旅长朱赤少、高致嵩的阵亡,血雨和泪雨纷飞的雨花台才终于失守,与此同时,紫金山上的枪声和喊杀声也逐渐停息,日军狂涛般地冲上了这两个南京城外最重要的制高点。
雨花台和紫金山的失守,顿时给国军防御上造成极大压力,战况急剧恶化。居高临下的日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围攻孤城,打不退的日军一批又一批地猛扑过来,中华门、光华门等几处城门危在旦夕。302团团长程智牺牲,全团几乎全军阵亡,305团的侧翼也猝然暴露在日军射程之下,遭致敌两面夹攻。不久,日军突破国军精锐八十八师的防线,突入了南京城内。
危急时刻,王耀武要通张灵甫的电话,命令305团收缩到南京城西南角的赛虹桥,与一五一旅会合,这里既可守城,又可相机后撤。俞济时也派随行的军部参谋火速把突围命令送给五十一师,要王耀武率部立即设法过江,自己则带着五十八师连夜乘小火轮撤往浦口。
当张灵甫刚刚赶到赛虹桥时,一五一旅已经接到师座的撤退命令,退到八卦洲附近,把江边堆积如山的木料扎成一个个木排;王耀武因在城里,便率师直属队、一五三旅经中山路准备出挹江门,到下关设法找船过江。一路上倾城军民都涌向下关,把中山北路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绵延十里长,不见首尾。
王耀武率队终于挤出挹江门后,已经过江的军长俞济时特地安排一名副官在码头上接应王耀武的五十一师,一艘每次可以运载三百多人的小火轮,吐着黑烟,开足马力,连夜接运弟兄们。
306团团长丘维达突围时中弹,醒来时人已在下关。夜已深,依然无法过江,码头上依然山人人海。忽然,夜空中窜出一架日军侦察机,扔下几颗照明弹,吓得人群四处逃窜。后来,他回忆到,远处的江面上,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犹如天降喜讯!忙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才发现远处有一艘小火轮,卫士们抬着他就狂奔而去,当船离岸还有三十米远,岸上就不断有人跃进江里,向船游去,几乎把船弄翻。后来,他被一条绳索系着腰,从水中拉上船,血淋淋的伤口被寒冷的江水一浸,人又昏死过去。
此时此刻,在赛虹桥,日军已尾追而来,七十四军在这里打了最后一仗,把南京保卫战的尾声刻成了千古绝唱--为掩护大部队撤退,已不足两百人的302团第1营拼死抵抗,一直坚持到十三日上午全城沦陷为止,无一人生还。此时此刻,在八卦洲,弟兄们已用绑腿扎好木排。卢醒正在组织大家渡江时,突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裤脚,借着远处的火光,低头一看,不知道是那一部分的军官躺在沙滩上,双腿已被炸断,肠子已经流出肚子,不停地呻吟着对他说:“帮个忙好吗?补我一火吧,免得留下来受罪。”卢醒不由得蹲下身,好言安慰他道:“后边马上有担架拉,你一定要坚持住呀。”说着,却悄悄摸出手枪,对着他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砰!”,红的热血、白的脑浆飞溅出来,模糊了卢醒的双眼。他缓缓站起身来,取下了头上的钢灰,向这位知名的好弟兄作最后的哀悼。
这悲壮的一幕,让站在不远处的高进看得惊心动魄。
张灵甫是最后一批登上木排、离开南京的。当萧云成等弟兄用工兵锹作浆奋力划向对岸之时,赛虹桥畔的枪声依然清晰入耳,回望京城,紫金山满山都在焚烧,雨花台、中华门、通济门一带全是火光,把南京城照耀得如同白昼,十几架敌机仍在京城上空肆意地盘旋、俯冲、轰炸。江面上,人头点点,像数不清的野鸭一样在泅水,有的蹲在木盆里,有的趴在门板上,有的抱着电线杆,悲惨之状目不忍睹。
别了,南京,我的首都……
别了,南京,我们还要再回来的……
不知是谁,在小声的抽泣。
又不知是谁,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泪流满面的高进,把一面国旗牢牢地插在木排上,这面被炮火和弹雨打得破破烂烂的国旗,在寒风和硝烟中苦苦地迎风招展。这时候的张灵甫也热泪盈眶。
一个壮烈的念头在他心中激荡:我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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