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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上君子真不好當。」吳文晉把自己捆在房樑上睡覺,掉是掉不下去,可睡得實在是不舒坦,又不敢下來,外面的公路上不時時車鳴馬叫,有大隊大隊的日軍經過,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才急忙解開綁帶溜下房樑,手腳都是麻麻的。摸到那片蘆葦林時,「土救生圈」還在,船還在,於是找了一條小舢板就推下水,天是陰沉沉的,沒有月亮作判斷,他便盡量沿著湖岸向望亭方向劃去。
船的速度比游泳快。一小時不到,他就開始發現前面有火光和槍聲,越往前劃,火光更亮、槍聲更響,還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遠遠的湖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船隻,他的心一沉:這是日軍在夜攻望亭!為避免日軍發現自己,便向湖心劃去,繞了一大圈,在望亭背後很遠的地方才棄船上岸。等他趕到望亭時,卻發現四周已全是日軍,他進不去了,急得到處轉,眼看天就要大亮,只得先在池塘裡摸了幾節藕,灌了一壺水,然後鑽進一個稻草堆,先隱蔽起來再說。
槍炮聲整整響了一天,好容易熬到夜晚才停住。天黑以後,外面又起風、打雷、下雨了。吳文晉心想,得利用天氣作掩護摸進鎮子裡,便從稻草堆裡鑽了出來,沒想到正遇上弟兄們突圍,槍炮聲又驟然想起,他又立了一大功。
電閃雷鳴中,日軍的幾挺機槍以嚴密的火網封鎖住了鎮口,把弟兄們壓得抬不起頭來。衝在最前面的蔡仁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盧醒一驚,站起來就要往前衝,想搶下蔡副團長。「找死啊!」趴在他身邊的張靈甫按住他,又向後把手一招:「機槍!」蕭雲成的機槍排開始射擊,壓制敵人的火力。
蔡仁傑腿部中彈。他咬著牙,流著淚,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要死也要跟我的弟兄們死在一起!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把集束手榴彈,頂著敵人的瘋狂掃射,向前、向前、再向前,一步一步爬行……
滿地的雨水中,流淌著殷紅殷紅的血……
「老蔡呀!我的漢口拐子!你等等!」蔡仁傑回頭一看:是他的團座張靈甫,爬上來抱住了他。
風雨中,電閃雷鳴中,兩位鋼鐵漢子的眼裡都噙滿淚水。讓生死之交、患難之情默默地刻進了各自的心靈深處。
就在這時,悄悄摸到鎮子口附近的吳文晉,躲在日軍的背後,將五顆手榴彈一顆接一顆扔進了敵人的火力點。從小玩彈弓、練飛標、用石塊打麻雀的他,投彈是他的絕活:又遠又准。他的手榴彈一響,日軍的機槍就全都啞了。
弟兄們乘勢而上,一口氣衝出瞭望亭。
「等等我!等等我!」吳文晉也撒起胯子攆了上去。
江南的秋雨時急時疏,如春雨一般綿長,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濕透衣杉。部隊從望亭突圍出來後,沿著小路向南京方向急行軍。在這樣一個天黑、路滑、多雨的季節,穿草鞋的國軍跑起來比穿皮靴的日軍輕鬆多了。
那些被收編的撤退的其他部隊番號的國軍,也隨七十四軍一起行動。
中央軍在淞滬戰場的表現讓其他部隊佩服不已,在整個淞滬戰役中,頂在第一線打硬仗的幾乎全是中央軍,尤其是這一次的望亭阻擊戰,在國軍全線大撤退、幾乎是被日軍一路狂攆的浪潮中,七十四軍以張靈甫團為主力,猶如中流砥柱,硬是將日軍整整一個師團頂了三天三夜,如此懸殊的力量對比、如此慘烈的死戰不退,讓他們不得不佩服七十四軍,不得不佩服張靈甫。如果沒有張靈甫團的頑強阻擊,一旦讓日軍突破望亭,切斷國軍退路,那後果就不堪想像了。
過了三天,部隊才趕到南京附近的句容縣,與軍主力回合。這時候,弟兄們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紛紛倒在地上、床上,一頭暈睡過去。蔡仁傑被送進了野戰醫院,經過緊急輸血、搶救,傷情很快得到穩定。第二天,軍部頒發任命書,任命他為306團團長,這是師長王耀武在306團原團長朱貴龍陣亡後向軍座舉薦的,軍座俞濟時原本也是想讓蔡仁傑任正職的,所以沒費一點周折。
當王耀武親自將任命書送到了他的病床前時,蔡仁傑蒼白的臉上泛出淡淡紅暈,連聲說:「謝謝師座、謝謝師座。」然而,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師座大為意外、更深為感動。他說:「不過,我想,我還是留在305團吧,當張靈甫的副手,不吃虧。」
坦誠的目光。真誠的話語。
前兩天,為炸運河石橋,蔡仁傑還受了張靈甫的一頓窩囊氣,讓他在眾人面前下不臺,可又是張靈甫在戰場上奮不顧身,第一個衝上來,把受傷的他搶下火線,又親自抬擔架,一抬幾十里路不歇氣。儘管團座有時候說話不注意分寸、不注意場合,常不給人面子,但他說過就完了,從不記仇,從不在背後殺你簽子,更不貪圖小便宜,他總說自己不會理財,算盤沒有蔡仁傑打得精,就讓蔡仁傑統管了全團裡的開支、軍餉,他自己從不插手。跟這樣的團長當副手,南征北戰,值得,蔡仁傑甘心情願。
坐在他床頭前的王耀武,感慨萬千,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久久沒有說話。後來,他還是把那張委任狀塞進了他的枕頭下,只說了一句:「留著做個紀念吧。」
王耀武臨走時告訴他:日軍已逼近南京,野戰醫院即將向後方轉移,並再三叮囑他安心養傷,不要急著回部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師座剛走,弟兄們又一撥一撥地來了。盧醒也帶著蕭雲成、吳文晉等人來看蔡副團長。半路上,盧醒還打著哈哈問吳文晉:「你這細佬,老子一個銅板都不少你的吧?」吳文晉訕訕地一笑:「哪麼樣會少咧?這麼大一個營長,說話就是算數哩。」
那天晚上突圍後,他追上部隊,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找到了盧營長,想把自己保存在他那裡的錢要回來。盧醒當時還不知道是他接應了全團的突圍,便有些不快地說:「我說你能不能等到天亮啊?」吳文晉也不做聲,就跟在他後面走。「老子服了你了。」黑燈瞎火的,盧醒只得一邊急行軍、一邊在口袋裡上下摸索,摸索有多久,吳文晉的那顆心提到嗓子眼裡就有多久,生怕營長把他的財寶弄丟了。好不容易盧醒才在屁兜裡翻出來,頭也不回地向後一塞:「拿去拿去,搞得個嚇死人的啦!」
「謝謝謝謝!」吳文晉接過那個沉甸甸的小布袋,卻並不馬上離開,很想當著營長的面數數錢,卻又不好意思,還怕萬一不小心,數著數著給弄掉一個大洋什麼的,便只得用手指頭在布袋外面一個一個地捏,估計個八九不離十後,才歡天喜地的,轉身一溜煙地回到了機槍排的行列中。所以,當今天盧醒問他的錢少了沒有時,他的臉就紅到耳朵根那兒了。
野戰醫院設在當地一座寺廟裡。見到左肩和右腿上都纏著厚厚紗布的蔡副團長時,大家連連說了好多安心養傷的話。盧醒還特地把蕭雲成和吳文晉推出來,對蔡副團長說:「他倆就是夜渡太湖的英雄,尤其是這個細佬--」拍拍吳文晉的肩膀,「我們在望亭突圍時,就是他在鎮口幹掉了日軍的火力點,要不然麻煩可就大啦。」
蔡仁傑懷著欣賞和感激的目光,端詳著面前的這兩位勇士,先對蕭雲成說:「好一條大漢,早就認識了,記得在漢口招兵時,你就喊我拐子咧。」又看著吳文晉,故作認真和嚴肅地說:「你這小子,也很面熟啊,以前沒犯過什麼事吧?」吳文晉知道蔡副團長以前在漢口當過警察局局長,所謂的「犯事」就是說進過局子,便連忙辯白道:「沒沒沒,我是本分人,又住武昌呢,就算是要犯事,也只會在武昌被警察抓啊。」蕭雲成在一邊也連忙解釋道:他叫吳文晉,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把他帶出來參軍的。蔡仁傑見他倆著急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開個玩笑嘛!」
沒有來看蔡仁傑的,只有張靈甫。
張靈甫現在憂心忡忡,忙於整編部隊、勘測陣地。才從前線下來,剛喘口氣,又接到保衛首都的戰鬥任務,全團即將移師南京。經兩個月苦戰,七十四軍已損兵折將,元氣大虧,弟兄們們都希望作適當補充、以利再戰,但由於日軍推進迅速,原擬定逐次抵抗、穩定戰線的意圖落空,從淞滬戰場一路撤退下的國軍各部都來不及休整,南京保衛戰又倉促打響。
以十萬疲憊之師對抗三十萬虎狼之師,這是一場注定沒有勝算但又不得不打的惡戰。按算命先生的說法,「南京」與「難京」同音,不吉利,這座虎據龍盤的石頭城、風花雪月的六朝古都,地處平原,靠近沿海,毫無險要可守,在歷史上多次被攻破。
守城的國軍為第六十六、七十一、七十二、七十四、七十八、八十三軍等部,共計十萬人。其中,沿京滬國道,王耀武師的四個團佈防在方山至淳化之間。淳化鎮是南京的東大門,距南京只有十八公里。這裡是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帶。考慮到305團在望亭打得艱苦、消耗過大,師座起先只讓張靈甫負責二線陣地,並給他補充了幾百名新兵。所以連日來,為整訓部隊、督促弟兄們構筑工事,張靈甫忙得日夜連軸轉,實在是抽不出去看看蔡仁傑。不過,這天傍晚,倒有一個老朋友帶著兒子,碾轉找到前線來看他了。來人正是高耀如父子。
這時候,前方已經打起來,淳化方向炮火連天。日軍正兵分三路,對南京開始發起總攻:右路沿滬寧路西進,中路經宜興、溧陽攻擊淳化;左路由太湖南側的廣德、宣城直趨蕪湖,企圖合圍南京,截斷守軍後路。
兵荒馬亂間,高耀如還是一身整整齊齊的少將警官制服,兒子高進的灰色西服也穿得規規矩矩。正帶著一群新兵蛋子在陣地上抓緊時間練拼刺的張靈甫,渾身泥土,衣履不整,忽然聽到有人喊他「張鐘麟」,回頭一看,啊,原來是自己以前的典獄長來了,喜出望外,急急忙忙扶正軍帽,迎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立正敬禮:「高長官好!」
高耀如「哈哈」地笑著直擺手:「免禮免禮,鐘麟你現在是抗日英雄了,老哥可惜虛長你一個官階。」說著,把站在身邊的高進往前一推:「孩子高進,交給你了。」又拍著高進的肩膀說:「快喊張叔叔、張團長好!」
一直面帶微笑的高進,便也大大方方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報告張團長,北大學生高進前來報到!」
沒想到高耀如還真的把自己的兒子送上了前線!久久地看著這個白白淨淨、一身書卷氣的年輕校友,張靈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怎麼啦,不想收呀?是不是還嫌孩子的學歷沒有你高啊?」高耀如在一旁笑道。
張靈甫醒過神來,面色凝重地解釋道:「可這戰爭打得實在太殘酷了,我擔心……」
沒等他說完,高進卻插話道:「請張叔叔放心,我決不怕死!您知道瀋崇海吧?都是大學生,都是富家子弟,他敢駕飛機撞軍艦,我也敢拿槍打鬼子!」
他所說的瀋崇誨,就是那位在淞滬會戰中因戰機受傷、與副手一起駕機與日艦同歸於盡的我空軍英雄瀋崇誨。畢業於清華大學、攻讀土木工程的他,其父也是政府高官,本可在自己的專業裡一展才華,但國破家亡之時,他卻無法成為建設者,只能毅然參加空軍。他的壯烈犧牲,震驚全國。
如今,又一位將軍之子、又一位大學生,卻偏偏要在每天血流成河之際投筆從戎,怎麼又不讓張靈甫一時語咽,感慨萬千……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啊!
張靈甫默默地點了點頭,從腰間一把掏出自己的駁殼槍,拋起來在空中掂了掂,然後遞給高進說:「會使嗎?」
高進接過槍,連聲回答:「會呀會呀!父親教過我的。」
高耀如說:「這小子槍法還不賴,打個八九環沒問題,到底是讀過書的,頭腦就是靈活,一學就會。」
儘管張靈甫熱情挽留,吃了便飯再走,但他還是再三謝絕了,他已沒有時間在陣地多呆一分鐘了,雖然老虎橋監獄已經遷往重慶,可還得趕回去收拾行李,也要將全家疏散到四川去。
上海到南京之間,距離大約300公里。十二月四號,沿中路進攻的日軍已在淳化與國軍打響。不是冤家不聚首,來犯的日軍主力,正是在望亭遭到支那軍張靈甫部痛擊的久留米師團。師團長牛島貞雄中將為挽回面子,在上海派遣軍司令官松井石根大將那裡搶得頭功,已將自己的指揮位置從蘇州前移到句容督戰。
此時此刻,在他的指揮所裡,作戰會議開得極其狂熱。眾將校們雲集一堂,一個個摩拳擦掌的,爭搶著表態,要第一個殺進城去,血洗南京。這一次,他們可有絕對的把握:守城的支那軍只有十萬人,且儘是從淞滬戰場退下來的疲憊之師,沒有得到什麼休整;而大日本皇軍則有整整三十萬人,又全是精銳,後援不斷,憑藉海陸空三軍的強大武力,踏平南京完全是小菜一碟、指日可待!
據說,日本政府在當初並沒有進攻南京的計畫。十一月初,日軍第十軍在杭州登陸後,戰局迅速改觀,一批血氣方剛的少壯派就提出第十軍單槍匹馬佔領南京的瘋狂計畫。當有人提出糧草和彈藥的補給問題時,這批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戰爭販子們卻說:「糧草不足就現地解決,彈藥不足就打白刃戰。」看到第十軍向南京奮勇挺進,上海派遣軍各部也按捺不住爭功的心情,紛紛高呼著「南京!南京!」的口號,水陸併進,開始爭先恐後地直撲南京。
十二月一號,日軍大本營下達攻佔南京的命令。
十二月七號,久留米師團在淳化向國軍發起全線攻擊。
在日軍的瘋狂進攻下,到了第二天下午,第七十四軍301團果然頂不住了,團長紀鴻儒身負重傷,十二名連長非死即傷一大半,全團千餘名官兵幾乎傷亡殆盡,淳化終於失守。師座、旅座的電話接連而來,命令305團從二線前出擊到一線打阻擊,掩護師主力後撤。緊急集合的軍號再次吹響。
本來是想減輕自己負擔的,哪知又加了碼,要是別人,至少要發幾句牢騷,可張靈甫二話不說。站在弟兄們面前,他頭戴鋼灰,手持衝鋒槍,兩道爽朗的劍眉一道挺拔的鼻樑,英姿十足地挑起了一個男人的俊朗和霸氣。
弟兄們!我們是七十四軍的!我們是305團的!國難當頭,就要為我們的軍旗增光添彩!我相信,只要本人不怕死,弟兄們就絕不會偷生!只要本人衝在前,弟兄們就絕不會落後!你們說,是不是啊?!」
有這樣英雄的團長,就有這樣英雄的戰士。弟兄們熱血沸騰,眾志成城,全都異口同聲的喊出了一聲 「是!」,氣壯山河!戰鬥動員令無須多講,張靈甫就是一面旗幟。張靈甫手一揮,弟兄們就猶如猛虎下山,朝著槍聲最激烈的地方直撲而去。
剛剛換上一身藍灰色軍裝的高進,緊緊跟在團長身後,渴望殺敵立功的熱情洋溢在他年輕的臉龐上,他為自己是七十四軍大集體中的一員而感到無比自豪。在家裡,就曾多次聽父親講起過張叔叔「為殺妻室做楚囚」的故事;現在,張叔叔那種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又深深感染了他,不由得讓他想起了辛棄疾的名句:「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這種沉鬱頓挫的悲壯風格和意深味永的愛國情懷激盪著他的心,竟情不自禁地,眼睛一時濕潤了……
高進後來發現,學生出身的兵,都有這種容易動感情的特點,包括團座和蕭雲成。
305團還未趕到淳化附近的陣地,迎面就撞上來勢洶洶的日軍兩個聯隊,遭遇戰驟然打響。訓練有素的弟兄們不慌不忙,當即散開隊型,一邊開槍射擊,一邊搶佔公路兩側的有利位置。正在沿公路疾進的日軍,萬萬沒想到支那軍竟敢在半路上攔截大日本皇軍的乘勝追擊,惱羞成怒,在坦克火力的掩護下,一個個嚎叫著衝上來,明晃晃的刺刀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逼人的寒光。
滿眼都是硝煙與火光,滿耳都是殺聲和爆炸。
高進一時懵了,心狂跳不已,只知道人群中有一雙手拉住了他,把他拉著往路邊的高地上跑,跑進一片小松樹林後,就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接著,他又只聽見四周響起一陣連續而密集的槍聲,槍聲中還夾雜著張叔叔在他身邊不斷吼叫著的聲音:「打打打!」他似乎感覺到日軍就在跟前不遠,便一手本能地摀住頭,一手下意識地想掏槍,但全身緊張得直囉嗦,好半天都拉不開槍套。
等他好不容易掏出駁殼槍來,附近的槍聲卻已經疏落下來,抬起頭來一看:媽媽耶,樹林外果然撂倒了一大片穿黃色軍裝的日軍屍體!再環顧左右,他看見張叔叔正單腿跪在地上,伏在一棵松樹後,一邊用望遠鏡觀察前方,一邊接連發出幾道簡潔而果斷的命令:
「叫一營搶佔淳化以北青龍山主峰,防止日軍側後迂迴。」「距離一千一百四十米,公路右側約二十米山凹處,有日軍炮兵陣地,迫擊炮集中火力壓制。」
匍匐在他周圍的十幾名衛兵和通訊員中,馬上就有一人貓著腰疾步而去。
高地下,山坡上,到處都是硝煙滾滾、殺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是四處蠕動的密密麻麻的小黃點。張靈甫巍然不動如一座雕像。火紅的夕陽透過樹林,將一柱柱燦爛的金光輝映在他堅強的背影上,勾勒出一道道英雄的光環。高進看著看著,忽然心裏一動,覺得自己如果是女生的話,一定會瘋狂愛上這一個有模有樣、有膽有識、有勇有謀的英雄男人的。他再次想起辛棄疾的那首名篇: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但是,舞榭歌臺,風流絕不會雨打風吹去!
這時候,他感到自己心不慌了、手也不發顫了,全身不知從何處勃發出莫名的勇氣,爬到了他們當中。當張靈甫再次下命要組織敢死隊打坦克時,他頭腦一熱,猛地站起來,大喊一聲:「算我一個!」
話音未落,張靈甫就一個仰身側翻在地,同時飛起一腳踹倒他,剎那間一陣彈雨潑灑過來,「噗噗噗」的,打落了一地的松針和樹枝。好懸!
遭遇戰,是最能檢驗部隊戰鬥力的試金石。
305團儘管在重火器方面遠遠遜於日軍,但單兵技能、團隊精神比日軍差不了多少,因而在倉促遭遇強敵時,弟兄們既能夠各自為戰,又可以相互協作,主動補位,表現出很強的應變能力。
當魏參謀長開始在山上組織敢死隊的時候,卻忽然欣喜地發現:山下的一間茅草棚裡,國軍有兩挺重機槍以不到100米的近距離,正在猛烈射擊日軍坦克的側甲板,五輛坦克已有三輛不能動彈了。
射手正是蕭雲成、吳文晉等幾個弟兄。遭遇戰剛一打響,全團就紛紛閃開大路,順著公路兩側的山地,向左右延伸防禦戰線,為壓制日軍衝鋒,機炮連急急從後面趕上來,搶佔陣地,架起機槍就打。發現日軍企圖以坦克為掩護突破國軍阻擊的動向後,蕭雲成毫不猶豫,主動帶著弟兄們從幾十米高的山坡上轉移下來,摸進路邊的茅草棚,捅開幾個槍眼,再換上鋼芯彈,將重機槍對準了來犯的日軍坦克。
兩個月前,當日軍的坦克一邊吐著火舌、一邊「轟隆隆」地衝上來時,連汽車都從未見過的許多弟兄,會驚慌失措到什麼程度,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來。根據臺灣方面1957年出版的《國民革命軍淞滬戰記》披露,當時,要炸毀一輛坦克平均要犧牲四十七人之多。然而,在血與火的戰場上整整錘煉了六十天後,弟兄們的勇氣和實戰技能與日俱增,終於發現日軍大都是輕型坦克,裝甲並不厚,以重機槍在近距離以直角水平發射鋼芯彈,則初速大,侵徹力強,還是可以貫穿甲板、打壞履帶的;若將重機槍架設在山上,雖然視野開闊,但子彈和目標卻形成銳角,容易產生跳彈現象,對坦克沒有什麼殺傷力。所以,當蕭雲成、吳文晉隱蔽在路邊突然開火時,日軍的這五輛坦克當即有兩輛趴在地上不動了,其餘的三輛慌忙後退,又被打趴下一輛。
隨即,這間孤零零在路邊的茅草棚,遭到日軍瘋狂報復,幾十顆50毫米榴彈從十幾具擲彈筒裡接二連三發射過來,剩下的兩輛日軍坦克也一邊後退、一邊不斷開炮還擊。幾分鐘內,茅草棚就炸得東倒西歪、烈火熊熊。作為填補手榴彈最大射程和迫擊炮最小射程之間的火力空白,擲彈筒的殺傷範圍在500米以內,是二戰中日軍首次用於一線步兵的小型火炮,重量不到10斤,也不需要什麼支架和瞄準,非常靈活,非常適用山地作戰和近距離作戰,給國軍造成極大的麻煩。
當日軍的擲彈筒打過來時,弟兄們抬起機槍就撤。然而,已經衝出茅草棚的吳文晉,忽然想到裡面還有幾顆手榴彈沒有拿,奔跑的腳步頓時就慢了幾拍,就在他稍一猶豫間,又是幾發炮彈飛過來,眩目的爆炸便將他掀起了幾尺高。聽見身後淒厲的一聲慘叫,和大家一起抬著武器往山上跑的蕭雲成,回頭一看:吳文晉正重重地摔下來,血肉模糊,空中還瀰漫著一層層紅色的血霧與黑色的硝煙……
蕭雲成丟下機槍奔過去,一下子撲倒在他面前,抱起他的頭,撕心裂肺般地叫著他的小名。吳文晉已經不行了,說不出話了,全身被炸得千傖百孔,一張嘴血就朝外湧,眼睛直鉤鉤地望著自己的排長、自己的拐子,一隻手還極其艱難地舉起來,指著自己的胸口。蕭雲成往他胸口一摸,裡面有個包,再伸進去一摸,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他什麼都明白了,禁不住熱淚長流:「我的好兄弟,你放心走吧,我會把錢帶回家的。我沒有家,你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我會孝敬媽媽、照顧弟弟妹妹的……」沒等他把話說完,吳文晉的頭一歪,永遠閉上了眼睛。燃燒著的茅草棚,火焰「呼呼」直響,像千軍萬馬一樣奔騰而來。
入夜後,日軍進攻絲毫不減弱。
槍聲反倒沉寂了許多,雙方已經混戰成一團,有的是打光了子彈,有的是來不及拉槍栓了,到處都是一片刺刀與刺刀激烈相撞的鏗鏘聲和槍托打在鋼灰上的沉悶聲。仗都打到這種短兵相接的程度了,縱然指揮員有滿腹經綸也無濟於事,唯一可做的就是把自己也頂上去,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取勝的希望。十分鐘前,魏參謀長頂上去了;五分鐘後,張靈甫又頂上去了,他深知我軍人少、體力單薄,一旦站不穩腳跟、被日軍打開缺口、打亂陣型,就很難壓住其猖狂勢頭。為減輕我軍正面壓力,他不得不鋌而走險,以警衛班和機槍排為骨幹,組成了一支近五十人的敢死隊,前者清一色衝鋒槍,後者人人一挺輕機槍,每人腰裡再別上五顆手榴彈,要趁著黑夜,一往無前地插進日軍側後,殺他個腹背受敵!
陣地上只剩下高進一人在守電話。他原本也極想參加敢死隊、跟著張叔叔去決一死戰的,卻被堅決拒絕,理由一是你沒有實戰經驗,搞不好不僅打不了鬼子,還要弟兄們照顧你;二是你有文化,條理清晰,最適宜記錄、傳達上峰電話。現在,他很是鬱悶,只得抱著雙膝,呆坐在松樹林的地上,好久都沒有電話響,遠處也沒有傳來槍聲響。晚風很冷,濕氣又重,他又不時時地站起來,走幾圈,還不時時走到樹林外,把日軍的屍體狠狠踢上幾腳。也不知過了多久(其實也才僅僅過了半小時),遙遠的夜空裡,終於飄來一陣接一陣急促又緊密的槍聲,不一會兒,國軍的衝鋒號也在附近驟然響起,他心頭為之一振,全身熱血沸騰,再也呆不住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拎著槍就像一頭小豹子似的猛地竄出了樹林。
不多遠的小山坡上,人頭攥動,殺聲鼎沸,魏參謀長正在率隊反衝鋒,國軍官兵聽說團座已經殺到日軍後面去了,個個士氣大振,越戰越勇;日軍聽到自己身後響起激烈的槍聲,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人人心神不定,一時陣腳大亂。高進衝上來的時候,日軍已開始紛紛掉頭後撤,跑得比兔子還快,他和弟兄們一起奮勇追上前去,藉著四處的火光,只要看見頭後掛著一圈帘子的身影就舉槍射擊。
「砰砰砰!」二十響的駁殼槍一一點名,一連打光兩個彈匣、撂到十幾個小鬼子,直到魏參謀長忽然發現了他,喊他快回來別追了,他才餘興未盡地收住腳步,這時候,附近也看不到幾個活的日軍了。
這一仗硬是從黃昏打到半夜,弟兄們精疲力盡,全團傷亡近六分之一,張靈甫的左臂也中彈負傷,包著紗布。看到團座帶著倖存的敢死隊員回來,高進興奮極了,正想跑過去向他報告自己剛才也出手不凡、初戰告捷的喜訊,忽然想起自己的職責是守電話,便連忙轉身就往回跑。這時候,在松樹林裡,電話鈴聲已鬧得不可開交。
剛一拿起掛在樹上的電話,聽筒裡就劈頭蓋腦一句:「怎麼不接電話?人呢?」
高進連忙撒了一個小謊:「報告長官,剛才日軍差點衝上來,職團悉數反擊,團座親率敢死隊,在插入敵後時都受傷了。不過,是傷在臂膀上,看樣子傷勢不是很重。」
電話那頭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講,口氣緩和了很多:「我是王耀武。目前全師已基本回撤到位,你團打阻擊的任務業已完成,可即刻向雨花臺一線轉移,請張團長隨傷員一起往北撤過長江,著參謀長魏振鉞代理行使團長職權。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師座!」
放下電話,一群黑影進了樹林,原來是魏參謀長等人簇擁著團座回來了。高進忙迎上前去,向兩位長官轉達了師座的命令。眾人也都接著開口,紛紛勸團座離隊去後方就醫。張靈甫默然搖頭,對魏參謀長說了一句:「老魏你先去組織大家轉移吧,就不用管我了。」說著,右手從身上取下衝鋒槍,一屁股坐到地上,又仰面躺下身體,長長地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眼睛望著夜空,嘴裡又喃喃地接著說道:「本人不走,決不走,想當年項羽兵敗,都不過烏江,我豈能因傷渡長江當逃兵?當與敵決一生死以踐誓言!」
畢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和小夥子們一起衝鋒陷陣,又流了血挂了彩,體力那能不消耗過度的,張靈甫疲憊得合上了眼皮。不知是誰在黑暗中,在團座身上蓋了一件日軍的黃呢子軍大衣,然後大家便悄然散去,開始各自收拾自己的武器、背包。僅僅只打了一個盹,他就醒了,又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來,帶領自己的團隊連夜向雨花臺一線轉移。
位於中華門外的雨花臺,氣勢雄偉,山林蔥鬱,相傳在梁朝時有高僧在此講經說法,感動蒼天,落花如雨,始得此名,成為有名的「金陵十八景」之一。從當天深夜開始,這裡的盛況美景就成了鐵與火的槍林彈雨,七十二軍一個師在正面、七十四軍兩個師在側翼與日軍打得死去活來。雨花臺的後面,就是中華門,一旦日軍攻取雨花臺,居高臨下,便可輕易擊破中華門。第二天天剛亮,六七十架日軍飛機,就迫不急待地扑過來,各種大小口徑的炸彈像一群群黑烏鴉俯衝下來,把京城再一次炸成人間地獄。國軍奮起還擊,數不清的火花彩帶把南京上空織成了一片錦繡天幕,各種高射武器打出的曳光彈似萬道銀蛇、如千條火龍,競相奔向天空。
京城從此便失去晝夜之分:白日濃煙蔽日,天冥如翳;黑夜火光熊熊,閃耀如晝。僅為奪取城外的兩個制高點--紫金山、雨花臺,日軍就集中了幾個師團全力攻擊,志在必得。守軍分別為德式師精銳--教導總隊和第八十八師,雖經過淞滬會戰的嚴重損耗,老兵已不足30%,但即使是在戰鬥力大大下降的情況下仍拚死抵抗。當天下午四時許,見正面一時難以突破,日軍又向雨花臺左側的水西門、華嚴村、毛官渡發起猛攻,守在這裡的七十四軍王耀武師將兩個旅分別佈置在城牆外和城牆上,憑藉簡陋的防禦陣地頑強抗擊,寸步不讓。305團的主力位置正在華嚴村。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中,村裡村外,天昏地暗,始建於南朝梁代的華嚴寺竟一時間毀於戰火。日軍如錢塘江潮一波接一波湧過來,弟兄們如防浪堤堅定不移,讓驚濤駭浪在自己的面前一次又一次摔得粉身碎骨,使華嚴
村成為中華門前的一道堅強屏障。高進照例還是蹲在掩蔽部裡守電話。外面槍聲激盪人心,他百般無聊地擺弄著手上的駁殼槍。不時時地舉起來。瞄著一個什麼地方,嘴裡發出「砰砰」幾聲。這把團座送給他的毛瑟M1932型全自動手槍,可是正宗德國貨。說起來也怪,由於這種槍不僅價格高,而且作為手槍吧,尺寸偏大,做為步槍吧,威力又太小,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把它作為制式武器,但在中國,連打一顆子彈拉一下槍栓的步槍都不多見,這種可連射的手槍不就成了人人羨慕的寶貝?從什麼「盒子炮」、「匣子槍」、「二十響」、「快慢機」的眾多呢稱中,
它在中國受寵的地位可想而知。
電話時不時地響起。有的是通報戰況,有的是傳遞捷報。最緊急的情況是日軍已突進到距水西門只有五百米,架起大炮,把我軍壓制得抬不起頭來;最鼓舞士氣的捷報是306團在中華門這邊用步兵炮直瞄射擊,敵軍兩輛坦克中彈起火,滾進秦淮河,失去坦克掩護的日軍紛紛後逃,又遭到一個加強連的追擊,斬獲數十人。高進一一記錄下來,讓通訊員報告給在一線指揮戰鬥的團座。
最意外的電話,卻是中央日報的劉記者從師部打過來的,說是第二天就來採訪團座張靈甫。當記者、當作家,背起行囊走四方,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曾是高進在大學時代的理想。所以,到了十一號上午,當頭戴鋼灰、身穿西服、肩挎照相機的劉記者在師部警衛員的護送下出現在掩蔽部時,高進就顯得格外親熱、格外好客,拉著他就要他先喝口水再說,可一拎起暖水瓶,手裡覺得輕飄飄的,這才想起瓶膽在中午已經被日軍的轟炸震破了,他頓時滿臉的歉意。劉記者也很客氣,說:「那就算了,沒關係的,採訪要緊,就跟行軍打仗一樣得趕時間,麻煩你快帶我去見張團長吧。」高進忙說:「前面太危險,我已經讓通訊員去請團座回來了。」
說話間,洞口外響起那一口令劉記者十分熟悉的朗朗的陝西話:「小高哇,咱們的大記者在哪?」話音未落,張靈甫就帶著一身濃烈的硝煙味鑽進掩蔽部,上校軍官的黃呢制服已經污垢滿身,左手打著繃帶,吊在胸前,右手提著一把衝鋒槍。劉記者迎面上前就是一個恭敬的軍禮:「張團長您好!還認識我嗎?」張靈甫稍稍一愣,便很快認出他來:「呀!這不是老虎橋監獄的小劉麼!咋變成記者啦?嘿嘿,鯉魚跳龍門咧。」原來,劉記者正是以前老虎橋監獄的獄警小劉,抗戰爆發後,他不願和大家一起西遷重慶,在大後方平平淡淡地看守犯人,就通過他行醫的父親認識中央日報某社長的關係,當了一名戰地記者。「哈,你是投戎從筆,這位是--」坐在地上,張靈甫又拍著高進的肩膀說:「投筆從戎--高典獄長的公子,高進。」高進笑著,拉過一條長板凳,請他們坐下。掩蔽部不大,師部來的幾個警衛員就蹲在外面。
在三言兩語介紹自己的經歷後,小劉直奔主題:「聽王耀武師長介紹您親率敢死隊衝鋒、血戰不退的事跡後,本報特派我來採訪您,想寫一篇您在淳化打阻擊的通訊,您看行嗎?」
張靈甫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了許多,他緩緩取下頭上的鋼灰,有些答非所問地說:「知道嗎?這鋼盔不是我的,已經換好幾個弟兄了,都陣亡了。咱305團自參戰以來,才兩個月,傷亡就已經超過百分之七十以上,三個營長有兩個犧牲,蔡副團長兩次負傷,一次是被日軍砍傷左肩,一次是被機槍打斷右腿。在淳化打阻擊的那天夜晚,我帶出去四十八名敢死隊隊員,回來只剩下二十多名,連我這個做長官的,都還不能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
望著他肅穆的神情,聽著他低沉的語氣,小劉手上的筆彷彿有千斤重,把將士們面臨強敵而慷慨赴國難的壯烈景象,在筆記本上濃縮成一行行簡潔的數字。 高進坐在一旁,也不由得把手上的槍握得緊緊的。
外面的槍聲一陣緊一陣。張靈甫扣起鋼灰、抓起槍站起來,說:「我得上去了,不能長談,讓小高和你說。」
小劉本能地拿起相機,也想跟上去,卻被高進拉住。只見張靈甫在鑽出掩蔽部之時,又弓著腰回頭衝著他說:「你得趕快回城裡去,這裡太危險了,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外面的陽光、火光從低矮的洞口灌進來,逆著光線,他的身姿就像一頭躍出洞穴的猛虎,小劉趕緊端起相機連連抓拍了好幾張。
又過了一天,《猛張飛血戰南京城下》的長篇通訊,以殘酷的記實手法抒發出壯烈的情懷,發表在了中央日報第一版的顯著位置,並配發一幅張靈甫的照片,強烈的逆光反差,將一員虎將的即將出擊構成一幅剪影般的效果,圖文並茂,震撼人心,當王耀武看到這篇報導時,不禁拍案叫絕:「好啊,猛張飛,這記者就是能寫!」從此,在國軍中,張靈甫的外號「猛張飛」就流傳開來。
張靈甫當天沒有看到報紙。從這天拂曉開始,日軍攻勢更盛,他就蹲在戰壕裡,抱著電話,聲嘶力竭地不斷地向旅部、師部呼叫增援。經過近五天激戰,全團傷亡觸目驚心,還能夠堅持戰鬥的、算上輕傷員一起,已不足五百人。中午時分,聽說援軍終於到了,他興奮得跑進村裡一看,心卻涼了一大截,電話裡報的一個團的兵力,可上來的怎麼稀稀拉拉就這麼百把人的樣子,而且個個還疲憊不堪,望著他失望的樣子,領隊的一位上校拿著花名冊說:「本團才從湯山退下來,就剩下這麼一點種子了,都在這裡。」
兩位長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久久無語,身後那滾滾的硝煙、燃燒的農舍,無聲無息地渲染著國軍將士的無奈和無助。明知打不下去了,明知撐不了多久了,可還得守下去呀。
南京城城牆高二十米,寬十三米,日軍連續強攻近三天,先以重炮猛擊,再架雲梯攀登,國軍冒著彈雨,死戰不退;城外的幾個防守要點,國軍也竭力防堵,煙火瀰漫處,死屍縱橫,戰況萬分慘烈。直到十二日下午,隨著八十八師兩個少將旅長朱赤少、高致嵩的陣亡,血雨和淚雨紛飛的雨花臺才終於失守,與此同時,紫金山上的槍聲和喊殺聲也逐漸停息,日軍狂濤般地衝上了這兩個南京城外最重要的制高點。
雨花臺和紫金山的失守,頓時給國軍防禦上造成極大壓力,戰況急劇惡化。居高臨下的日軍,以泰山壓頂之勢圍攻孤城,打不退的日軍一批又一批地猛扑過來,中華門、光華門等幾處城門危在旦夕。302團團長程智犧牲,全團幾乎全軍陣亡,305團的側翼也猝然暴露在日軍射程之下,遭致敵兩面夾攻。不久,日軍突破國軍精銳八十八師的防線,突入了南京城內。
危急時刻,王耀武要通張靈甫的電話,命令305團收縮到南京城西南角的賽虹橋,與一五一旅會合,這裡既可守城,又可相機後撤。俞濟時也派隨行的軍部參謀火速把突圍命令送給五十一師,要王耀武率部立即設法過江,自己則帶著五十八師連夜乘小火輪撤往浦口。
當張靈甫剛剛趕到賽虹橋時,一五一旅已經接到師座的撤退命令,退到八卦洲附近,把江邊堆積如山的木料紮成一個個木排;王耀武因在城裡,便率師直屬隊、一五三旅經中山路準備出挹江門,到下關設法找船過江。一路上傾城軍民都湧向下關,把中山北路擠得水泄不通,黑壓壓的綿延十里長,不見首尾。
王耀武率隊終於擠出挹江門後,已經過江的軍長俞濟時特地安排一名副官在碼頭上接應王耀武的五十一師,一艘每次可以運載三百多人的小火輪,吐著黑煙,開足馬力,連夜接運弟兄們。
306團團長丘維達突圍時中彈,醒來時人已在下關。夜已深,依然無法過江,碼頭上依然山人人海。忽然,夜空中竄出一架日軍偵察機,扔下幾顆照明彈,嚇得人群四處逃竄。後來,他回憶到,遠處的江面上,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猶如天降喜訊!忙屏住呼吸、側耳細聽,才發現遠處有一艘小火輪,衛士們抬著他就狂奔而去,當船離岸還有三十米遠,岸上就不斷有人躍進江裡,向船游去,幾乎把船弄翻。後來,他被一條繩索繫著腰,從水中拉上船,血淋淋的傷口被寒冷的江水一浸,人又昏死過去。
此時此刻,在賽虹橋,日軍已尾追而來,七十四軍在這裡打了最後一仗,把南京保衛戰的尾聲刻成了千古絕唱--為掩護大部隊撤退,已不足兩百人的302團第1營拚死抵抗,一直堅持到十三日上午全城淪陷為止,無一人生還。此時此刻,在八卦洲,弟兄們已用綁腿紮好木排。盧醒正在組織大家渡江時,突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褲腳,藉著遠處的火光,低頭一看,不知道是那一部分的軍官躺在沙灘上,雙腿已被炸斷,腸子已經流出肚子,不停地呻吟著對他說:「幫個忙好嗎?補我一火吧,免得留下來受罪。」盧醒不由得蹲下身,好言安慰他道:「後邊馬上有擔架拉,你一定要堅持住呀。」說著,卻悄悄摸出手槍,對著他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砰!」,紅的熱血、白的腦漿飛濺出來,模糊了盧醒的雙眼。他緩緩站起身來,取下了頭上的鋼灰,向這位知名的好弟兄作最後的哀悼。
這悲壯的一幕,讓站在不遠處的高進看得驚心動魄。
張靈甫是最後一批登上木排、離開南京的。當蕭雲成等弟兄用工兵鍬作漿奮力劃向對岸之時,賽虹橋畔的槍聲依然清晰入耳,回望京城,紫金山滿山都在焚燒,雨花臺、中華門、通濟門一帶全是火光,把南京城照耀得如同白晝,十幾架敵機仍在京城上空肆意地盤旋、俯衝、轟炸。江面上,人頭點點,像數不清的野鴨一樣在泅水,有的蹲在木盆裡,有的趴在門板上,有的抱著電線桿,悲慘之狀目不忍睹。
別了,南京,我的首都……
別了,南京,我們還要再回來的……
不知是誰,在小聲的抽泣。
又不知是誰,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淚流滿面的高進,把一面國旗牢牢地插在木排上,這面被炮火和彈雨打得破破爛爛的國旗,在寒風和硝煙中苦苦地迎風招展。這時候的張靈甫也熱淚盈眶。
一個壯烈的念頭在他心中激盪:我還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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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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