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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中日两国就要开战了哦!”
“号外!号外!快看蒋总裁的庐山讲话哦!“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隐隐约约传来报童们的竞相吆喝声。什么?中日两国真的要开战了?蒋校长是怎么说的?张灵甫再也睡不着了,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拉开牢门,朝空荡荡的过道里左右一看:有人吗?今天报纸来了没有?
过道尽头,楼梯口处的值班室里,立刻回荡起“哗啦啦”一大圈钥匙的相撞声,狱警小刘的身影闪出来,很客气地回应道:“哦,是张团长啊,怎么一大早要看报纸?行,我现在就下去问问门房。” 然后,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和挂在腰间的钥匙抖动声渐行渐远,昏黄的路灯下,长长的过道里又慢慢的寂静无声了。
这里就是民国有名的江苏第一监狱,始建于清朝末年。因其位于南京城内进香河畔,一座名为老虎桥的小石桥直通监狱,进进出出必经过之,故当地百姓都俗称为“老虎桥监狱”。一年前,因轰动一时的杀妻案,张灵甫被判极刑。不过在当时,他的名字叫“张钟灵”。
张钟灵信步走出牢房,站在过道里,双手背在身后,仰望着天井上空露出鱼肚白的夜色出神,心里悔恨有加。昏黄的灯光剪出他伟岸的身影,朦胧的晨曦抹亮了他英俊的脸庞、俊挺的鼻梁和浓眉下那一对深沉的大眼睛。陕西人据说有胡人的血缘,所以大都身材高挑、脸型有凌有角,且挺鼻深目,相貌特点与中原汉人明显不同。这张钟灵便是典型的陕西美男子,如玉树临风一样,走到那里,那里就摇曳多姿、一片光彩。
张钟灵自幼擅长书法,曾被大名鼎鼎的于右任大声赞赏。当年,张钟灵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完成学业后,进入黄埔军校第4期,投笔从戎,不久即在戴季陶、王柏龄的引荐下加入了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后,张钟灵被分配在国民革命军第一师(师长胡宗南)任职。
1932 年,已是团长的张钟灵率部至鄂豫皖区进剿烧杀抢劫、无恶不做的土共,于六安、苏家埠突破土共防线,将土共击溃,获蒋介石和胡宗南赞赏。在随后的麻城、黄陂战斗中,充当先锋的张团勇猛的进攻土共7师和20师阵地,一天就完成突破,张团一路追击,土共被杀的大败,一名师政委被击毙,一名军长重伤,团、营、连干部被俘若干,胡宗南连夸张钟灵是“黄埔英才,革命猛将”。不久,张钟灵又以一团之众,突破土共主力对卫立煌军部的包围,救出卫立煌。同年冬,在漫川关之战中,为关闭土共逃窜之路,率部与土共34 团、219团血战,获相当战果。后在入川追剿土共第4方面军中,张灵甫部在广元被土共人海战术围困、攻击,张率部队临危不惧,顽强反攻,杀出重围,突围而去。后因上马时腿受伤到西安休养,腿好后驻扎广元。
1933年的冬天,在阴沉沉的雨雪中,经人介绍,既有文化、又天生丽质的川妹子吴海兰一眼看到张钟灵,就被这一片多姿的光彩旋开了心扉。尽管张钟灵曾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老家娶有一妻,但她并不计较,觉得自己才是张钟灵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新娘。婚后,小两口夫唱妇随,十分美满,只到有一天突然翻脸。那是1935年的春节,张钟灵携妻回长安老家,忽然发现家里的几份文件不知出向,追问之下,吴海兰又不配合,死不开口,张钟灵本来就对烧杀抢劫的土共深恶痛绝,盛怒之下,一股恶念涌上心头:老子打死你这个共碟!一把楸住妻子的衣领,拖到门外,然后拔出手枪,扣动扳机:“砰”!,吴海兰脑后中弹,当场死亡,连吭都没吭一声。
国军团长枪杀娇妻的消息很快暴光,舆论哗然,虽然他的老上司、国军第一师师长胡宗南一再偏袒自己的爱将,但张钟灵自知罪责难逃,也不想让上司为难,主动表示去南京投案自首。要是别人,谁敢相信这种话?可胡宗南却深信张钟灵的人品,放心大胆地就让他一个人走。
在这所戒备森严的牢笼里,张钟灵跟陈独秀关在一起。典狱长为高耀如,这高耀如虽不是黄埔生,却也带过兵、打过仗,还喝过几年洋墨水,曾专赴欧美学习过洋人的司法制度,资格老,水平高,武的文的都有一手。
张钟灵天性憨厚、梗直,像他出生的那块黄土地一样实打实。再加上读过响当当、硬邦邦的北京大学,又多了几份读书人的清高,不善于逢场作戏、容不得半点沙子,看得起的人就十分敬重,看不起的人就厌恶到底,他的这种性格,既赢得不少人的赞赏,又得罪了很多人。在这所监狱里,他看的起的是高耀如,看不起的是陈独秀。看不起陈独秀的原因,倒不是嫌弃这老夫子的书法或学识不行,而是觉得他的私生活不检点,时常在狱中和年轻的夫人潘兰珍同宿共眠。“这像甚话?影响不好嘛!”张钟灵多次向典狱长高耀如提出这一问题。高耀如总是哈哈一笑,息事宁人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得得得,咱跟一个老夫子计较什么呀?走吧,走,咱哥俩整一盅去!”拉着他就去了专门招待客人和上峰的小餐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里,张钟灵唯一敬重的人就是高耀如,高耀如也十分钦佩张钟灵的人品,两人从军前都是大学生,学的又都是历史,经历、爱好、年龄相近,于是英雄惜英雄,时常在一起畅谈天下兴亡、古往今来,十分投机。
张团长!张团长!报纸来了、来了!大新闻啊!”狱警小刘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随着他的疾跑,钥匙抖得比电铃还响。其实,现在还不到7点钟,那有这么早的报纸送进监狱,这是小刘自己花了几个铜板在外面买回来的。小刘的老丈人在新街口开了一家中药铺,牌扁上的“济世堂”三个大字,还是张团长的墨宝,遒劲有力,惊艳四邻,却硬是不要一分钱的报酬。“瞧你这娃说的,什么钱不钱,本团长在牢里要钱有甚用?”直到后来,张钟灵曾师从民国元勋、大书法家于右任老先生的名声传出去后,来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他这才开始收几个润笔费。乘着他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小刘转身离去。
这是1937年7月18日的《中央日报》。
借着灯光,头版头条上,三行通栏大标题映入眼帘:
地无分南北 年无分老幼
战端一开皆守土有责
蒋介石在庐山发出全国抗战总动员令
中央社消息 昨日,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国防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在庐山召集社会各界人士共商抗日大计时发表重要讲话,号召全国人民如战端一开就抗战到底、牺牲到底。
蒋介石首先阐明中华民族是酷爱和平的民族,和平未到根本绝望时,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最后关头一到,只有牺牲到底、抵抗到底,唯有牺牲的决心,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会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在严正指出卢沟桥事件绝非偶然之后,蒋介石强调和平已非轻易可以求得。我们的东四省失陷已有六年之久,现在的冲突地点又到了北平,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么我们的这座五百年故都就要变成沈阳第二。今日的北平若果变成昔日的沈阳,今日的冀察亦将成为昔日的东北四省,北平若可变成沈阳,南京又何尝不可变成北平。
蒋介石代表国民政府,提出解决卢沟桥事件的四点严正立场:第一、任何解决方法,不得侵害中国主权与领土之完整。第二、冀察行政组织,不容任何不合法之改变。第三、中央政府所派地方官吏,不能任人要求撤换。第四、第二十九军现在所驻地区,不能受任何约束。此事能否结束,就是最后关头的境界。
最后,蒋委员长号召全国人民: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这日本人欺人太甚!可惜自己身陷囹囫,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张钟灵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整整一个上午,他就像一头关在笼中的猛虎,急噪至极。典狱长高耀如也不在办公室里,不知那里去了,没人与他说个话,又让他郁闷至极,只得反反复复地读报纸,把蒋委员长的话都可以背下来了。
到了中午,天降喜讯。一个上午不见人影的高耀如,忽然兴冲冲地出现在他面前。第一句话就是:“好消息啊,老弟,你自由了!”
什么?我自由了?张钟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今天一早晨,高耀如就直接到司法部开会去了,会上宣布国防军事委员会的特赦令:全面抗战不可避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凡服刑国军官兵,一律释放,回原部队戴罪立功。
自由的阳光来得如此真切、如此灿烂,让张钟灵心头一热,百感交集。他默默地站着,没有举臂欢呼、没有仰天长笑,眼框里有的是泪花,心里头有的是悔恨、羞愧、感激和决心。悔恨的是卤莽杀妻,羞愧的是愧对家人,感激的是国家的信任,决心在战场上重塑一个全新的自己!他紧紧地咬着牙齿、握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自1937年7月7号日寇在北平挑起卢沟桥事件,我二十九路军三十七师219团团长吉星文率部奋起还击、打响全民抗战第一枪以来,华北危急,平津危急,张钟灵天天看报纸,焦急万分地关注着前线战况,并四处托人打听老部队的近况。随着事态的恶化和战火的逼近,七月的南京城显得闷热异常。同样是团长,人家在前线打鬼子,而我在后方蹲班房,这算个什么事哩!他知道他犯的是死罪、判的是死刑,就是上诉成功了,也不会轻易放出来,一想到自己以后报国无门,热血沸腾的他又常常心灰意冷,那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伤悲久久地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如今,自己重获新生,国家给予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怎不叫他悲喜交加、热泪盈眶!只是在高耀如面前,这位钢铁汉子才尽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高耀如知道他争强好胜,不好意思哭鼻子,也忙转移话题道:“老弟就要走了,做哥的想求你两件事,如何?”
“别说两件,就是再多,兄弟我只要办得到,决不食言。”平静下来的张钟灵回答道。
“我的孩子高进,你是知道的,在北大读书,看情形北平怕是保不住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想把他托付给老弟,在军营里锤炼锤炼……”
“这可不成、不成,娃儿怎么可以不读书?”张钟灵连连摆手。
“钟灵呀!唉--”高耀如重重叹了口气。“这华北之大,现在还容得下一张小小的课桌吗!”
一句话拨动张钟灵的心弦。是啊,迎着高耀如诚挚的目光,他郑重地点点头。
高耀如的第二件事,是想求他的墨宝。张钟灵见他这么客气,还有些生气了,一口应允道:“瞧大哥说的,什么求不求的,见外了不是?想写啥字尽管说!”
“随便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那--咱就写精忠报国?怎样?”张钟灵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精忠报国?好啊,行!”高耀如击掌称绝,欣然同意。
抻开宣纸,提起毛笔,张钟灵伫立在条案前,目光炯炯有神,默默地凝视着条案,仿佛面对的是决胜千里之外的沙盘,心中卷起气吞万里如虎的金戈铁马。良久之后,只见他运足气力,饱蘸墨汁,也饱蘸着他全部的激情,笔走龙蛇般地一口气写下“精忠报国”这四个气势磅礴的大字。
当天傍晚,吃罢狱方的送行酒,在高耀如的陪同下,张钟灵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上整整齐齐的背包,狱警小刘帮他拎着一网兜三国演义、红楼梦、普希金诗集等中外名著,第一个走出老虎桥监狱。
从三楼到二搂、再到一楼,沿途所有铁窗内人头攒动,狱友们都在用热烈的目光目送着张钟灵的上前线。不知是谁,敲响了脸盆,紧接着,楼上、楼下响彻锅瓢碗盏的交响曲。狱警们知道,这是大家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欢送张团长,没有一人去干涉。
从三楼到二搂、到一楼、离大门口越近,张钟灵的眼睛越湿润。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是那样的有力、又是那样的不舍。终于走到大门口了,外面天地辽阔,夕阳如血,那就是我为民族而战、为国家而战的战场吗?他坚定地转过身来,一个立正,昂首挺胸,向典狱长高耀如、向狱警小刘、向门卫哨兵一一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再见了,老虎桥!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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