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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圖)

需要自由氣場支撐的跳舞

 2022-09-22 22:0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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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老人(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我不會跳舞,多年來也極少進舞廳,但心裏喜歡跳舞。跳舞與音樂一樣,屬於人類自發行為。當眉飛色舞不足以盡興的時候,就有了手舞足蹈;對手舞足蹈的不斷修飾與規範,就成了跳舞。只要人性與自由不受壓抑,舞蹈就會在人群中蔓延。這正如到了語言也難表達的程度,就有了音樂的道理一樣。舞廳流行的交誼舞,不僅踏著和諧輕快的舞曲節拍,也完全符合人性。男人與女人必須有適度的自然接觸,社會才是健康的。不過男女間的接觸不能缺乏理性的限度,交誼舞關於肢體、舞步的各種規則,既滿足了流動的接觸藝術,又不失理性與限度。

中國人熱衷於跳舞,始於改革開放大潮的推動。當初年輕人手裡拎著四喇叭收錄機,穿著喇叭褲開始陶醉於鄧麗君的歌聲,也就預示著一個允許跳舞時代的開始。不過對上海而言,跳舞算不上新鮮事。靜安寺北面約百米之遙,文革前專放電影的紅都大戲院,1949年之前就是著名的百樂門舞廳。據傳聞,百樂門舞廳的音響當年屬世界一流,閃爍的霓虹燈帶來銷魂的視覺盛宴,曾令遠道來訪的喜劇大師卓別林稱羨不已。從靜安寺沿南京西路往東到江寧路口,現今梅龍鎮廣場是當年大都會舞廳。再往東到泰興路有麗都舞廳。繼續向東臨近成都路,文革時的風雷劇場,曾經是當年的仙樂斯舞廳。此外還有新仙林舞廳等,這是老克勒們夜生活的聖地。所謂「十里洋場」,原意即指從靜安寺到外灘一段路,包括靜安寺路與大馬路,舞廳是「十里洋場」的重要地標。我因限於年齡,未能目睹昔日上海舞廳的繁華盛況,只能從前人的文字中稍知一鱗半爪的傳聞。

1949年後,上海舞廳的取消比昆明更早,大概在柯慶施主政上海的時期。那時跳舞被斥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開始受批判。年輕人言談中有意無意迴避「跳舞」一詞,只用「嘣嚓嚓」替代。很少有人在意,30年代末國軍沐血抗戰的艱苦時期,交誼舞在延安上層悄然興起。極度貧瘠的黃土高坡,近乎原始狀態的延安窯洞,居然出現「資產階級」的交誼舞。如此破天荒的奇事,令人聯想起阿Q穿西裝的滑稽樣子。同樣稱交誼舞,在「十里洋場」的百樂門與窯洞遍佈的延安,文化內涵大相逕庭。「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這大概就是延安的跳舞,沒人覺得「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氾濫的原因。後來無產階級革命家們,又把交誼舞從延安一路帶進中南海。

跳舞隨西洋文化舶來,需要相應的文化氣場,支撐這個氣場的是自由。跳舞講究服裝、舉止與談吐,講究舞曲與樂隊伴奏,也是為適應這個文化氣場。一心謀算著權力鬥爭與血腥整人的陰謀家,此類人進入舞廳,對現代文明是一種褻瀆。靈魂套著鎖鏈的跳舞,則是不折不扣的行屍走肉。我欣賞優雅灑脫的舞姿伴隨輕快柔美的舞曲,那種令人心情愉悅的華美場景,似乎只能從幾十年前的經典影片中得以觀賞,如《魂斷藍橋》、《卡薩布蘭卡》、《英國病人》等電影,都有膾炙人口的跳舞場景,但在現實生活中似乎很難一睹。1987年我給廠長經理班講課,結束後以考察代考試,考察地是成都。考察結束由重慶乘輪船,沿長江順流而下,那時船上就有舞廳開放。晚飯後我和一位廠長沿船舷找到舞廳,剛一推門,就有濃濃的宿煙味伴隨渾重的舞曲撲面而來。離門邊最近的椅子上坐著一女子,估計是一段狂舞結束後的休息。昏暗的燈光下,看她身披上衣架著二郎腿,手上一支帶煙嘴的香菸咬在口中。那噴雲吐霧的架勢,令我對跳舞的興致一下子就跌到冰點。

不久後又有一次進舞廳的經歷,那是秋日某午後被熟人拉去。舞廳在離蘇州河不遠的武寧路,此處未見女人噴雲吐霧,但在舞廳外間的休息室,赫然可見兩名警察,好像隨時都可進入舞廳抓人。警察固然是安全的提供者,可惜在警察的保護下跳舞,卻非我所願。我轉悠一下也就揚長而去,從此後再也未越雷池半步。我的意思倒不是說中國人不適合跳舞,中國人跳交誼舞當然也有不俗的表現。1947年在北平,民國第一美人王右家,與風流成性的唐季珊,就有一次精彩的跳舞。那是在他們訂婚晚宴上,當二人踏著探戈的節拍開始起舞時,人們看到王右家一身潔白的婚紗長裙,唐季珊是深色晚禮服打著領結,他們嫻熟的舞步配合默契,加上頓挫有方、左顧右盼的格調與輕快俏皮的情趣,使這段雙人舞達到珠聯璧合、風姿絕倫的境界。可惜當時沒錄像,後人只能從賓客留下的文字中去追尋。當然對國色天姿的王右家而言,嫁給唐季珊這樣的情場老手無異飛蛾撲火,但唐季珊作為一個舞伴,卻無可挑剔。不過這是題外話了,就此打住。

電影記錄中國人優美的跳舞場面倒是有的,看過上世紀50年代電影《英雄虎膽》嗎?隨著劇中人李月桂那一聲「阿蘭,你陪副司令來個倫巴!」接著就是阿蘭與假冒「副司令」的翩翩起舞。這是我從銀幕上看到的最美一段跳舞,真正無與倫比。印象之深,甚於歐美電影中跳舞的場景。儘管沒有樂隊,只靠一臺留聲機緩緩流出優雅的舞曲,但阿蘭與「副司令」踩著曼妙纏綿的節奏,依然舞姿優雅、賞心悅目。尤其是阿蘭的舞步婀娜輕搖,散發出懶洋洋的浪漫與性感,似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挑逗,充滿了人性之美,令人心醉不已。

倫巴原是拉丁民族舞的精華,19世紀30年代開始在美國流行,不久傳遍世界。1949年後國門關閉,電影《英雄虎膽》在攝影棚拍攝這段倫巴時,即便名演員如於洋、王曉棠也不會跳,幸好攝製組的上海職員手把手現教現學,使這段倫巴趨於完美。《英雄虎膽》的故事,雖以階級性壓制人性,然而這段雙人舞依然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影片中這段倫巴,向閉塞的中國人透露一絲西方文化氣息,令無數年輕人私下津津樂道。許多人看第二遍、第三遍,其實就是為了看這段倫巴,但在公開場合,人人都表現出對跳舞、對「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鄙視。到了文革時期,凡在百樂門或大都會舞廳跳過舞的老上海,凡會跳倫巴、探戈或華爾茲的老克勒,沒人能躲過紅衛兵的暴虐與批鬥,而今那一代真正的老克勒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上世紀80、90年代,以文革中66—70屆畢業的大學生為主,形成校慶與校友聚會的熱潮。曾經被嗤之以鼻的「資產階級」交誼舞,成了校友聚會不能缺少的內容,這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世事殊難預料。1992年我赴京參加校慶與校友聚會,從飛機票到賓館與餐飲費用,享受了一次「全免」待遇,原因在於我的同學中不乏官員。學生時期竭力抵制「資產階級思想」的左翼,而今無一不是西裝革履、舞步嫻熟。老同學在一起跳舞的時候,我選擇一個角落靜靜坐下喝茶。我不會跳舞的消息令我的同學感到意外,甚至一時傳為笑談,但我置若罔聞。因為我比所有人更清楚:影片《英雄虎膽》中那段倫巴,或經典如《魂斷藍橋》、《卡薩布蘭卡》中跳舞的場景,直至當年百樂門、大都會舞廳的迷人風情,現實中永遠無法再現。我所理解的跳舞,離不開一種充滿人性的文化氣場,支撐著這個氣場的,永遠只能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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