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WANG ZHAO/AFP/Getty Images)
【看中國2019年2月25日訊】2008年夏天,正在讀大三的我作為奧運志願者被分派到一家比賽場館的語言服務組。小組一共十來個人,大都來自北京高校外語專業的學生,涵蓋了六七個語種,負責在比賽期間給場館內提供翻譯服務。
第一天集合,組長讓同學們分別做下自我介紹,互相熟悉一下。大家依次站起,每個人的愛好都大同小異,男生都無外乎足球、籃球、打遊戲,女生則是時尚、歌舞、看美劇。
這時,一個有點靦腆的男生站起來,說自己叫江永,是新聞學專業的研究生,非常喜歡讀時事評論,關心天下大事,尤愛閱讀《南方週末》。
大家發出一陣略帶誇張的「嘖嘖」聲,像是欽佩,又似乎帶了一點嘲諷。畢竟,在半工作半社交的場合,談論現實總是安全的,談論理想則難免讓人感到有點做作。聽到大家的噓聲,江永低下頭去,臉紅了。
然而,我卻如同隱隱得到了某種鼓勵,也站起來說:「我喜歡文學,特別是詩歌。」
大家發出了相似的笑聲,只有江永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裡溫熱。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會成為好朋友——我們都來自同一所學校,只不過在不同的專業,之前無緣認識。
大約是因為身上都有點二乎乎的理想氣質,我和江永很快熟絡起來,互相加了MSN好友。那時候流行寫博客,我們都喜歡在MSN Space裡寫文章。江永的空間裡有幾十篇對時事熱點的評論——看不出來,他外表溫和,寫起文章來卻是另一番模樣,揶揄諷刺,甚至有點毒舌。只不過這些文章篇幅都不長,行文有點隨意,更像是傾瀉式的個人抒懷。那時網友彼此訪問對方的空間會留下「腳印」,所以有「踩博客」之說。從腳印裡,我也看到,江永看了不少我寫的詩。
有一晚的賽事激烈,拖到很晚,因為我們學校離場館近,組長就把江永和我留下值班。忙完後,已經快12點了,公交末班車早就沒了,大家口袋都沒多少錢,捨不得打車,我正在發愁,江永卻說:「我今天騎自行車來的,我帶你回去吧。」
「好嘞!」我一踮腳跳到他自行車的後座上——後座上安著皮墊的,一般都是對女朋友特別細心的暖男。
滿街燈火泛著橘紅色的光芒,似乎夜晚的心還沉浸在白天的激動之中,不願安眠。炎熱散去,我把手臂伸開來,輕盈的晚風吹來,皮膚上涔涔的汗跡變成了清涼的小溪。我感到夜晚如此美好,青春如此美好——未來也會更加美好。
江永邊蹬著車邊說:「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時事記者——我覺得,最美好的工作就是那種可以無所顧忌、快意文章的——然後在北京買房,然後娶我女朋友,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你呢?」
聽到「衣錦還鄉」,我快要笑死了,覺得江永真是土得可愛。我迎著風,彷彿唱歌似的:「我的理想是成為著名詩人。」
2
一年後,我倆畢業了。
彼時,金融危機的大震盪剛剛開始,應屆畢業生找工作時一片哀鴻遍野,但我倆運氣居然都還不錯。
我在春節前就收到了一家大型國企的Offer,用我媽的話說,「祖墳上燒高香長了棵彎彎樹,讀成文學博士又有什麼用,你就安安穩穩進去待著吧。」
江永臨時起意去參加了國家機關公務員考試,結果裸考考中了。公布政審名單那天,他決定放棄去上海參加一家報社的面試。
「恭喜啊!」我真誠地說。畢竟,談論理想是一回事,找工作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會覺得我是個理想的叛徒吧?」江永一臉認真地問,怕我不相信似的,「聽說那個單位幹上3年就會分房,我打算分到房之後就出來,做記者。」
我相信江永的話——2009年,北京三環的房價已經攀到了兩萬多,這對每個月生活費只有800塊的我來說完全是天價,感覺這輩子都買不起。而江永是男生,壓力肯定比我更大。
畢業前吃散夥飯,我們也沒錢下館子,就在學校地下食堂點了兩份小炒——比起平時吃大鍋飯,這也算是有儀式感了。吃飯時,我沒忍住打聽八卦,江永便對我講了他的初戀故事。
江永老家在河北農村,母親是鄉村小學教師,父親則有一搭沒一搭地做點生意,家裡還有個弟弟。
河北雖然和北京離得近,但大樹底下不長草,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江永說,從小他就覺得北京像一個大火球,是他想像中最恢宏、最光亮的城市,但那種炙烤也令人害怕,好像河北的土都要被北京烤乾了。這火球把他自己也烤得渾身炙熱、嗓子發緊,每天早上晨跑的時候,他都會告訴自己:我要去北京。
當江永真的握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拎著行李來到北京時,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這個超級大都市仍然令他感到震驚和暈眩——在它的光華下,江永跼促不安,感覺自己卑微得像只螞蟻:自己的穿著那麼土,英語口音帶著純正的河北土渣味兒,跟從小生活在大城市的同學相比,自己除了課本上的東西其他什麼都不知道,更別提談吐、見識、品位了——這些東西,甚至比兜裡沒錢更讓人自卑和焦慮。
可他偏偏愛上了班裡一個講著一口地道美式英文的深圳姑娘。他給姑娘寫情書,姑娘起先根本不搭理,寫到第五封的時候,才被江永的誠心所打動,來跟他說話,語氣有點傲慢:「我以後也不會留在北京,總是會回深圳嘍。」
等本科畢業時,江永的女友早已打算好,讀研究生不如早點積累工作經驗重要,直接就工作了。江永心裏很清楚,女友願意留在北京,就是為了等他,但女友也說了,要有房子才結婚。
「我們為了房子的事,鬧了好幾次。你說我現在就一窮學生,哪來首付的錢?我是去搶銀行還是去買彩票呢?」江永哀嘆。
「那你去當公務員,也賺不了多少錢呀。還不如去家公司,也許過幾年就是高薪了。」我說。
江永告訴我他的小算盤:要是和女朋友回深圳,他擔心人生地不熟,更難立足。做公務員能解決北京戶口,這樣他就能勸說女友留在北京。
「而且聽說過幾年還能分房子呢。」他忍不住描述起了理想的中產生活,「我們有了房子,下班後我就開車去單位接她……」他一臉憧憬,好像幸福生活就近在咫尺。
我有點奇怪,江永這麼理想主義氣質的人,為什麼會喜歡一個這麼實際的姑娘呢,難道不應該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嗎?
「你喜歡她什麼?」我問。
江永想了一會兒:「她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你別看她嘴上勢利,其實心裏很單純。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帶她去野三坡看星星,她感動得眼淚都掉出來了。這麼多年,她無數次說要跟我分手,最後也沒真的分開。」
江永沉浸在美好的回憶裡,嘴角慢慢流露出笑意。忽然,他又想起一件很美妙的事,忍不住興奮地說:「她穿衣服很好看,用我們老家的土話說,就是很洋氣……洋氣的感覺,你知道的吧?」
3
工作第一年,江永的MSN Space明顯更新得慢了,內容也溫和了很多。年度考核時,他被評為「優秀」,他不無自得:「優秀只有10%的名額哦,我們全處才評了兩個人呢。」他還說,評上優秀,主要是因為處長非常賞識他,覺得他筆頭功底好、很有思想。江永滔滔不絕,頗有些遇到伯樂的感念。
但更帶給他職業榮譽感的是,這份工作會和媒體圈的人打交道,包括一些知名的記者、編輯,雖然他初入職場,但畢竟是「公家的人」,大家對他都很客氣。
每次聊天,一說到媒體圈,江永都會顯得格外興奮。有一次,他一口氣在MSN的聊天框裡向我列舉了四五個知名記者的名字,滔滔不絕地評述他們的報導特點和得失,像在進行激情澎湃的演講。最後,他有點得意地說:「現在,我跟他們私下都認識。上次我去參加一個衛視的年會,還跟一個經常出鏡的女記者合影了呢,他們的年會好氣派啊,餐前小吃都是法國紅酒加乳酪,讓我這種最愛吃大餅的人情何以堪。」
江永的自嘲裡無意識帶著炫耀,但我心裏並不以為然——認識名記者沒什麼了不起,自己寫出好文章、讓名記者真正尊重你才是真的。不過,看著江永興奮的樣子,我沒有把話說出來,只是含蓄地問他:「最近有沒有寫什麼文章?」
他說,沒有,單位裡無窮無盡的材料、報告、領導講話稿、年終總結已經夠他忙活的了。我隱約覺得江永對自己生活開始滿意起來。想了想,其實這樣也挺好。
過了小半年。有一次,江永在MSN Space裡給我留言:「這年頭還寫詩,大概是一件可笑的事了。」
聽上去,又有點自嘲的意味,又像是在嘲諷我。
聊了幾句,他忽然非要請我吃飯。大家也還是沒什麼錢,就嘉和一品吧。
「幹嘛要請我吃飯?」在粥屋一見面我就問。
「沒事,好久沒見了。」江永穿著黑色夾克,大大咧咧的駝色褲子,微微有了小肚腩,斜挎一個黑色背包,標準的公務員造型。
說了幾句,我就知道他為什麼要請吃飯了:他在單位裡找不到人說話,憋了太久,簡直要憋壞了。話匣子一打開,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他立刻變成了話癆兒:
「體制裡就是能者多勞,越是能幹,領導就越是給你加碼。剛開始我還沒日沒夜地寫,領導覺得我好用,什麼事都來找我,而那些資歷老、混日子的老油條,領導也不敢把他們怎麼樣。我天天加班,週末也隨時待命,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跟領導抱怨幾句,領導還覺得很詫異:你是不是去年剛評了優秀,就開始翹尾巴了?
」我們的頭兒,李處長,他蠻好的,但是那個王副處長,實在是太討厭了。以前是科員的時候,可是個老好人,天天自告奮勇給大家拿報紙,誰的忙都幫,連我們這些比他資歷淺的小年輕都從不得罪,更別說領導了。可自從他當上副處長,對領導還是點頭哈腰的,對下面這些科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那天他在那兒改稿子,張口就對我說‘誒你給我拿塊橡皮擦過來’。我聽了頓時火冒三丈,橡皮擦就在他對面桌子上,走兩步就到了,你沒長腳嗎?大家都是同事,有必要這麼發號施令嗎?我沒理他,站起來,出去上廁所了。
「還有處裡那幾個女的,每次局領導來視察,都鶯歌燕舞地圍著領導轉,‘您餓不餓?吃點餅乾吧!’‘哎喲您看您,最近又累瘦了,要注意身體。’我聽了都快吐了,這麼噁心的話,她們怎麼能說得出口、還說得那麼自然呢?真是不明白,這也是一種能力吧,像我這樣的人,天生就沒有。
」現在我在處裡,業務上還過得去,李處長欣賞我,雖然累一點,但大體上日子還算好過,看不慣的人可以不理,看不慣的事可以不做,反正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麼樣。不過過幾年會怎麼樣,就不好說了,萬一李處長走了呢?我也不想在體制內久待,要是有好機會就辭職了。「
江永的語氣時而激憤,時而諷刺,時而惘然,更多的是失落,我只能提醒他:」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你這個人太直率,什麼都寫在臉上,還是收斂點吧。「
他頓了一下,像在對我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再等等吧,希望能趕快分到房子,我也再積累一些業務經驗和人脈,然後就可以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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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微博一夜之間爆發,成為最流行的社交方式。140字的小短文像疾速的小飛刀,割開了我們的表達欲——原來,我們可以在一個即刻就能得到回應的平台上和所有人聯成一張大網,應接不暇的社會事件、全民參與的熱點討論、後浪蓋過前浪的新聞報導——就連寫詩的我都能在這裡找到那麼多抱團取暖的同道中人。評論、轉發時時刻刻都在跳動,令人激動不已,一時間人人網、開心網黯然失色,碎片化閱讀的狂歡時代來臨了。
江永也放棄了寫博客,畢竟,在MSN Space裡孤獨囈語,沒有多少人關注。他發了一陣微博,憑藉著毒舌調侃的功夫,一覺醒來,發現粉絲竟然漲了好幾百個。
江永對新聞的熱情又如電光火石迸發出來。從利比亞撤僑到動車追尾事故,從歐債危機到國家加大樓市調控力度,他從不放棄任何一個轉發熱點、發表評論的機會。他新聞嗅覺一如既往,對各種風吹草動都極為敏感,下手發微博之快,幾乎可以和國內一些新聞平臺做到同步。有時候我清晨醒來刷微博,發現他凌晨還在發消息。
偶爾,他的一些大V朋友也會轉發他的消息,或在他的消息下發表評論,這時江永就會把這些轉發或評論回覆再次轉發一遍。在看似風輕雲淡的對話中,我能感受到江永心中某種迷幻的狂喜,彷彿通過這種形式,他在向他那兩千個粉絲宣布——他和他最羨慕的同行們站在了同一條道路上,和他們談笑風生,使用他們的行業話語,分享他們的職業榮光。
只是,微博似乎已經耗掉了他對生活的全部熱情,現實中的江永越來越沉默。有幾次我給他發簡訊,問他最近怎麼樣,他就說兩個字:」還好。「
2012年11月,歐巴馬連任美國總統那天,女友正式和江永分手了,她離開了這座過度乾燥、點心又做得不精緻的城市,回深圳去了。江永已經工作3年了,還沒有分到房子,這一次,他沒能打馬虎眼混過去。
江永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開始努力。他認為,女友之所以離開自己,完全是因為自己沒錢、不夠優秀。他不能再甘於平庸,他必須髮光。
他意識到像以前那麼」玩兒微博「是不行的,信息爆炸的時代,只有深度文章才有價值。他開始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拚命寫稿,為了練英語,每天晚上都聽著BBC新聞入睡。工資就那麼點兒,一個月所剩無幾,索性連嘉和一品也不去吃了,一日三餐都靠食堂過活。省下的錢,全都用來買市面上稍有些影響力的雜誌和報紙——他要學習模仿上面的文章,特別是《南方週末》,一大摞報紙堆在寫字檯上,比坐在椅子上的他都高。
江永後來給我說,有一天半夜醒來,他前一秒恍惚覺得自己還在河北老家,然後後一秒又聽到手機裡播報的英文新聞。在黑暗裡,每個單詞都像一塊浮冰,而他就像一個泅水的人,漂流在這些浮冰上。朦朦朧朧之中,彷彿有一個巨大的美麗的泡沫浮現在他面前,讓他觸摸到了玫瑰色的希望——他終將起飛,總有一天,他將成為一名精通中英雙語的精英記者。
努力了大半年,文章也算髮了幾篇,加在一起,得了一千多塊錢的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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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在單位裡已經好幾年沒評上」優秀「了。在某些時刻,他感覺自己做的事都是無用功:自己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可工資比單位那些混日子的人還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房價漲得更快了,他已經快30歲了,重新回到市場上和剛畢業的年輕人一起競爭,還來得及嗎?」得不到「的焦慮演變成更多的憤怒——社會不公事端、惡性新聞案件、單位一些繁冗的程序,這一切都讓他怒不可遏。
李處長被平調去了另一個局,單位統一的人事調配。江永捨不得李處長,在話別會上,眼睛都紅了,李處長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小江底子不錯,以後繼續好好幹。「
他看不起新處長,」才華能力不及李處長一半,就是個靠溜須拍馬混上來的小人「。終於有一天,他和新處長大吵一架,摔門而去,新處長指著他的鼻子說:」就你這樣還想在體制裡待著?早點收拾走人吧!「
有意思的是,幾年後江永沒走,新處長倒是拋棄髮妻、下海經了商,聽說他後來賺了很多錢。
江永消沉了好一段時間。有一次,他給我發消息:」感覺自己其實挺平庸的。承認這一點如此艱難,如此令人痛心,但卻是我們大多數人必須要接受的現實。「
後來,一次單向街書店的講座上,他認識了一個女孩,一家門戶網站的文化編輯。女孩和他一樣來自小地方,有小小的理想主義情懷,孤身一人在北京辛苦打拼。女孩最初在報社裡做過兩年記者,但紙媒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靠採編就能過上體面生活的日子一去不返,她有一種大船將傾的危機意識,於是跳槽去了網站。
在江永眼裡,女孩渾身都在發光——並不是像前女友那樣讓他感到自卑的強光,而是淡淡的,像螢火蟲一樣,文藝又輕柔。他們約會吃飯,女孩帶江永去了一家西餐廳,點菜的時候,江永說自己不怎麼吃西餐,讓她點。女孩便對服務員柔聲說」凱撒沙拉「、」聖托裡尼「、甜點要」提拉米蘇「。江永聽到那些充滿異域美感的名字從女孩嘴裡說出來,如此自然——哪怕他們出身相似,但很多控制江永一生的東西,比如他一輩子都難以擺脫的」土氣「,對於這個女孩,卻看上去那麼容易地、輕輕抖抖翅膀就擺脫掉了。
女孩的朋友也大都是媒體圈的,有的已經轉型,有的還在紙媒苦苦堅持。大家吃飯的時候,江永坐在他們中間,聽著媒體圈的八卦,聽他們針鋒相對辯論對時事熱點的看法,聽他們講普通記者如何因為一篇稿子跟主編吵得面紅耳赤,甚至還有人問江永有沒有看過美劇《新聞編輯室》——這一切,都令他感到無比舒適,無比暢快,就像離家久遠的人回家了。
他拉著新女友的手,感覺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婚後,他也認真考慮過——辭職,兩人孤注一擲,一起站在青春的尾巴上瘋狂一把。可這就意味著,他無法再給予妻子有安全感的生活了。也就在猶豫之際,單位裡有一個到國外工作的機會,領導問他願不願意去——國外的工資可比國內高多了。
江永就這樣被派到南美洲某國工作,為了和他在一起,妻子反倒辭了職,陪他遠赴異鄉。此後,我也只能從微博上的隻言片語獲得他的消息。
他似乎也過得不太快樂,有一次他在微博上寫道:」每一天都是過去一天的重複。「後來,他發微博的頻率越來越低,直到2014年初,徹底停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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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江永,已是5年之後了。他從國外回到了原單位,經濟上,他似乎也算是跨入了中產,請我吃飯的地方,換成了購物商場的精品連鎖店。
如今,又是一個新時代來臨了。紙媒已是日暮西山,江永單位西門外的報刊亭早已撤攤,江永念舊,想買一份最愛看的《南方週末》,卻找不到地方買。江永妻子最早所在的報社也已關停,微博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微信橫霸天下,是非成敗轉頭空,新媒體遍地開花,各領風騷兩三年。
駐外工作多年,江永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國內的節奏了。
剛回國時,他不會掃碼付款,還像5年前一樣,錢包裡常揣著現金;晚上加班後站在路邊攔車,」明明是空車,司機卻怎麼個個都不停啊?「後來還是辦公室裡的90後小姑娘教會他用滴滴打車。一切都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更別說什麼P2P、區塊鏈,人在南美,去哪裡關注這些東西?「
唯一跟上時代步伐的是,早兩年,他們夫妻倆中途回國休假時,拿出多年積蓄、加上啃老,終於湊夠首付,在東五環外買了套房子。買房不久,北京市政府宣布搬遷到通州,小區的房價一路飆升。經過2016年的瘋狂大漲後,如今這套房子總價幾乎翻倍。
飆漲的房價——這個江永曾最痛恨的東西,現在反倒成了他資產保值最重要的板塊、他生活安全感的最大來源。
我們聊了一會兒這幾年各自的生活,他的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到孩子上去了:」女兒已經兩歲多了,很可愛。特別是叫爸爸的時候,我的心都要融化了。「說著說著他就笑了起來。
他的微信頭像是女兒的照片,內容也多是女兒的賣萌照、生活點滴、童言無忌的可愛模樣,偶爾會轉發一些熱門文章,但從不發表評論——在體制內多年,他已經深諳言多必失的道理,從不輕易對公共話題發表態度。
我已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但還是問:」還想過要當記者嗎?「
」當然會想。其實剛從南美回來的時候,想著房子已經買了,我又動了這個念頭,已經把辭職信寫好了——可老婆正好懷孕了。她在國外閑了幾年,現在又懷孕了,沒法找工作,如果我再辭職,風險太大,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房貸都還不上,只好再忍忍了。女兒出生以後,又要想著奶粉錢,現在出去當記者,從頭開始,掙得還沒有當公務員多,還得考慮孩子以後上學的問題……「他的話像是一團亂麻似的線頭,一個線頭勾連著更多的結,出現更多的線頭,直到線頭聚攏變成一張密實的網。
」工作怎麼樣?「
」事情越來越多,天天加班。「江永長嘆一聲,」但感覺自己走不掉了,我這輩子就打算在體制裡待著了,不求當多大官,當然也不會混日子,還是要對得起工資,只求安穩過活就行。「
我說起自己少年時曾經非常迷戀過俄羅斯作家屠格列夫,看《羅亭》、《貴族之家》還有其他的短篇小說,裡面的男主角總是理想遠大、言辭激烈,卻永遠在現實中無法邁開那一步。說這些並不是在諷刺他,而是有點難過,就像最後看到男主角消失在俄羅斯寒冷的霧氣中時,心中會湧起難過。
江永笑笑:」現在我身邊都是些不看書的人,聽你說這些,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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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聊了很多,江永忽然跟我說起他小時候的事:
他母親生弟弟那兩年,他那不靠譜的父親在外面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債,沒錢交計生罰款。有一天放學回家,就看到村裡的計生幹部和挖掘機,他感覺自己就像《聊齋》故事裡見鬼了一樣,輕飄飄的——怎麼早上家裡房子還是好好的,回來就變成一堆瓦片了?
家裡不敢再起房子,也為了躲債,母親帶著他和弟弟東住一天、西住一天。有一天晚上正在舅舅家睡著,母親突然把他推醒:」起來,趕緊起來!我們趕緊去外婆家!「
母親抱著弟弟走在前頭,他跟在後頭。他想起書上看到那句,」惶惶如喪家之犬「。抬頭看見夜空裡碩大的星星,像是另一個遙遠世界的鑽石。本來昏昏欲睡,忽然就清醒了,甚至整個人都心明眼亮起來,他一下開竅了,知道自己以後必須好好學習,別無他法。
等考上北京的大學,江永被整個村子傳誦一時。不過,真正讓家裡揚眉吐氣的,還是他考上公務員的消息。父親在地裡幹活,都有人過來點煙,客客氣氣的:」老哥,這下你可是在中央有人了哎!「
說話的人就是當年推了他家房子的計生幹部。
」也許我潛意識裡從來就沒有想過真正要離開吧。當公務員,工資雖然不高,卻還是有安全感。;」江永像在跟我傾訴,又悵然若失,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很快轉移了話題,開始跟我講他在南美的經歷:南美人熱情奔放、浪漫瀟灑,不像中國人,想那麼多,活得那麼累,恨不得生下來就要把葬禮都安排好才有安全感;除此以外,那裡還有綠頂鸚鵡和花冠傘鳥,在叢林間倏忽飛逝。
夜幕升起,江永描述的那些離奇的五彩幻影似乎就在餐桌旁的玻璃窗上游移,一個我嚮往卻沒有去過的世界。我想起做奧運志願者那年,江永深夜騎著自行車帶我回學校,那時候我們都相信自己會有一個光芒萬丈的未來。綠頂鸚鵡、花冠傘鳥和自行車上飛起來的裙角,在這一刻交疊。
我這才明白,我們必須在這些繁亂的光之中做出選擇,就是那些做出或沒有做出的選擇,最終成為了我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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