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皆為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8年1月17日訊】為什麼雲南的冰花男孩要走一小時去上學呢?答案不止窮這麼簡單。
1月9日,因一張「頭頂冰霜上學照」,雲南昭通的小學生王福滿開始在網上「走紅」,輿論冠之以「冰花男孩」的稱號。隨後,媒體證實了王福滿的身份和困境,地方政府和校方介入回應,愛心捐款、免費寄宿、取暖設備瞬間到位。乍一看,這簡直是「圍觀改變中國」的袖珍版。
然而,當地政府沒有回答:為什麼王福滿從家到學校要走一個半小時的山路?為什麼他們班比他離學校遠的學生還有30多個?免費寄宿真能徹底解決長途上學給王福滿帶來的困擾嗎?像王福滿這樣甚至比他更困難的孩子還有多少?
2016年5月14日,四川涼山,放學路上,孩子們在攀爬籐梯
曾風行十餘年的「撤點並校」運動可以回答這些問題。
運動式消滅村小
雖然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各省已經紛紛開始自發裁撤學校,但是,撤點並校真正作為一場從上到下的運動在中國展開,還要把2001年國務院決定要在全國範圍內「調整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到2012年又「堅決制止盲目撤並農村義務教育學校」,作為它的起止標誌。
在這十餘年間,運動式治國的特點再一次在撤點並校的政策實踐中得到了完美展現,政令所達之處,疾風驟雨,摧枯拉朽。
據教育部統計資料顯示,2000年,農村小學數還是44.03萬,到了2012年,全國僅剩15.5萬所村小,減幅達64.8%。
村小數量急劇減少的背後是各地對撤點並校政策的急速推進。首先是當地直接強制規定了準備撤並的村小數量,「布局調整」成為了任務攤派,比如江蘇省2001年就公開宣布:計畫調減中小學3657所,實際調減超過4000所,超額完成了年度任務。
其次,放任村小自生自滅也成了地方撤點並校的另一種手段,負責分配經費的中心學校,往往只撥給村小維持基本運轉的費用,導致許多村小的黑板連字都寫不上。政府對這一點也並不諱言,「村小遲早要撤並,繼續投入資源就是浪費」。
靠行政力量強力推進的撤點並校運動,不僅沒有實現它的所謂政策初衷,反而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農村教育的支離破碎,為農村學生和他們的家庭造成了諸多困境。
撤點並校讓農村學生上學距離變遠,這也是為什麼「冰花男孩」需要每天步行一個半小時去上學。2008年,一份對全國8個縣77個鄉鎮的研究表明,經歷撤點並校後,有58.86%的小學生家校距離變遠,平均變遠了9.19公里。「冰花男孩」所在的雲南昭通也不例外,該市19個鄉鎮共有943個村子離小學5公里以上,佔村子總數的35%。
而上學距離變遠也間接導致了學生更容易遇到交通事故。一份對2010年和2011年湖南、貴州兩省35所村小的調查顯示,59%的學生經常乘坐拖拉機、摩托車、三輪車等安全係數很低的交通工具上學。審計署調查的25127所學校中,至2011年底,只有7%的學校配備了校車。2006-2001年的校車失事中,74%都發生在農村學生身上。
2011年12月14日,江蘇豐縣,一輛小小的三輪車裡擠了5名學生
同時,上學距離變遠也讓原本貧困的農村家庭更加不堪重負。在撤點並校以前,農村孩子上學根本不存在食宿交通費用,吃飯頓頓回家,交通基本靠走。但是,撤並以後,伙食費、交通費、住宿費成了很多家庭的現實問題。
2013年國家審計署的數據顯示,在一千多個城鎮學校裡,有7.2萬的農村走讀學生每年花839元在上學的交通費用上,比撤點並校前增加了390元。對其中超過一萬名的學生來說,這筆交通費佔家庭年收入的10%。還有19.99萬名校內寄宿生人均食宿費用1658元,這筆錢對於其中3.36萬人來說是他們家庭年收入的30%。
此外,在一些偏遠地區撤並教學點的直接後果,是當地輟學率的迅速增加。僅2008-2011三年間,全國小學生輟學率倒退到了1999年前的水平,一、二年級的輟學率達到了歷史最高峰。
2015年6月12日,河南某所被強制撤並的中學,學生們臨近中考,不願轉學
正是由於撤點並校,大量民間資源被白白浪費。從1990年開始,中央政府為九個欠發達省份和469個西北部和西南部貧困縣的農村教育投入了549億元人民幣,建立了超過16000所小學,此外還有很多來自社會機構和當地人的捐款用來籌建學校,但是合併學校之後,只有30%的學校用地還在投入教育使用,其他要麼空著,要麼租給別人了。2013年,審計署的調查也發現,半數停辦學校被荒廢閑置。
可能有人會問,這麼一場沒有好處,全是壞處的運動,是怎麼持續十幾年的呢?
一切都是為了錢
自從2001年撤點並校運動在全國開展以來,全國各地為了證明這場運動的科學性與合理性,可以說是操碎了心。從「撤點並校是為了促進教育資源合理配置、提高農村教育質量」,到「學校布局是為了適應生源分布」,總之,從「預期收益」到「客觀趨勢」,上下官員們都在試圖告訴人們:撤點並校這事兒既是為了你們好,也是順應現實,你們有什麼理由反對呢?
但是,這些說辭只能解釋「撤點並校政策為什麼被制定」,卻無法解釋2000-2009年間,全國縣域內小學生只減少了25%,小學及教學點卻減少了51%。這些說辭更無法回答,為什麼此前在傳統上無利可圖的教育事業,會成了地方一把手直接介入的「大事」?
我們不妨來看看撤點並校對於地方意味著什麼。1994年,中央政府進行了分稅制改革,地方財權被大幅壓縮,財政收入巨減;緊接著中央又給公務員漲了工資,於是地方政府更「窮」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2000年3月,中央政府宣布取消農村教育集資和農村教育費附加。別小看這兩筆錢,當時,這兩筆錢佔了農村義務教育經費的30%。以安徽省為例,1994-1998年,這兩筆錢加起來每年能為政府貢獻11個億,等到2000年以後,農村學校辦公和基建維修都快沒錢了。農村義務教育經費缺口一度達到300多億。
2010年3月31日,雲南昆明貧困山區的一所小學裡,孩子們正蹲坐在簡陋的校舍旁吃飯
沒辦法,政府出不夠錢,又「恩准」農民暫時不用出錢。
於是,為瞭解決鄉鎮沒錢辦教育的問題,中央又把鄉鎮發展教育的責任轉交給到縣裡。本就陷入「吃飯財政」甚至「討飯財政」縣政府顯得更「窮」了。然而,在「普九」成為重要任務,「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佔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達到4%」這一任務長期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情況下,地方政府既沒動力重視教育這種不掙錢的部門,也沒理由大幅降低教育財政支出。
所幸天無絕官之路,2001年5月,與農村稅費改革遙相呼應,國務院頒布「關於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成為撤點並校的綱領性文件。
與中央政策將撤點並校的原因表述為「整合教育資源」不同的是,很多地方政府並不屑於對政策目的遮遮掩掩,例如,湖北某縣就直接下發通知說:「目前,小學布點偏多,經費短缺,資源浪費」。
地方政府借撤點並校縮減教育財政支出,說白了就是為了省錢。一項研究在分析全國各省份1996-2009年的村小撤並速度與教育支出佔比後發現:學校撤並速度越快的地區,小學教育財政支出佔比越低。例如,陝西某縣計算,把186所小學撤並到33所,每年可以幫助地方政府省下1670萬元。
而且,除了省錢,撤點並校還可以幫地方政府賺錢。擴大撤並規模,除了可以儘可能多的要到中央政府的中小學布局調整專項資金和農村寄宿制學校建設工程資金外,還能為土地財政提供加持。
前面已經提到,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使得地方政府靠興辦企業增收的途徑受阻,官員們不得不尋找補救辦法,土地收益開始成為地方財政和GDP增長的新引擎。
地方政府開始通過各種手段提升土地附加值,而撤點並校正好為政府通過文教項目規劃提升土地附加值,提供了契機,多個省份因此制定了「以校擴城」的政策。例如,甘肅永昌縣城人口2002年還不足四萬人,2009年就翻了一倍,增加人口中有一半都是陪子女進城上學的農民,為此,縣城專門開發了40萬㎡的農民小區,70%賣給了這些陪讀家長。
2012年,撤點並校運動在名義上被叫停了,可無數像王福滿這樣被撤點並校影響的孩子依然存在。
「冰花男孩」該去哪
「冰花男孩」引起輿論關注後,校方迅速回應說:新建校舍已竣工,可在春節後提供免費住宿。看起來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校方收穫了讚譽,王福滿不再用頭頂冰霜步行一個半小時。
但問題是,寄宿制給農村學生帶來的只是更加殘酷的現實。
撤點並校後,很多本可以走讀的學生被迫選擇住宿,並且低齡寄宿現象越來越多,也帶來了各種身心健康問題。2016年,斯坦福大學帶領的農村教育行動計畫(REAP)項目組對中國5省59縣的數萬名農村學生大規模研究發現,寄宿學生的營養狀況(身高、體重、BMI、貧血率、寄生蟲感染率)、教育狀況(數學、語文、認知處理速度)、心理狀況全面糟糕於走讀學生。
寄宿生活雖然讓一部分學生免於風吹日晒,卻把他們推入另一種生活困境。由於投資不足,寄宿學生飲食和住宿洗浴條件都無法得到保證。
2012年11月,浙江松陽縣大東壩鎮中心學校的寄宿生,學校裡住校的人太多床鋪緊張達不到一人一床的標配
以「冰花男孩」所在的雲南昭通為例,當地一所中心學校實行寄宿制集中辦學後,生源達到1900多人,卻缺教室及輔助用房2000平方米、缺食堂576平方米、缺學生宿舍1500平方米。不少學生只能兩人共用一張床。
幻想寄宿制能修補撤點並校運動所帶來的問題的不只有公眾,官方也是。2006年,教育部發布文件指出,布局調整的速度過快,寄宿制建設滯後了。意思很簡單:撤點並校的政策沒錯,只不過執行出了偏差。
於是,寄宿制既成了官方推出的最終補救方案,也幫助地方固化了撤並後的村小格局。一個政策是否合理公正的問題,迅速變成了一個技術資金是否到位的問題。然而偷換問題並無助於解決撤點並校引發的連鎖反應——一項政策從方向上就錯了,靠修補細節是沒用的。
在一個存在層級的教育系統中,村小作為底端,與其他層級的學校存在資源差距是一個現實問題,但是,把取消村小作為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案卻是無效的,因為,在一個層級系統裡,你取消了底端,次底端就成了底端。大量鄉鎮學生流向縣城,縣城學校的擴建速度趕不上生源的增加速度就是明證。
有人說,應該幫助被撤點並校影響的家庭整體移民。不是沒有地方政府這麼幹過,2010年,山西某貧困縣就在強制推進撤點並校的過程中進行移民並村,號稱要營造一個「家家想移民、戶戶爭移民」的移民氛圍。並為了力促移民,對一些還有人沒有搬走的村子斷水斷電。
但事與願違,最後搬入移民新村的婦女既不能像男性一樣外出打工,也無法在當地找到工作,只能沈迷於賭博和迷信活動;當地村支書坦言,自己沒有經濟能力搬入新村。當地人大給出的調研報告則認為:移民並村後,縣裡呈現出「城擠、鄉弱、村空」的局面。
在看得見的未來,有可能改善這些孩子教育狀況的方法,或許只有讓他們跟著父母進城上學了,這樣,他們既不用忍受寄宿學校的各種生活困境,也不用長途跋涉。事實上,如果沒有戶籍限制,允許人口自由流動,也就不會有什麼「留守兒童」,撤點並校也不會帶來這麼多的問題。
但是,另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大城市的學校並不歡迎這些孩子。2014年,《國務院關於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指出,要嚴格控制特大城市(500萬以上)的人口規模,而「冰花男孩」的父親所工作的昆明正是屬於所謂特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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