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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三千里異國尋母記(圖)

作者:馬伯庸  2017-04-19 09:53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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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三千里異國尋母記
三千里尋母的孝子(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7年4月19日訊】義大利作家亞米契斯以《愛的教育》廣為人知,《從亞平寧山脈到安第斯山脈》是原作中篇幅最長的一個「每月故事」,後來被日本人擴寫為劇本,就是1984年引進的《尋母三千里》

乾隆年間,在蘇州城南邊的吳縣有一戶瀋姓縉紳。瀋家的家長瀋老爺子,曾經做過太學生,可惜沒留下名字。

清代的秀才分兩種,一種是邑庠生,是就讀於各地府、縣學堂的生員;還有一種叫太學生,是在國子監就讀的生員。太學生算天子門生,地位比邑庠生高,又分內班和外班:內班是在北京國子監學習,外班是在全國各地就學。擱到現在可以理解為,瀋老爺子的學歷是,首都重點高中蘇州分校畢業。

不過這位瀋老爺子的學歷,最多也就到太學生為止了,連鄉試都沒過。所以瀋家的家境比較尷尬,半書香不門第,在蘇州這種地方屬於不上不下。

瀋老爺子有兩個兒子,老大沒留下名字,倒是留下一個頗為風雅的號,叫做「棲雲居士」——咱們姑且叫他瀋棲雲吧。

瀋棲雲不是讀書的料,仕途注定無望。那時候蘇浙一帶的商貿很發達,很多讀書人覺得做官沒前途,就下海從商。瀋棲雲也決定外出做買賣,而且要幹就幹個大的——遠洋貿易

那個時代,遠洋貿易是個利潤豐厚的行當,但風險極高。且不說風高浪惡的自然環境,單是政府態度,就夠這些商人頭疼的了。

大清的開海政策忽緊忽鬆,總體趨嚴。康熙年間先後幾次開、禁,到了雍正一朝,又推出了一項規定:要求出國做買賣的海商,三年內必須返回一次,否則國籍直接作廢。乾隆年間,這條規定執行得越發嚴格起來,別說本國人,就連外籍人員辦理入境手續,都變得特別難。

這對商人來說,可是個為難的事。海上行船甚慢,還要在沿途銷貨回款,三年時間往返,其實時間相當緊迫。瀋棲雲算了一下,決定去安南碰碰運氣。當時安南是大清的藩屬,它的地理位置遠近適中,買賣相對好做,不需要遠涉重洋。哪怕海路哪天不行,也有陸路可通大清。

瀋棲雲在安南做的什麼生意,賺沒賺到錢,這個不知道。但他很快碰到了一個巨大的變故,無法回國,只好廢居在安南——我猜是違反了三年外貿期限,國籍給廢了。

瀋棲雲在安南廢居期間,碰到一個寄籍在安南的中國華僑姑娘,出身於福建林氏。兩人閑著也是閑著,很快結了婚。婚後林氏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老大起名叫瀋仁業。

雖然在安南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但瀋棲雲一直惦記著回吳縣。他東奔西走四處運作,等到瀋仁業長到七歲那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九年,瀋棲雲終於取得了歸國許可。

不知是政策上有限制,還是他自己有私心。瀋棲雲這次歸國,只把長子瀋仁業給帶上了,老婆和另外一雙兒女卻暫時留在了安南,兩地分居。

瀋仁業只能跟著父親,踏上歸鄉的海船。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再次看到母親的身影要多久。

這一走,就走了十年。

在這期間,瀋棲雲和林氏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他其實也想過,設法把老婆孩子都接回來,但體制森嚴,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起父親來,瀋仁業對林氏的思念更甚。一個七歲的孩子,正是最需要母親陪伴的年紀,卻被突然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他日夜思念慈母的關懷與呵護,這種情緒隨著時間推移,越發強烈起來。

乾隆三十九年,瀋仁業十七歲,一個消息從安南傳到吳縣——安南爆發了一場內亂,席捲全境,民眾死傷甚重。

瀋仁業擔心自己母親和弟弟、妹妹也被兵災波及,懇求父親趕緊去把他們接回來。瀋棲雲也憂心忡忡,準備動身親赴安南。

可就在這時候,瀋老爺子卻橫加阻撓,堅決不允許他去。對瀋老爺子來說,那個素未謀面的兒媳婦和兩個孫子孫女,沒什麼感情,但兒子萬一丟了性命就不好了。

父命如山,瀋棲雲不敢違背,只好留下來。瀋仁業心急如焚,但他年紀太小,沒法自己前往,只能日夜望著安南方向痛哭流涕。

又過了三年,乾隆四十二年,瀋仁業二十歲。他已是一個成年男子,可以獨自出行了。瀋仁業告訴父親和爺爺:「我要去安南找我媽!」態度十分堅決。

父親和爺爺都嚇了一跳,堅決反對他這麼做。瀋仁業便驚號哭泣,跟家裡人吵得天翻地覆,甚至開始絕食,表示非走不可。

好在這時林氏從安南傳過來一封家書,說家人暫時無恙,沒被兵災波及。瀋仁業這才悻悻放棄絕食。可他想接回母親的心思,卻從未熄滅。

到了乾隆四十五年,瀋家人看瀋仁業天天念叨去安南,趕緊給他娶了個媳婦,以為這樣一來就能把他給拴住了。沒想到瀋仁業在婚後仍不改舊志,再一次跟父親提出,咱們家得趕緊去安南把母親接回來——你要不去,我去。

瀋棲雲實在拗不過兒子,便想了一個辦法,說你爺爺年紀大了,我奉孝在家不能遠離。這樣好了,我寫信到安南,你的弟弟也成年了,讓他帶母親和姐姐回來不就得了?

這是個好辦法,瀋仁業便同意了。

那時候沒有成熟的郵政系統,從蘇州到安南之間的通信,只能拜託相熟的商船代轉。一往一返,時間極長。在接下來的四年時間裏,瀋棲雲先後寫了三封信過去,可全部石沉大海,一點回應也沒有。

他們等來的,只有各種壞消息。安南內亂越演越烈,港口封禁,商路不暢,幾個小老百姓的下落,誰也不會去關心。

瀋氏父子在焦灼中足足等待了四年,還找來很多人去打聽。一直到了乾隆四十九年,他們方才得知:因為戰亂流離之故,瀋仁業的母親移居到了會安;而瀋仁業的弟弟和妹妹則住在順化姨家,兩邊幾乎不通音訊。

瀋仁業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家裡人暫時安然無恙,憂的是,這麼下去早晚會出事。前往安南尋母的念頭,又一次浮上他的心頭。

父親要伺候爺爺,那我就自己去。

這一年瀋仁業已經二十七歲,誰也攔不住他的決心。

除了病魔。

瀋仁業的原配在這一年突然病逝,他被迫中止行程,先處理喪事。隨後家裡人又給瀋仁業娶了一房程氏,瀋棲雲和瀋老爺子寬慰他說,等到安南那邊局勢穩定了,你再去接不遲。

沒想到,病魔旋踵又至。很快瀋棲雲和瀋老爺子相繼病倒,瀋仁業湯藥侍奉,盡心誠意,安南之行,一次又一次被擱置。

可惜他的父親和爺爺,一前一後相繼去世。短短一年時間裏,瀋仁業失去了三位親人。接二連三的打擊,非但沒讓他打消尋母的念頭,反而更加熾熱。他對家裡人說:「今而不迎母,則非人矣!」——我再不去找我媽媽,還算是個人嗎?

這時候已經沒人能阻止他了。

辦完喪事已是次年,瀋仁業把家裡的事全托付給叔父,帶著父親的畫像和歷年來的往來書信,毅然前往安南。臨走之前,瀋仁業發誓說:「不得母歸,不反也。」

時值乾隆五十年十月,瀋仁業已是二十八歲,已近而立。他孤身一人,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前往安南的海船。

這是一次堪稱史詩般的旅程。

他先從吳縣坐船到廣東,再至瓊州,然後穿過北部灣抵達安南。此時安南連年戰亂,兵火荼毒,百姓們早就流散在各地,按照原來的地址根本無從尋找。瀋仁業只能混在流亡的災民之中,四處打聽。

他因為衣服太過華美,引起了賊人覬覦。多虧瀋仁業機警,及時逃入山中,這才避過一劫。山中險峻,又有虎狼出沒。瀋仁業多次九死一生,穿澗越嶺,腳上被磨出厚厚的繭子。卻咬著牙堅持一路尋訪,無論什麼困難都沒能讓這位兒子退縮。

我要我要,找我媽媽,去到哪裡也要找我媽媽

我的好媽媽沒找到,若你見到她,就勸她回家

皇天不負有心人,前後找了差不多一年多時間,瀋仁業奇蹟般地找到了在會安附近隱居的母親。

屈指一算,距離母子上一次相見,已過去了足足二十二年。

瀋仁業的媽媽,早認不出他成年的樣子。直到瀋仁業拿出父親的畫像和過往書信,林氏這才抱著兒子痛哭流涕。又過了一段時間,瀋仁業找到了弟弟和妹妹,他們也幸運地避過了戰亂,一家人終於得以再次團聚。

可是回程卻是個大問題,此時安南各地港口都已經關閉,不允許出洋。瀋仁業找到當地一個叫翁隊祿的官員,把自己的經歷講了一遍。翁隊祿被他的孝心所感動,額外破例,給了他們出港通行的牌子,准許歸國。

就這樣,瀋仁業帶著三位親人,終於踏上了回鄉之路。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坐著海船,往吳縣趕。就在大船即將接近瓊州時,瀋仁業遠遠見到洋麵上有一片狀如五指的礁群,擋住了行船去路。如果海船靠近,肯定會被礁石撞碎,船上的人都嚇哭了。

瀋仁業戰戰兢兢站在船頭,向天乞求說請把我的性命收走,讓我媽媽弟弟妹妹活下去吧。說來也怪,剛祈願完,風向忽然轉了,把船吹向瓊州,並停在了那裡。

瀋仁業長長出了一口氣,以為這次總算安全。可他沒料到,離開瓊州時,又出了意外。

這次的麻煩不是自然災害,而是官僚主義。

瀋仁業在瓊州為家裡人申請入境路牌,沒想到當地官府搬出一道政策:「外夷女子例不入中國」,什麼意思?你弟弟和妹妹可以回來,因為他們的父親是大清人,但你媽是安南人,按照規定不允許入境。

瀋仁業百般辯解,說我母親祖籍閩南,只是僑居安南,其實也是中國人。但官府不管這一套,翻著眼皮說這是國家規定啊,沒法通融,要不你讓上頭髮個文?

瀋仁業一看瓊州這說不通,只得先在當地安置好母親,然後親奔赴廣州上級主管部門。廣州那邊的官員拿到申請,嘬著牙花子慢悠悠地說:「這個情況我們瞭解了,轉發給瓊州有司,讓他們研究一下解決辦法吧。

得,把球又踢回去了。

這下可苦了瀋仁業。他為了跑這張批文,在半年內折返瓊州和廣州之間先後六趟。瓊州說我們聽上面的,廣州說這事你們自己定,互相傳球推諉。

瀋仁業急了眼,前頭多少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總不能把媽媽卡在最後一步吧?他一捋袖子,自己研究起大清律來。

俗話說,久病成良醫。瀋仁業跑文件跑了這麼久,多少也成了半個狀師。他在故紙堆裡,居然翻出康熙十九年的一條判例。

這條判例的具體內容,如今已經不得而知了,但它能幫助瀋仁業證明,僑居海外的華人,也算中國人,林氏符合入境資格。瓊州一看,喲呵,有理有據,再一想,這小子真夠軸的,這種人別惹為妙,這才給林氏頒發了一張路牌。

最終,林氏以及瀋氏兄弟妹妹三人順利抵達吳縣,時間是乾隆五十二年正月。

從瀋仁業動身去安南尋母算起,已過去一年零兩個月。從瀋仁業第一次提出尋母算起,已過去十三年。

瀋仁業和他媽媽的運氣,真是算不錯。因為再過一年,安南就會爆發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阮氏三兄弟——不是水滸那個,而是阮岳、阮侶、阮惠——起兵造反,推翻了黎氏政權。乾隆派兵意圖幫助黎氏復國,結果先勝後敗,最後只能被迫承認阮氏政權。就這麼個結局,也被他老人家算進十全武功裡去了。

想像一下,如果瀋仁業他們再晚走一年,安南恐怕已是全境戰火,與大清的水陸通道全數封禁,結果恐怕會更加淒慘。

林氏在兒子的陪伴下,在吳縣渡過了最後的十年時光,這也是她與兒子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嘉慶二年,林氏去世。瀋仁業恰好外出沒趕回來,嚎啕大哭:「自七歲背母依父者,二十年曆波濤兵燹,得迎母歸,又止十年也。天何奪我父母之酷,而使不孝,兩抱終天之恨也。」

林氏去世後,瀋仁業悲痛過度,一直為自己沒能盡孝耿耿於懷,得了重病。三年之後,也鬱鬱而終,臨終之前,他還在跟三個兒子念叨:「予不及葬母,獲大戾,銜恨入地,汝等為我速營之,予目瞑矣。」

時嘉慶五年六月,享年四十五歲。在瀋仁業短暫的一生裡,幾乎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花在了思念和尋找母親

蘇州有一個大才子叫江沅,他聽到這個故事之後,很受感動,揮筆寫下了一篇《瀋孝子傳》,把這一切都記下來。後來《同治蘇州府志》也節選了一部分,把這件事收錄入冊。

那些故事裡的人都陸續逝去,不由又讓我回想起一幅畫面。七歲的瀋仁業扶著海船的船舷,惶惑而不安,母親站在安南碼頭上的身影在緩緩遠離,很快被海霧遮蔽,徹底看不到了。霧氣再度散開,母子再次相見,要到二十二年之後。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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