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兵兒時的全家福(右二張紅兵,右三父親張月升,左二母親方忠謀)。(網路圖片)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他還不滿13歲。那一年,張鐵夫親自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張紅兵」。在他16歲時,張紅兵的母親方忠謀是固鎮縣人民醫院門診部副主任,因為獨立思考,她發出為地主父親翻案,為劉少奇翻案和反對毛澤東個人崇拜的評論,被自己的兒子和丈夫舉報。在檢舉材料的最後,丈夫和兒子寫下了相同的建議:槍斃方忠謀。
2013年8月下旬,張紅兵在接受《新民週刊》採訪時,講述了自己在「文革」中「弒母」的經過:
「事情發生在1970年2月13日夜晚,我們家人在一塊辯論‘文化大革命’,母親說:‘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毛澤東為什麼搞個人崇拜,到處都是他的像!’作為毛澤東的忠實紅衛兵,我立即投入了對母親的批判鬥爭,這個時候我父親張月升說:‘從現在起,我們就堅決和你這個堅持反動立場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線,你就是敵人,我們鬥爭你!你把你剛放的毒,全部寫出來!’母親寫完一張紙以後,父親就拿著這張紙,出了家門,他沒有告訴我出去幹什麼,我意識到:父親可能去縣有關部門報案。」
張紅兵說,「在我的印象中,一貫緊跟黨走、工作積極、待人親切的母親竟能說出這些話!頓時,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變——她不是我的母親,而是一個張著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階級敵人!」張紅兵說,「在我的腦海裡、融化到我的血液中、落實到我的行動上的是紅歌——‘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它,誰就是我們的敵人’,這是一種條件反射。我擔心父親沒有真的去報案,作為毛澤東的一名忠實的紅衛兵,為了證明自己在與母親這個‘階級敵人’進行鬥爭的過程中‘站穩了無產階級革命立場’,我馬上寫了封檢舉信,當晚就把信和我的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和我家同住縣衛生科大院的軍代表宿舍的門縫裡。」
《中國新聞週刊》中詳細地描述了那個恐怖之夜:
張紅兵回擊母親:「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劉少奇已被關在大牢裡,被槍斃了(註:實際上劉少奇是病逝於開封),你還在為他翻案!」母親說:「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是毛澤東,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是毛澤東搞的。毛澤東偷梁換柱,嫁禍於人!」
母親回到堂屋坐下,繼續洗孩子們洗澡換下來的衣服,嘴裡則不停地說著:「中國共產黨變顏色了!」「為什麼蘇聯從前和我們友好,現在除了阿爾巴尼亞和中國共產黨外,其他國家那麼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黨都是修正主義的?修正主義不是別人,恰恰是你自己!」「為什麼毛澤東搞個人崇拜?!到處都是他的像?!」
其間,張紅兵一直不斷地斥責她:「住口!」「你反對我們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就砸爛你的狗頭!」
母親說:「孩子,你不懂得階級鬥爭。」張紅兵則說:「誰是你的孩子!我們是毛主席忠實的紅衛兵!」母親被激怒了:「你再說,我立即採取革命行動,把家裡的(毛澤東)像全部撕掉、砸碎!」
後來,張月升終於開口了:「方忠謀告訴你!從現在起,我們就堅決和你這個堅持反動立場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線!你就是敵人!我們鬥爭你!」
方忠謀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走回臥室的籐椅上坐下,仰靠著,點燃了一根香菸。在這之前,張紅兵從未見過母親吸菸。張紅兵和弟弟都表示,堅決和方忠謀劃清界限。張月升說:「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寫出來!」
方忠謀答:「那還不好寫嘛!我5分鐘就寫好了。我敢想、敢說、敢干!」
其實,方忠謀的獨立思維由來已久,1959年廬山會議後的一天,懷遠縣直機關幹部去馬頭城公社參觀水稻豐產田,晚上,方忠謀對丈夫說:「把10畝成熟的稻子都移到一塊田裡栽,還說是‘高產放衛星’,明擺著是搞浮誇的!彭德懷在黨的廬山會議上提了意見,怎麼不對呢?」
1966年10月,突然傳來通知,要各家把挂的劉少奇像取下。午飯時,方忠謀在家裡說:「……劉主席怎麼突然變成了壞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1966年12月,張紅兵的姐姐、14歲的張芳到天安門廣場去見毛澤東。回家後第4天,她忽因流行性腦膜炎去世。對大女兒之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方忠謀都沒有緩過來。方忠謀私下和兄弟說:「為什麼要搞文革,要讓學生串聯?如果學生們都在學校裡好好地上學,大胖也不會得這個病死了。」
等張月升報案回來時,方忠謀已寫完材料。張月升問:「這是你自己寫的吧?沒有人逼你寫吧?」方忠謀平靜地說:「沒有。」張月升說:「你要埋葬在固鎮了!」方忠謀看著他:「埋葬的不是我。頭可斷,血可流,革命意志不可拋!」張月升把家門鎖上,拿著她寫好的材料走了。
方忠謀突然操起扁擔,劃拉下東屋門頭上的毛澤東畫像。接著,她把自己反鎖進西屋,開始撕扯和焚燒這些「聖物」。
父親回來了,邊踢門邊喊「開門」,母親把門打開了。父親命令:「打反革命分子!」張紅兵咬咬牙,用手裡的擀麵杖對著母親的背部打了兩下。張月升命令長子:「找繩子,把反革命分子捆起來!」
隨後,午夜時分,張月升帶領縣公檢法軍管組一位負責人和縣群眾專政指揮部軍代表,趕到自己家中。西屋裡煙霧繚繞,牆上的毛澤東畫像、毛澤東詩詞手跡等,都被方忠謀取下燒掉了。
軍代表對準方忠謀的腿彎猛踹一腳,方忠謀頓時跌跪在地上。他順勢把她的雙手擰到背後,用帶來的麻繩捆綁起來,就像捆粽子那樣。當年16歲的張紅兵,聽到母親的肩膀和胳膊被捆緊時關節發出的「哢哢」響聲。
軍管組帶走了方忠謀和她的五六本日記和工作筆記,並要求在場的每個家庭成員連夜寫出檢舉揭發材料。張月升寫了10頁,張紅兵則寫了21頁。在檢舉材料的最後,他們都寫下了相同的建議:槍斃方忠謀。
3月中旬的批判大會,張紅兵和父親認為這是一個公開表明態度的機會。張紅兵走上臺發言,講了一個小時。五花大綁的母親就跪在前面,背對著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沒有當她是母親,她就是一個可恨的、連累了我的命運的階級敵人!」發言完後,張紅兵帶頭喊起了口號:「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1970年,正是「一打三反」運動期間,死刑佈告經常出現在固鎮街頭。二個月後的1970年4月11日上午,在固鎮縣「五七閘」南側百米遠、固鎮至五河公路拐彎處,44歲的方忠謀被槍斃。為了表明與她劃清界限,張家根本不願收屍。
懺悔
為什麼,一個丈夫和一個兒子,這麼絕情地要求槍斃自己的妻子和母親?
張紅兵並不避諱地告訴《新民週刊》:「確實有自保的念頭。」然而自保後的張紅兵,於1970年10月,張紅兵和弟弟作為知青和黑五類子女,被下放到該縣連站公社勞動。
張紅兵在《沒有地址的信——給我的媽媽方忠謀》中寫道:「2月13日夜晚在家裡,當聽到您說毛澤東的‘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是引用人家的話時,突然間我警覺起來,閃過一個念頭:前幾天您說的外公不是地主、死的冤枉等話,都是為地主家庭翻案、為反革命父親翻案!您是惡毒攻擊毛澤東思想!我們家裡出現了階級鬥爭!我要捍衛毛主席!而表明自己「站穩了無產階級革命立場」,避免今後對自己不利,是我當時的部分動機。於是我立即開始了對您的批判鬥爭!
「我的自利行為是卑鄙的。因為這種行為按當時法令來說雖然正確,但我的部分理由卻是錯誤的——就是為了自私的利益!」
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幫」,「文革」結束了。一夜之間,張紅兵的政治信仰崩潰了。張紅兵發生了嚴重的精神抑鬱症。1976年底的一天,他走上剛竣工通車不久的五河縣淮河公路大橋,想往河中一跳了之。
他告訴《新民週刊》:「有很多、很多次,在睡夢中,經過我在無數次尋覓,在不知道母親為了什麼原因離家多年以後,她忽然從我不知道的一個地方回到家裡——她沒有死,還像臨刑前那樣年輕。我跪在地上,緊緊地拉著母親的雙手,有一肚子的話想述說,但又害怕她再次消失,只能說出最要緊的幾句話。我大聲地說,媽媽!不孝兒我給您下跪道歉了!兒子我真的對不起您!您別走,我們這個家庭真的離不開您啊!但是,媽媽沒有回答我。在與母親相會的許多夢境裡,她從來不和我說話。我相信,這是她對我的一種懲罰。不知什麼時候,她真的又悄然離我而去;我所能做的,只是孤立無援、絕望無助地捶胸頓足、嚎啕大哭。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哽咽,淚流滿面……」
而張紅兵的父親,在兒子面前則一直小心翼翼地迴避。直到父親退休後,有一次張紅兵陪伴父親回老家,在去剛修建的桐城火車站的路上,他和張紅兵談起這起冤案的責任問題。張月升說:「我們家出了這個事,我應該要負主要責任,因為我是一個成年人和家長。」1980年6月4日,父親對張紅兵和弟弟說:「我們當年的做法也有點不講人道了」;「我們過去受極左路線影響……現在看來上當了。」
1979年秋的一天,張月升下班回家,帶回了一本關於張志新的英勇事跡的書,對張紅兵說:「方忠謀與張志新非常相似。」張紅兵迅速看完後,說了一句:「當年媽媽是對的,是我們錯了。」
張紅兵在日記中記下了自己的心情:「主要是我斷送了母親活生生的生命……每當我想到這些,我悔恨,我痛心,無地自容……我只有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才能洗刷掉母親臉上的血污;而我犯下的罪過,是一生也洗刷不掉的。」
他開始為母親寫申訴材料,邊寫邊哭,徹夜不眠。11月17日寫完,分別郵寄給縣、地、省法院。
反思
張紅兵的舅舅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回憶:「那時,我覺得鐵夫日益變得無法交流,一開口就是報紙上宣傳的那一套,每天背毛澤東語錄。我們其他人都不能講一句不是。」張紅兵回想起:我到雙三生產隊玩那天,舅舅提醒他:「你和隊裡人講話,不能照報紙上的話說,人家會講你閒話的!」
「為什麼我會賣母求榮,表現自己‘站穩了無產階級革命立場’?」如今,張紅兵認為,「對此,幾十年來,我一直處於困惑、學習、反思、尋找答案的過程中。當時我沒有把造成母親冤案的責任全部推給時代和政客,現在也沒有類似的心理過程。」
「只是在自己和親人們經歷過無數的艱難和坎坷,付出了一次又一次血和淚的代價,並且在我自己娶妻生子之後,原本不懂任何人情世故的我才大徹大悟了:什麼虛幻的景象,動聽的說教,人造的偶像,神聖的祭壇……全是愚弄別人、自欺欺人的騙人鬼話,是毒害青少年和兒童的精神鴉片,是殺人不見血的鋒利刀子!不管是誰,永遠都離不開自然規律——吃飯、穿衣,生老病死;世界上最偉大是母愛,最崇高的是人性!」
近年來,張紅兵以「狼孩弒母」為主題,寫出自己的經歷,他說他要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向母親懺悔。他接受網友的痛罵,但他同時也反問,「那些自命高尚的人」從未參與過任何形式的迫害嗎?說過一句道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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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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