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子並不是家 一家三代人的買房故事

【看中國2017年3月22日訊】在中國,房子從未像今天一樣被賦予這麼多含義。它不再只是那個走得再遠也要回去的家,不再是祖輩窮盡一生留給後輩的遺產。它更像是女婿的「敲門磚」,象徵財富的標桿,它成了資本遊戲裡的一張王牌,幻想賺快錢者的工具。每一秒,都有無數人在為房子喜憂。這是一個普通家庭三代人和房子的故事。它試圖回答:房子,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老有所依的地方

我的兩個爺爺,到死都沒有自己的房子。

一個是我血脈上真正的爺爺,姓劉,我叫他「木瓜爹爹」。他念過私塾,在戰亂之時當了兵,返鄉之後幹不了重體力活,只能放牛干農活。他吟得一口好對聯,寫得一手好書法,但還是被鄉鄰譏笑「書獃子」、「木瓜」,死前最後一面,他還跟我講對聯章法。

老人老來雲遊四方,隨處落腳,四海為家,從無今人對房子的概念。他活著的時候把土坯房拆了,地基留給孫兒蓋樓房。死的時候,正是大年初三,他搬出竹椅,到外面安然而坐,無病無痛睡去,身後就是他曾經的破土坯房。

另一個爺爺生於地主家族,姓吳,是「木瓜爹爹」的妻弟,我叫他「大爹爹」。祖上有幾十畝地,爺爺生來就是大少爺,卻繼承不了萬貫家財,「鬥地主」之後,「階級成分」不好,童養媳也跑了,他一輩子沒結婚。

「木瓜爹爹」把父親過繼給他,算是了他一生未婚、無兒無女的遺憾。姐姐和我出生後,並不隨父親姓劉,而隨「大爹爹」姓吳。

爺爺一生清貧,白手起家,去山裡砍柴,拓荒開田,一輩子枯瘦如柴,到死的時候也沒吃過多少飽飯。食道癌晚期的最後半年,他把大集體分的十幾畝地,都分給了別人。老人最後死在過繼的兒子、我的父親的房子裡,葬在祖人墳前。

「木瓜爹爹」一生都不贊成他最小的兒子、我的父親讀書,父親卻考了東半縣第一;1981年,父親18歲,出來教書,又成了全村最小的教師。父親轉正後一個月工資34元5角,攢到我四歲、1995年,在全村蓋起了第一棟單門獨院的兩層半樓房。

有老人捉過來兩隻土雞;大爹爹「把豬牽出來賣了。兩三百斤的大肥豬倒掛上秤,一邊拉屎一邊嘶吼。老人捨不得這頭年年生一窩的老母豬,一邊拍豬的屁股,一邊似乎又想把豬剛拉的屎拽上秤。

那時候蓋房沒有現在這樣專業的工程隊,全靠自己一磚一瓦壘起來。全村人都來幫這位外姓的劉老師搬磚。蓋房成本主要靠磚瓦物料和人工,每層145平,只花了2.5萬元,折合一平米均價86元。

院裡有水井,種樹養花,院子後面是自家竹林,挨著水庫。屋裡正廳放」天地君親師「排位,」大爹爹「住主臥,床頭是黑白電視機。每個房間至少二三十平,不僅能放舊時鑲著「順治」銅錢的老櫃子和鐵鍬等農具,還能堆幾袋糧食,碼一地西瓜。

那是房子代表著家的年代。經歷過「58年飢荒」的老人,一生最大的心願,大抵是搬出土坯房,住到樓房裡。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父親當年急於蓋房,更多是為了伺候幾個老人,讓他們老有所依。

父親先後給五位老人養老送終。老人們還健在的時候,父親每年夏天都騎著28號自行車,來回踩十幾里路,插秧、割谷、晒麥、犁地。

老人們相繼離去的十多年間,他又四處找醫院,求醫生,托關係,找救命的白蛋白,給老人陪床,又給他們一個個穿壽衣,一個個墳頭培土。

眼看著父親年過40就生了白頭髮,從未胖過110斤。奶奶也過世那天,父親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我在心底說,」老劉,你的使命完成了,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

不買房了,先給家裡還錢

一晃十年過去。和父親一樣沒有任何背景、草根出身的同事們都在城裡買了房,父親卻帶著母親、姐姐和我,四處租房,中途換了四個地方。

學校照顧,讓我們住在門衛室上方的三間房。地方寬敞了很多,但一下雨就到處漏水,無數次,我大半夜瞇著眼起來拿臉盆去接水,把床鋪捲起來,蜷縮著睡在一角。

因為沒有房子,這些年來,父親始終被兩個富親戚視作窮親戚,不受待見。

父親侍奉的五位老人去世了三位的時候,有人出錢買父親在村裡的樓房,那筆錢當時也夠在城裡換套大房子。他二話不說拒絕——賣了老人住哪。

此後村裡更高更好的樓陸續建起來,每年過年的時候,父親的樓房成了一棟尷尬的空樓,再也沒人提過買父親的房子,它成了貶值的負資產,甚至成了累贅。

這十年間,中國城鎮化進程加快,房價飛漲。

那些在父親蓋房時進城買房的人,趕在了房價上漲之前,他們的房子如今價值上百萬。

父親錯過了幾乎所有的」機遇「。學校建低價集資房,沒錢;武漢房價才五六千的時候,也買不起。

2013年元旦,直到我快本科畢業、姐姐讀研的時候,父親才在我們那個縣城,住上第一套房。

去掉月供,父親每個月只剩200元;母親去一家服裝廠打工,一道工序1分5,每天彎腰幾千次。時常眼睛酸、脖子疼、腰疼。

新房三室一廳,母親將之計畫為我的婚房;父親甚至想著,等我以後要結婚、在大城市買房,就把這房子賣了,給我湊首付,自己回村裡住老房子。我又急又氣——開什麼玩笑!我難道要啃老嗎!放心,我三年內就靠自己買房。

那正是我最年少無知、意氣風發的年紀。我剛畢業進入南方一家報社,就月入過萬了,是有三十年教齡的父親月收入的三倍,我讓母親在家休養身體。但我花錢也毫無分寸,一個月花七八千,是父母一年的生活費。

我終於懂得省錢的時候,是畢業近半年的某一天,母親支支吾吾打來電話,問我手頭有沒有一萬塊錢,說給奶奶準備壽衣和棺材,急用。

那天我才知道,這些年,家裡欠了十七八萬。而我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人。

姐姐告訴我,父親的工資,光我們姐弟倆讀書都供不起,更別說贍養老人、求醫治病、養老送終……

那天夜裡,前半夜我在痛苦,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後半夜我在懊悔,為什麼我沒早點明白,為什麼我不懂得省錢,給家裡減輕負擔。

當晚我決定,推遲畢業三年內買房的計畫,先給家裡還錢。

從那以後,我幾乎瘋了一樣拚命寫稿,很長一段時間,我只准自己每週休息一天,或者一個月休息兩天。

我最多一天寫了三個整版的稿子,最多一天有9篇大大小小的稿子見報。很多朋友開玩笑,說我有新聞理想,說我是」稿王「。只有我才明白,急於給家裡還錢的焦慮。

終於還清債務的那一天,是2015年8月1日,我一次性打給家裡5萬。加上此前打的10萬,我終於把家裡欠的所有錢,還清了,身上只剩三千生活費,而信用卡還欠四五千元。

那是我至今最輕鬆的一天。

一無所有,一身輕鬆。我聽著《一無所有》,在晚上十一點空蕩的地鐵,在灑滿陽光的289號廣州大道中,在每一個我想飛翔我想怒吼的瞬間,突然覺得,一無所有才最輕鬆,整個世界都是我的。

」再不買後悔一輩子「

但,當我攥著僅剩的三千生活費的時候,大學室友已經結婚,高中兄弟突然領證,初中同學已經買房,身邊工作的兄弟們也一個個陸續買房。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談論房子。

我終於急了——我要買房。

但,首付呢?

我從小數學不好,認認真真算了一筆賬,戶口在廣州,若買2萬一平的二手房,80平,首付三成,就是48萬。若是再過三年買房,一年就得存16萬,一個月存一萬五。

父母勸我,不用急,慢慢來。

可我能不急嗎?2015年,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房價以每個月漲一兩千、每年漲一兩萬的速度飛跑,房價普漲三五成,有的樓盤恨不得翻番。兄弟們都說:別傻啦,攢錢要攢到什麼時候,掙十年錢也比不過提前一年炒房。

每一次弟兄們見面,聊得最多的就是房價。一個兄弟說,聽說佛山一個地段要接高速,要不要先借錢買個小的。我甚至張羅身邊的好兄弟,要不,集資去東莞買房,漲一輪再賣,按比分成。

錢呢?沒錢你說個鬼。

最終,我們都眼看著,佛山那個樓盤,從5000元漲到18000元。東莞那個地段,從8000元漲到25000元。

除了北、上、廣,2015年下半年到2016上半年,我的故鄉武漢,房價也像」全國四小龍「一樣瘋漲,整體暴漲近50%。

高中同學不經意間說,在武漢9000元買的房子,不到一年漲到18000元。讓我倒吸涼氣的是,2013年剛畢業去看的武漢某個地標,也才9000元,如今已漲到三萬。

兄弟說,你當年要是不急著為家裡還錢,先買房,花十幾萬首付買個100平,現在都淨賺200萬了——你得吭哧吭哧白干多少年?

我幾乎是在輾轉反側的一夜之間動搖了,決定放棄在廣州買房,而先在武漢買,大不了再賣——等我湊夠50萬首付的時候,可能那時候首付都要100多萬了。

2016年8月24號深夜,我給父親打電話:有空幫我去武漢看房,先踩點,等我國慶回家再最終定。

其實當時只是腦子一熱。結果,父親第二天一大早真就跑去武漢鬧市區看房,還碰了一鼻子灰——稍微好點的地段,基本都是2萬起,最好的房價也有五萬一平,逼近我在北京南五環地段租的房子。

我當時想,都瘋了,都瘋了,我們這種年輕人,憑什麼都要給那麼誇張的房地產業打苦工!

一邊有人勸我,樓市泡沫遲早要破,別做接盤俠;另一邊有人冷笑,樓市要崩的話都喊了十幾年了,你見過房價降嗎?

8月26日,父親帶著母親、大舅,又去全城轉圈,在一個我看來很偏遠的地段,付了定金。我火了,那麼遠買個鬼!父親說,到處都沒房子,兒啊!

我沒好氣地挂了電話,次日一早四點趕飛機出差。起飛前我萬分叮囑,不要急,再觀望下,我也巴不得搖不到號。

結果飛機剛落地,就收到電話,已經定了,期房,2018年5月交房,均價1萬2,118平,首付兩成,15天內交款。

當時有種被綁架的感覺——我就這麼被房子賣了。

大舅使勁勸我——雪峰啊,你聽我說,這裡幾千人排隊搖號,再晚一分鐘就搶不到了,保險漲,絕對大漲,年底漲到一萬八,交房的時候翻番!你看你爸爸當年不早點買,結果怎樣?你再不買後悔一輩子!

我一句話沒說,去山裡採訪了,尋思著把房子退了,大不了不要定金。結果中介來催,3天之內要交首付,因為內部消息來了,9月1號武漢就要限購,到時候就買不了了。

;沒來得及看一眼房子,就被催著簽了合同。

問題來了,房子140多萬,首付兩成,近30萬。關鍵是,之前沒想著這麼快買房,13萬現金投了理財產品,一個月後才能出來,另外7萬公積金等房子買了拿到合同才能取。

說白了就是,我現金一分錢都沒有,但兩天內要湊30萬。

我更是堅定了不買的信念。大不了賠定金算了,就當是自亂陣腳、一時衝動的教訓。

沒想到,不到12小時,父親就給我借到了15萬——近十年來,幾個至親的孩子都因父母在外打工沒人照看,在我家住過,父親一開口,幾個跟我同輩的哥哥姐姐馬上送錢過來。

我只能硬著頭皮,一邊採訪一邊尋思怎麼借錢。中介又催了,需要我後天簽合同,而我戶口卡還在廣州,需要本人去取。

於是我當晚趕到福建晉江機場,在上飛機前交了稿。凌晨三點到北京,從首都機場打車回北京南五環租的房子,取了手續材料。早上五點又打車去機場,趕最早去廣州的飛機,去取戶口卡,去兩個銀行打工資流水。

最後,在趕回武漢的高鐵前,跟一起住了一年多的兄弟吃了碗麵,猶豫半天還是開了口——我需要15萬。兄弟眼睛也沒眨,好。三小時內,他備好了錢。

2016年8月30日一大早,都沒來得及去看一眼房子,就被催著簽合同。樓盤現場人頭攢動,幾個銀行業務點直接駐紮在樓盤簽合同的現場。

在邊簽合同邊按手印時,我開始列出還款計畫。家裡借15萬加兄弟借15萬共30萬,減去理財產品13萬和公積金7萬,共20萬,還剩10萬。我想在半年內還清。

一無所有反倒沒有任何負擔。接下來日子過得很簡單。要麼出差,採訪,寫稿,要麼在家做飯,連30塊錢的外賣都覺得貴。有時候趕稿,上午10點點兩份包子一杯豆漿,一份當早中飯,剩下當晚飯。有時候做飯,晚上剩點菜剛好等到次日,湊合著當早、中飯吃了。

自2014年給家裡還錢開始,我每天都用記賬軟體,只是這次支出預算更精細嚴格,一旦超出閾值就會提醒。儘管北京有各種圈子,但很長時間裏,作為一個大男人,我都不好意思出門。

2016年底,我終於把錢全部還清了。又恢復了此前的一無所有,一身輕鬆。

「我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種人嗎?」

每個月7000元的房貸,提醒我要當30年的房奴。為了報復它,我每天一早醒來就刷樓市的公眾號,查房價漲了沒。每天看到中介打雞血的朋友圈,都發自肺腑地開心,屁顛屁顛去點讚。

不過,半年了,它還就真的沒咋漲。8月30日簽合同,8月31日武漢真的開始限購,9月底,全國十幾個城市陸續限購,除了9月初從12000元漲到13000元,至今它就再也沒漲過了。

而我之前的領導,去年10月在北京用100多萬首付買了套房,僅僅一個月後,總價就從310萬漲到420萬。

買房以後,我又去了一些城市,每次出差採訪之餘都問房價。最終我才明白,我還是成了中國無數個房地產接盤俠中的一個,而且是在房價漲幅的最高位悍然接盤。我們一邊痛恨推高樓市吹大泡沫的幕後之人,一邊不自覺成為推高樓市的炮灰。

我還是安慰自己,總會漲的。如果漲了,就賣了去湊北上廣深杭的首付;如果不漲,就讓父母住。

也許房子有時真的會讓人扭曲。

從前我天天希望房價降,我們這一代人可以不急於買房,能從容地懷揣夢想,闖蕩天下,哪怕最終一無所有,都有底氣從頭再來。而現在,我居然天天希望房價漲,再漲,再賣,再買,再漲,再賣,在這種資本遊戲裡喝一口湯……

我時常在想,我居然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種人嗎?

恰逢隨國家科考隊出海,在印度洋上待了近50天後,我才開始對無慾無求一詞有所領悟——我活錯了,我要改變。

但當我回到陸地,回到熟悉卻陌生的城市,繼續北漂之時,我還是不得不關注房價,討論樓市。

有一天,5個90後聚到一塊,我們三個男記者都在討論買房,對面一位剛從國外回來的女生說,你們為什麼一定要買房呢?為什麼不能去國外讀書,去到處旅行呢?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呢?我們尷尬一笑,啞口無言。

對,道理我們都懂,但我們誰也不敢去跟飛漲的房價打長久戰。

有時候我一直在想,房子,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它不再只是那個走得再遠也要回去的家,不再是那個祖輩窮盡一生都要傳給後輩的遺產。如今,它更像是女婿的「敲門磚」,定義財富的「起征點;」。它甚至成了部分有錢人玩資本遊戲的王牌,部分幻想賺快錢者的工具,部分工薪族的圍牆。

我的房子,並不是我的家。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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