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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 美麗的秋海棠葉(圖)

作者:嚴家偉  2016-04-03 12:4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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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一九四八年即民國三十七年,我十一歲,是我至今回憶中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在此前一年,我從成都市黃瓦街少城小學轉學到成都六區一校。這是一個由政府公辦的學校,而少城小學是私立小學。所謂「少城」是清代滿洲人在成都市內自建的一個城中之小城。「少城」即小城之意。那時少城內住的都是滿族人又稱「旗人」。這些旗人,一出世就由朝廷免費供給一份口糧,保證有飯吃。因此人大多數旗人都好吃懶做,即平日人們說的沒落的八旗子弟是也。辛亥革命後,這些優待沒有了,少城也拆除了,滿,漢混雜而居。但少城小學仍是一些有錢的滿人辦的私立小學。辦學條件和教學質量在成都屬中、上水平。該校校長姓雷,是我父親的朋友,他女兒又和我同班,我們很要好,天天在一起玩。後來老師也知道了這層關係,因而有些事對我便有些照顧遷就。後來我父親覺得這樣會把我寵壞的,於是將我轉學到離我家更近一些的六區一校就讀。

到六區一校我就什麼關係也沒有了。但不久班主任又特別喜歡我。班主任老師張潔如是個女老師,浙江人,抗戰中逃難來到四川定居下來。她教學十分認真,也非常嚴厲,完不成作業或調皮搗蛋者,她要用竹板打手心。打得雖不重,卻是一種羞辱。學生們把這種處罰戲稱為「請你吃筍子煎肉」。我因為從來不犯規,考試成績幾乎每次都名列前茅,所以張老師對我很好,從來未請我「吃」過那筍子肉。那時的師生關係非常純正,絕不像今天教師節要給老師送禮,不送的要受歧視。記得有一次張老師生病了在家休息,父親叫姑姑和我一道買些水果去看她。張老師說什麼也不收,最後只取出一個蘋果說「這就代表我領了情的心意」,並叫她先生和女兒一定要留下我們吃午飯,弄得我和姑姑都不好意思。

那時沒有教師節,卻有個法定的兒童節,但不是今天大陸定的6月1日,而是每年的4月4日,為何定這一天,我現在也沒搞明白,不過肯定是這一天,而且相當隆重。不僅所有公、私立小學校及初中全部放假,全市影劇院停止營業一天向兒童免費放映電影,和演出戲劇。全市的機關,團體,學校以及一些大商店門前都飄揚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兒童節中特別莊嚴隆重的活動,是在祠堂街中正公園內舉行的童子軍檢閱儀式。各校都派出了一支代表隊去參加檢閱。現在我一回憶起當年那童子軍的裝束都還感到興奮:黃色的童子軍服、船形帽、肩章、臂章、警笛繩,完全一個小軍人的模樣。這一年我也作為校代表隊的一員參加了隆重的檢閱儀式,以方正隊形,整齊的步伐走過了檢閱臺。由於我們隊列整齊,步伐統一,各種動作規範,被評為最佳的隊列之一。至今我都還記得那激動人心的《童子軍軍歌》:

童子軍,童子軍,童子軍!我們,我們是三民主義的少年兵,年紀雖小志氣真,獻此身,獻此心,為國家,為人民!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充實我們行動的精神。大家團結向前進,前進,前進,青天高,白日明!

檢閱結束了,各學校的校長,老師,部分家長,包括我父親都在一旁參觀,當看到我們被評為最佳隊列之一時,我父親非常高興地對我說「你爸只當過文職軍人,算不得金戈鐵馬報效國家,我將來送你去讀軍校,我兒子會成為個好軍人」。我當時也是豪情滿懷,大有「中原北望氣如山」之感慨。可真世事難料,誰知道長達半個世紀的國家民族的浩劫之災,馬上就要降臨了……

當時成都不管公、私立學校每天上學,放學前都要舉行升、降旗儀式,即由全校學生集合在操場,學生們在軍號,鼓樂伴奏下齊唱《國旗歌》,兩位升旗手徐徐拉動旗繩,使國旗冉冉上升至旗桿頂。降旗則相反。升旗手要熟練地掌握好節奏,歌唱完,國旗升至桿頂,一氣呵成。在雄壯的軍號鼓樂聲中,十分莊嚴動人。而那《國旗歌》歌詞不知何人所作,大氣磅礡尤其感人肺腑,雖時隔近六十年了,尚能記誦:

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冑,東亞稱雄。勿自暴自棄,勿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進大同。創業為艱,緬懷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務近功。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青天白日滿地紅。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青天白日滿地紅。

唱著如此優美雄壯的歌曲,目送著美麗莊嚴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冉冉上升,真是愛國豪情直透雲霄!不知臺灣的中,小學生們今天還是這樣嗎?

每週星期一要作紀念周,作紀念周時還要高唱國歌,那國歌詞,也十分嚴肅莊重,不僅言簡意賅,文詞則更典雅,宛如詩經的格調,歌曰: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已建民國,已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我敢說,今天大陸有的青年人,不怕他學士,碩士頭銜,叫他解釋清楚也困難。我就寫給一個大學生看過,他竟問我這「夙夜匪」是個甚麼「匪」啊?看來他們這一代人已聽慣了「呼兒海喲」之類的下裡巴人調,對陽春白雪自不「感冒」了!就是田漢作詞的《義勇軍進行曲》被中共定為「代國歌」後,一「代」就半個多世紀到現在。文革期間田漢成了黑幫分子,這國歌詞出於黑幫之手如何向世人交代?那方法也絕,變成了一首只有曲沒有詞的國歌,這在世界上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吧!幸好聶耳早逝,不然要是他再成了「黑幫」真沒轍了,這也算中國特色。四人幫一垮,照理說事情該解決了,誰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不知是那位老兄的餿主意,竟用聶爾原曲給填了個新詞,把毛澤東也塞進了國歌詞內,而且無作者,叫「集體重新填詞」,這「集體」究竟是何方神仙也無人得知。反正搞得不倫不類,叫人聽了啼笑皆非。後來鄧大人上臺,才把這「集體詞」給斃了。為使後人不致忘了這段國歌佳話,在此順便一提。

這一年的期末考試之前數週,全市進行了一次小學生講演比賽。由每校選拔一名選手參加。這一名選手又在各校通過比賽自行選拔。因為比賽的重點是「演講」而非作文,而且都是十多歲的小學生,所以演講稿不規定必須由演講學生自寫,可請他人擬稿,不過演講時不許拿著稿「照本宣科」,這也大概是要考一下你的記誦能力。張潔如老師派我代表本班參加比賽。對於才十一歲的我來說,真是大姑娘上花轎──第一回。但張老師叫我不要怕,她不但代我擬好了講演稿,還單獨對我進行指導。特別叫我不要「怯場」,她說「你把下面的人,只當作是一排排的樹木,只管放開講去」。我從小記憶能力較好,把講稿背得爛熟後,真的對著下面「目中無人」似的放了膽侃侃而談,其實全都是鸚鵡學舌,按張老師事先「導演」的,講到哪裡需要一個什麼手勢,說到何處需要個什麼面部表情,都一切按老師佈置的程序講而演之。結果還可以,取得全校第一名,自然也就拿到了參加全市小學生講演比賽的入場券。

這一下,不僅我,張老師,校長甚至我父親都緊張起來,希望能看到我「再創輝煌」。於是張老師原來給我擬的講稿,經過其他老師提出修改意見後,張老師又叫她就讀於成都華西大學的大女兒陳瑾,再字斟句酌進行修飾潤色。我除了上課,幾乎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但那時的學生根本不像今天的學生這麼大的功課負擔,我每天還是覺得很輕鬆愉快。到了比賽那天,是個星期日,地點我已想不起了,反正是個很大的禮堂內。張潔如老師,姜校長,還有位胡老師和我父親作為家長和我一齊進入了賽場。由各校校長通過抽籤,決定每個參賽人出場的次序。參賽的學校有二十來個,校長給我抽到的是9號。規定每個人講演時間不得超過十二分鐘,到達十分鐘時,評判席上搖鈴示警。參賽人坐左邊,老師家長旁聽坐在右邊。比賽井然有序地開始了,壁上的時鐘正好8點。第一個和第二個上臺講演的都是男生,我覺得他們都表現平平,我心裏想今天我應該有希望獲得好名次。這時評判席上忽然叫道「3號林瘦娟同學請上臺講演」。上臺的是一個女生,名如其人略顯消瘦,身材勻稱,一張很可愛的瓜子臉,大眼睛,年齡和我差不多。一口國語(現在大陸叫普通話)講得十分流利,音質也十分優美。我還記得她一開始是這樣講的:

「尊敬的老師們,親愛的同學們:打開我們祖國的地圖,你看到的是一張美麗的秋海棠葉。她看上去是那麼的莊嚴,美麗,落落大方,令人著迷神往。可是這片美麗的秋海棠葉,現在卻在一天天地凋零,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了……」

接下來她以低平而帶傷感的語調,講述了中國遭受外國侵略的往事,特別突出了外蒙古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被赤色帝國主義蘇俄勾結蒙共分子,把它從中國割裂了出去,使我們美麗的秋海棠葉,變成了一個既不像雞、又不像鴨的怪東西。最後,她用高亢的語調說道:「我們決不能再讓山河破碎風拋絮的悲劇重演,我們要作中華河山的主人,捍衛我們每一寸神聖的國土」!她的整個講演,真可謂聲情並茂,語調的抑揚頓挫,表情的喜怒哀樂,以及自然大方的體態「語言」,都被她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又恰到好處。話音剛落,評判席和聽眾席上都同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她的講演征服了全場聽眾。雖然我在上場時也竭盡了全力,不但未出現什麼失誤,而且覺得自己稱得上是超水平發揮了,但我仍然覺得這次冠軍非3號莫屬了。

果然3號林瘦娟無可爭議地奪得了冠軍,我居其後得了第二名。校長,張老師和我父親都對我的表現表示肯定。但也一致認為3號同學確實非常優秀,評判是公正的。我自己也輸得口服心服,覺得跟人家相比,確是有差距,該向人家學習。尤其使我感動的是,她抒發出的那一派對祖國山河國土的厚愛之情,真是感人至深,至今難忘。

1950年我已讀初中了,在新華文摘上,看到了郭沫若1949年9月發表的一篇文章,竟稱反對外蒙古獨立的人是「反動分子」,說中國不應該以「宗主國的心態對待蒙古」,甚至說蒙古獨立後,人家的「前途會更好」。本來此前,對這位郭先生我是很尊敬的,但他這番「高論」幾乎徹底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我覺得他完全是無恥。由於當時自己畢竟還是個孩子,因此把一切氣都發在他身上。當時也根本不懂,像這樣的事,在中國豈是個人敢隨便表態的。於是我把自己的看法在閑談中向同學談了,沒想到馬上就有人去告密。學校軍代表劉文範把我叫去訓了我一頓,說我這是「反動思想」,「反蘇言論」。好在那時我才十三歲,未以反革命論處。但在1958年對我進行政治迫害的判決書中,竟有「讀中學時便有反動言論,造謠說國民黨要打回來」的誅語,我現在也不明白反對分裂外蒙,就算是「反動言論」,又怎麼和「國民黨要打回來」掛上了鉤?後來我多次在報上看見,臺灣國民黨代表在安理會使用否決權把外蒙擋在聯合國門外,那時報上說國民黨代表是在聯合國「搗亂」,但我卻認為這才是民族大義,可嘉可敬。當然,人家也許又認為是反動。不過我們今天那些「反帝」,反台獨的英雄,好像從來就不知外蒙比臺灣更早就是中國的國土似的。這也許就是黨性高於一切的體現吧!

往事如塵如煙,一切過去六十年了。後來我斷斷續續地知道,林瘦娟的爸爸是個畫家,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林瘦娟則不知所終。張潔如老師的丈夫陳先生是國民政府的公務人員,1955年肅反中被捕判刑,張老師本來心臟就有病,經不起這一打擊,也離開了人世。他們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陳瑾,二女陳琳,都是大學畢業。陳瑾在華西醫科大學作助教,1956年我去看她,她婚姻很不幸剛離了婚,帶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兒叫竹瑜。我讀書時張老師身體欠佳,陳瑾多次為媽媽代課,算是我的老師了。那個暑假中,我去看了她幾次,一道出去看電影、逛公園。小竹瑜很快和我好得不得了,我離開成都向她們告別時,小竹瑜說什麼也不放我走,我走到門外了,她還哭喊著「叔叔回來」!我只好安慰她說「竹喻,不哭,叔叔明年回來,一定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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