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2月27日訊】編者按:本網站專欄作家、81歲的老作家鐵流先生,9月13日在北京以「尋釁滋事」的罪名被中共警方帶走並遭非法刑事拘留。1957年他曾被中共劃為右派遭勞改關押,蒙冤受屈長達23年。他也是本網站《往事微痕》欄目的創始人與主要撰稿人之一,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他此前投稿給本站的部分文章整理後陸續重新發表,以饗讀者。
題記:人世間長存的是親情、友情、人情,沒有什麼力量能超過它。一個國民政府的將軍,一個「翻身童工」,在長達三年的牢獄生活中,竟然結成父子之情。
1950年1月那天,是成都最冷的時節。西門外十二橋白幔飄飛,哀樂動地,哭天震野,42口黑色棺材一字排開,停放在初綻嫩芽的草地上。上千群眾被聚集在這裡,披麻帶孝,肅立在空曠的田野中,為國民政府撤走時被殺的42人致哀。
不滿16週歲的我,當時還是剛剛參加中囯共產黨的革命工作的一名政治童工,哪知共黨無義戰。在公祭會上淚流滿面,義憤填膺,還舉著小拳頭跟著主持人高聲吶喊:「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誓為死難烈士報仇!」
「負隅頑抗」的周迅予
下令坑埋這42人的是國民黨軍統局高層,執行這一指令的是剛從成都稽查處長晉升為警備司令的周迅予中將。他是四川瀘州人,黃浦四期學員,早年參加共產黨,甯漢分裂時脫黨,此後追隨校長蔣介石,並且成為戴笠的得力助手,抗日初期曾參與逮捕山東省主席韓復渠的行動。
在成都市十二橋「公祭」那天,周迅予正率領國民黨數千官兵,西出灌縣,溯岷江而上,向松藩、理縣、茂汶一帶深山老林進發。根據蔣介石的部署,周迅予要在那裡開展反共游擊戰爭,他的最新職務是川甘反共救國軍總司令。
為了支援周迅予的反共游擊戰爭,撤到臺灣的蔣介石多次派飛機空投各種軍用物資和生活用品,周迅予部隊也因此成為中共川西行署執政當局的心腹大患。50年代大陸中國的國產故事片《猛河黎明》,就是以此事為背景拍攝而成的。1990年代的20集電視劇《雪震》,所講述的也是這個歷史事件,片中的方專員就是周迅予的化身。
1951年大局初定,川西行署公安廳長白天為化干戈為玉帛,想盡一切辦法爭取周迅予向「新」政權投降都沒有成功。當時中共為瓦解前政權殘餘勢力,以既往不咎的統戰手段,「號召」國民政府的軍、警、憲、特人員主動自首,並且專門為這些自首人員開辦了政訓班。曾任成都警察局八分局局長的政訓班學員範伯駒為了立功贖罪,自告奮勇去山裡勸降自己的老師周迅予。白廳長自然高興,派出兩位科長帶上薄禮隨行,並親筆修書一封。
範伯駒爬山涉水,在茫茫原始森林中找了五天五夜,終於找到了周迅予。周迅予宰羊殺雞擺下酒宴,招待自己的學生說:「伯駒,一路辛苦,飲酒不談國事,只敘師生情誼。」
酒足飯飽之後,周迅予發問:「伯駒,此行有何公幹?」
範伯駒欠身一笑:「老師,現在共產黨天下已定,退守臺灣的國民黨被殲滅只是早晚之事。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請老師三思。」說著,從懷中取出白天廳長的親筆書信。
周迅予展信閱過,笑笑說:「伯駒,我乃軍人,服從是天職!是否投降要請示總裁。」
於是,他轉頭吩咐侍衛向臺灣發報。不到十分鐘,蔣介石電復:「範伯駒叛黨叛國,罪不容誅,著令就地正法。」
周迅予把電報交給範伯駒,範伯駒一看雙膝酥軟,跪地求饒:「老師,你不能殺我呀,你下能殺我呀!我是為你好才來的啊!」
周迅予不動聲色,把手一揮:「執行隊給我拉出去。」
不一會兒山林中兩聲槍響,完成了範伯駒的勸降任務。
隨行的兩位科長嚇得半死,呆坐在椅上不知所措。周迅予不失大將風度,平靜地呷口茶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你們回去轉告白廳長,我周迅予是軍人,是有骨氣的國民黨軍人,只能斷頭,不會投降。」言畢,向身邊衛隊說:「送兩位先生下山,沿途不要為難他們。」
兩位科長回到成都,向白廳長報告事情經過。白天氣得破口大罵:「周迅予,你這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反革命分子,老子決不放過你!抓住你不剁成肉醬,也要碎屍萬段。」
接著,公安廳為範伯駒舉行追悼大會,並且特設軍事法庭對周迅予進行缺席審判,當眾宣布判決:「判處周迅予死刑,立即執行!」
孤軍自難成事。兩年後,周迅予部隊被擊潰,還剩下兩三百人換成藏裝,潛伏於森山老林之中,誓死不投降。到了1953年夏天,身為松、理、茂地區藏族頭人的索觀贏,到成都出席四川省人民代表會議,共黨情報顯示他知道周迅予的下落,便將他扣押,迫其交待。在軟硬兼施和「又鬥爭又團結」的攻心戰術下,索觀贏說出了周迅予藏身之地。公安廳立即派出一支精幹騎兵連夜前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生擒周迅予,同時就擒的還有國軍軍長傅炳勛。
山道崎嶇,行走困難,為怕歸程閃失,兩人被捆在竹筏桿上,由幾十名軍人輪流扛擡。傅炳勛自幼練過武功,不願受俘虜之辱,在過岷江索橋時運足全身力氣掙脫索鏈,縱身跳入岷江。周迅予沒有武功,被押解回成都囚於寧夏街市大監獄。他大義凜然抱定一死,每天背誦文天祥的《正氣歌》。共產黨不僅不殺還厚待於他,讓他住在獄中一個大單間裡,由兩個獄吏專門看管,另派兩名在押犯人侍候起居。一月後,又用小車載著他參觀成都市容。
共產黨的攻心戰術果然有效,周迅予數月後逐漸失去鬥志,最終向中共投降。他被轉到省看守所。自此,成年累月伏案寫交待材料。
四川省公安看守所
1957年,我因為以「曉楓」的筆名公開發表過「干預生活」的小說《給省團委的一封信》被劃為「極右份子」,同年12月27日開除公職「勞動教養」。到了1963年春,我又因為涉嫌「中國馬列主義者聯盟右派反革命集團」一案,和周迅予同押在一個監舍。此時他還在寫交待材料。記得那是個陰風怒號的日子。我負銬戴鐐由四個武裝軍人從西北解押回成都,直接被送進梓憧巷省公安看守所。
我的本名叫黃澤榮,是地道的成都人,一度還是政工幹部,卻不知這兒有座監獄。因為臨街處是座公館,無武裝也沒門衛看守,只有進得門庭再拐一個彎才看見巍巍高牆、密密電網。穿過高牆一扇小門,才是監區辦公室。
我在這裡辦完入監手續,領到「411」囚徒編號,隨著手提一大串鑰匙的獄吏,惶恐不安地進入監區。
監區分列三排,都是厚厚地磚嵌砌的平房,其牢固程度可防原子彈衝擊波。第一排監區,關押的是從海中「爬」起來和從空中「掉」下來的國民黨特工人員;第二排監區,關押的是國民黨軍級、省級以上的大員和重大案件的「反革命分子」;第三排監區,關押的是共產黨內犯下政治錯誤的高幹,當時關押在此的有中共宜賓地區負責人劉結挺、張西挺夫婦。監區和監區之間有近五十平米的草坪,光禿禿地沒有樹。此時正值放風時間,草坪上有兩個犯人在溜噠散步,他們看著我,我看著他們。
須臾,一個身著藏族棉袍,頭戴藏族毛帽,腳穿藏靴的小老頭,雙手端著馬桶從牆頭廁所處竄出來,篤篤篤小跑似地踩著草坪間那條石板路走進第二排監區。獄吏送我去的監室就是他所在的監室,監室為16號。
監室約有十二平方米,厚重的木門對著巷道,巷道進深約200公尺,黑黑的兩面全是監室。監室門不相對,這邊看不到那邊。木門上有個30平方厘米的洞孔,稱為風門,用來取飯取水。風門外有插梢,關上就成為一扉整門。監室裡有兩堵鐵窗,前邊那堵對著巷道,後邊那堵對著草坪,窗高約40厘米,寬約25厘米,呈長條形,即使站在床板上也看不清外面。所謂床是木板釘成的通鋪,有兩排,高約五十厘米,靠門的那面窄一點沒睡人,上面擺著碗筷臉盆;靠後窗通鋪上住著三人,我去後增為四人。
四人各有囚號,我右邊的是「958」,就是那個穿藏袍的小老頭,不言不語坐在自個兒床頭髮楞,似有無限心事。我的左邊的是「410」,一個身材瘦高,說話聲音嘶啞,年約三十六七歲,打扮像個司機,藍布棉裝外套長卡嘰工作服,他不喜歡在鋪位上坐,老是不停地在監室內屁股大的空地上走去走來。在他鋪位左面的是「338」,
一個年約五十多歲未老先衰的中年人,中等個兒,一張圓圓的白而浮腫的臉龐,乍看去像個饅頭。他似乎怯冷畏寒,頭上戴著壓過眉心的黑呢鴨舌帽,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衣褲,外面罩一件米黃色的風衣。他半躺在床上,不停地用竹棍剔著牙齒。
這裡監規很嚴,不准講外面事,不准打聽案情,大家謹言慎行,成天默默相視而坐,縱然說話也只是些天氣與吃飯的碎語,稱謂一律叫囚號。
我是匹野馬,悶悶地呆了幾天快要憋死了。一天放風我跟在「410」身後,悄悄問:「你叫什麼名字?為啥進來?」
他看了下左右前後,才低聲回答:「我姓張,叫張興富,張大千的侄兒,原是志願軍,54年轉業回到省運輸公司當調度。吃不飽肚子,餓得受不了,想朝香港跑,在深圳抓住,說我叛國投敵……」
「你承認了?」
「怎麼能承認,承認了非斃了我不可。」他說:「到了這裡要挺得住,讓他關。你呢?」
「右派,在勞教隊偷米,跑到西北流竄,混到一家煤窯挖煤,被他們清查了出來。」
他聽後,注目看我一眼,沉思片刻說:「按你說的,這兒不會關你,肯定有什麼大事情?聽送飯的‘228’透露,最近這裡送來好幾個勞教右派,不知你的案子和他們有無關係?我們隔壁監舍那個帶腳鐐就是勞教右派。」
我立即打聽:「他叫什麼名字?犯的什麼事?」
「誰知道,他一來就戴有腳鐐,我們便叫他腳鐐。」他說到這裡故意提高聲音,向遠處兜圈的「338」喊:「338,今天打幾盆水回去?」
「338」回答:「打三盆吧!」
草坪上有口手壓的機井,專供囚徒放風打水回監室用於每天洗漱。他用嘴示意,叫我端上臉盆,他去壓水,藉此掩人耳目。
他一邊壓水一邊說:「958和338都是上面派來監視我們的,他們每月比我們多一斤口糧。958這老頭還好,338最壞,國民黨的特務,經常打小報告,要注意提防他,吃了虧不划算。還有,你決不要相信他們那一套坦白從寬的鬼話,叫你坦白交待就說明他們根本沒有掌握到你的情況。提訊了我十幾次,每次我都咬定跑深圳是吃不飽,想都沒想過要叛國投敵。氣得他們拍桌子罵我頑固。老子就是頑固,不頑固就會取重(重判意思)。你聽說過沒有,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我會心一笑:「知道!」
「338」似乎發現了什麼破綻,悄悄走過來,我立即拉大嗓門:「410,不要再壓了,臉盆裝不下了。」
他機警地轉頭向「338」嘿嘿一笑:「338,壓這三盆水出了一身大汗,兩瓢稀飯早沒有了。你幫我們向政府反映一下,能不能增加點糧食?」
「338」不知是賣關子,嚴肅認真地回道:「糧食定量是國家政策,反映了也不會增加。最好的辦法,盡快把問題交待清楚,判了刑去了勞改隊就吃得飽了。」
「410」立即反唇相譏:「338,你從政訓班關到現在,十多年了,為什麼還沒把問題交待清楚,還來向我賣狗皮膏藥?」
「338」吃了個閉門羹,嗯嗯地回答不出來,悻悻地走開去。
我與「958」
第二上午「410」去提訊,「338」被獄吏叫出去問情況,監舍只剩下我和「958」。
他和往常一樣坐在床頭,用毛筆醮著墨認認真真寫交待。那一手蠅頭小楷,落在紙上很是好看,像書法家的字帖。我十分納悶,伸過頭去偷看。他發現後立即用手蒙住寫在紙上的東西,驚呼地叫:「不能看,不能看,這是違反監規的。」
我縱聲一笑:「958,這屋裡只有我們兩人,違不違犯就看你檢舉不檢舉?」
他聽我一說,放眼掃了下空空的屋子,確定只有我兩人後才說:「411,我不是那種人,410最知道我。」說著放開手,「你要看就看嘛,都是些陳年老帳,不知寫了幾十遍還叫寫,唉,關了十多年就寫了十多年。」
「958」寫的全是他經過的歷史事件,諸如哪一年在哪個單位,做些什麼事,上級、下級、同事是些什麼人?再有,就是外面一搞政治運動,揪鬥什麼人,像胡風、阿壟、章伯均、羅隆基等,獄吏就要找他寫這些人的材料,是否認識、有無交往、直接間接?他立即搜索枯腸,老老實實地寫起來,至於這些材料有何作用,發揮了什麼殺傷力?他自己並不知道。
410說,他們是活擋案。我則認為,他們是階級鬥爭的炮彈,是共產黨射殺自己人的炮彈。不論誰只要和他們的材料沾上邊,不坐牢也是打倒的對象。所以中共不殺他們,對他們軟硬兼施,一幅仁慈樣,不過是為了鬥爭的需要。
我望著紙上那些與自己不相關的材料沒有興趣,轉頭久久地看著他,愈看愈覺得見過面一樣,便道:「958,我好像認識你,不知在哪裡見過?」
他問:「你是成都人?」
我點點頭。
「那你認識我。」他說得十分肯定。
我想不上來,坐在床沿靜靜地端詳:他五短身材,大頭、大眼、大鼻樑,外加一雙大腳板,雖年近六十,雙目卻炯炯有神,眉宇間有種軍人的豪氣,言談舉止卻十分文雅,一招一式快捷利落。我初步判斷:此人決非等閑之輩。
他見我不說話,笑著問:「認出來沒有?」
我無語地搖搖頭。
他起身向風門外看一眼,確定無人監聽後,把聲音壓得極小聲說:「411,我注意到你是個講義氣的男子漢。我告訴你,我叫周迅予!」
我哦了聲,驚得一怔。他補充一句:「聽說過嗎?」
我道:「何止聽說,我還追殺過你哩!」
於是,我向他講起追捕他的往事:1950年初,縣武工隊曾奉命追擊過他,追到灌縣不見蹤影,便撤了回去。1951年我在外西洞子口鄉九里堤村搞土改,這兒原是匪窩窩,公安局偵察科長李志強一次來村裡,拿出張半身照片叫我看。照片上是個大頭、大鼻、大眼睛的軍官,長相英俊,一身戎裝。科長說:這人叫周迅予,成都稽查處處長,後升為警備司令部司令。1949年12月帶著隊伍從西邊逃跑了,有人說去了松藩、理縣、茂汶,有人又說他還潛伏在農村,現在整個川西地區都在搜捕他。你們如發現線索,要立即報告……
他聽後笑了笑道:「我們到成了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識喲!」
我們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接著,他向我講了他如何拒不投降,處決範伯駒,以及後來被捕的經過。說得繪聲繪色,扣人心弦,也就是我前面寫的那段。
當夜,我在心潮起伏,兩手不停地在胸壁上划動,劃出了這首忘不掉的詩:「風雷激盪起蒼黃,先生抱殘走岷江。年少隨軍作鷹犬,踏遍青山自奔忙。奔忙未盡歸墨瀚,捍衛金甌筆作槍。焉知鳥盡弓藏日,將軍學徒聚鐵窗。」
「410」所說的戴腳鐐的勞教右派就住在隔壁監室,難道此人與我有關係?
我注意到,只要一放風,那個戴腳鐐的人打從我們監室門前經過,獄吏便要關上監室風門,這樣就更引起我的疑竇。有一天獄吏忘了插風門梢栓,我猛地扑過去推開,看到那戴腳鐐的人竟是「415」筑路支隊難友楊應森。
記得1961年夏,蘇聯共產黨召開21次黨代表大會,曾被共產國際開除的南斯拉夫總統鐵托,又重回「國際共運」大家庭。南斯拉夫不叫共產黨,叫「馬列主義者聯盟」。
「聯盟」的章程寬鬆,只要你承認「馬克思列寧主義」就可以加入,不像中囯共產黨又是什麼「工人階級先鋒隊」,又是什麼「獻身無產階級事業」。他們不搞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據說老百姓生活過得還不錯。於是,我們中不少人主張中國走南斯拉夫道路,應將共產黨更名為「馬列主義者聯盟」。誰知幾個月後,這些參加談論的右派份子均成了「反革命分子」,一下抓了幾百人。在大逮捕前夕,我因偷米事件外逃西北,四川省公廳視我為要犯,發出紅色通緝令抓捕歸案,押回成都囚禁於此,沒想到因為此案竟掉了幾個腦殼。我不但推開風門看個明白,還揮筆在紙上寫下一首放情的詩「:初聞鐵鐐感心驚,不知負刑是何人?今日偷窗來窺看,方知故人楊應森。」
待放風回來,這首詩不見了,我立即明白是「338」拿去請功了。我便使出綠林手腕,不動聲色把話挑明:「這監室裡只有四個人,最好不要你報告我,我報告你,大家和平相處為好。都是犯人,案板上的豬,整去整來沒有什麼好處?要惹火了老子,一天寫你十張檢舉,說你半夜做夢都在喊國民黨萬歲!不信政府不找你。」
這一招還真靈,「338」立即向我賠不是:「411你不要多心,我不報告也有人會報告的。」
「958」聽後發表聲明:「338,我們都是老犯,我可是個和事老,從不管閑事。你也知道,我報告寫得再多,共產黨也不會放我出去。」
「410」知我此舉意思,便話中含刺說:「大家同一個監室,何必相互殘殺。我和411都是從共產黨肚子裡爬出來的人,從不會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要做上面准相信。」
俗話說,「戳破的鬼再害不了人」。自此「338」主動和我們修好,說是上面叫他這樣做,連我說夢話都要報告,今後決不再做這些事。還說他叫賈祥瑞,浙江紹興人,原是國防部二廳一個處長,1949年隨國民政府逃難廣州、重慶、成都,1950年自首入政訓班,參加過範伯駒的追悼會。
一次,他湖南老家的髮妻送來一卷香菸,有多個牌子。我一看便道:「這是不少人送你愛人的香菸,她一根根積下的。」
他突然眼圈一紅,幾乎流下淚水說:「家裡沒收入,愛人拖著三個小孩,為生計不得不幫人洗衣納鞋,已守了十多年活寡。」
我聽後泫然淚下,當即口吟一詩相贈:「異鄉飄泊無親眷,已守空房十三年;育兒養女擔風險,還蓄溫暖送鐵監;湘女多情愛卻短,一線幻茫盼夫還!兩軍相鬥民何苦?誰不切齒恨暴殘!」
自此,我們成為好友。1966年瀘州長庚宮改為西南警校,成都省看守所人犯也來此參加修建。我們再次相見,他還保留著那首詩。可悲的是,他沒有等到1973年特赦國民黨縣團級以上人員便瘐死獄中。
經過這個小風波,「958」私下幾次誇我聰明,會處理事,兩顆心自然貼在一起了,他視我如子關懷備至。
由於「958」年歲大,過去的地位高,共產黨又不斷要他寫材料,每月口糧不但多我們一斤,另外還有一斤酥油(「338」沒有)。在那個年代的監獄,犯人生活極其困苦,月囚糧22斤,每天8兩,沒油沒蔬菜,餓得吞口水,這一斤酥油的價值勝過黃金。他把酥油裝在一個布套纏裹的玻璃瓶裡,每天早晨吃稀飯時,小心翼翼地從床頭取出來,解脫纏線,拉開布套,扭開瓶蓋,用鐵杓掏出一點點融入稀飯中,然後依次復原。我想如果沒有這一斤酥油滋潤他的生命,那付老骨頭早敲鼓響了。他在「410」和「338」不注意的時候,常常飛快地給我一湯杓,使得我無法拒絕。
監獄每半月打一次牙祭,一次二兩豬肉,用南瓜、紅苕墊底,各人拿自己的碗送廚房去蒸。為了不至於弄錯,碗上貼有一小紙條,寫上囚號。「958」見我的碗小,裝不上墊底的南瓜、紅苕,主動把他每天早晨裝稀飯的兩個黑陶大碗借一個給我送到廚房。誰知那貼上囚號的紙條被蒸氣沖掉了,拿回了一個略小於他的黑陶碗。
打牙祭是愉快事,他吃得卻不開心,邊吃邊說他的大黑碗。飯後仍然放心不下:「411,黑陶大碗能不能找回來?明早打稀飯這個小碗可能裝不下吧?」
我笑著安慰他:「958,你放心吧!廚房228說了,明天保證給你找回來。」
他聽我一說,略微鬆了口氣:「找回來就好了,找回來就好了!唉,411,要是找不回來又咋辦哩?那個大黑陶碗跟我四五年了,又大又深,最裝得東西,要是掉了,每天裝稀飯怎麼辦?現在這兩個碗裝不下呀!」
我繼續寬他的心:「放心吧,958,會找得回來的。如果找不回來,我寫信叫我姐姐買個更大的黑陶碗給你。」
他聽後高興起來:「對對對,寫信給你姐姐,請她買一個,不,多買一個,你留個好用。」
晚上睡下,他又念起黑陶碗:「找不回來咱辦?天天要裝稀飯呀!411,當時你把條貼好就沒這事了。唉,也不怪你,怪廚房的228,不負責。」
我只好又不停安慰:「958,放心吧,會找回來的。」
監獄睡覺時間長,晚七點上床,早晨五點就醒來。我挨著他睡,醒來時兩人多半聊幾句歷史。這天醒來談的又是碗:「411,這大黑陶碗找不回來怎麼辦?今天早晨稀飯可能裝不下?你用個盅盅為我準備著,裝不下的叫228倒在盅盅裡。」
正說著,監區巷道鐵門嘩啦一聲打開了,這是廚房送飯的信號。他猛的從床上跳起來:「411,快,稀飯來了!」
他心裏想著大黑碗,忘了還在床上,一個大步竄下去,吧嗒一聲跌在了地上。嚇得我跳下床扶著他:「958,跌傷了沒有?」
他不顧疼痛,聲嘶力竭地叫喊:「411,別管我,快去打稀飯!」
一個國民黨堂堂中將,當年指揮過千軍萬馬,氣吞萬里如虎,誰知十幾年後卻會為著這一瓢稀飯,險些跌傷雙腿。是什麼原因使得他變得如此?我終於明白了漢代名將李廣,在面對刀筆吏時寧肯死也不願進監受審。好在第二天下午,廚房228送開水時送回了那個大黑陶碗,不然我真是罪莫大焉了!
周迅予的暮年晚景
一次我突發奇思,問道:「958,你當稽查處長和警備司令時有沒有人請你吃飯?」
他先愣了下,爾後有點懺悔地說:「一天請吃飯的人太多,都由副官為我安排。我只記得有年陰曆初二,一共走了十二家,但沒有吃飽。」
我有點糊塗了:「席間菜不好是不?」
他笑了:「411,請我的都是大財東、大商家,那一家不是山珍海味、魚翅燕窩一大桌。我都得去,都得給人面子。就像趕溜溜場一樣,坐著車滿城跑,這家夾一筷子,那家夾一筷子,有的家連筷子也不動,拱拱手,說聲恭喜發財趕快就走了。」
官場原來如此,又辛苦又吃不飽。我道:「所以國民黨要垮臺,你們這些當官的都這樣麼?」
他對我的批評不但不反駁,還說:「我看共產黨也會這樣。」
我默然,不置可否。眼下所關心的22斤囚糧,這月是大是小?大月有20天是7兩,小月有10天是7兩,最高興是28天的小月,可一年只有那一個月。
不幾天預審員開始對我無休止地提訊,追查「馬列主義者聯盟」一事。我沉著應戰,不是言東說西,就是推說不知道。每次歸來,只要「338」不在場的時候,他總提醒我:「411,不要亂說啊!特別不要亂說別人喲,要有好漢做事好漢當的勇氣。」
我說:「958,你放心,我當過審訊員,知道怎樣應付他們。我是鐵嘴,休想從我口中掏出什麼。」
他聽後放心地點點頭:「這就對了,關鍵是挺得住,男子漢一定像個男子漢!」
天氣漸漸熱起來,轉眼夏至。他見我沒有單衣,主動對我說:「411,天熱了,你一件單衣也沒有怎麼辦?」
我道:「沒有就打光咚咚。」
他笑了笑:「成什麼話,我給你縫一件怎樣?」
我驚了:「你會縫衣服?」
他道:「關了十多年什麼不會?」
我遲疑一下:「哪裡有布哩?」
他早成竹在胸說:「把你身上穿的棉衣拆了不就是布。」
「那冬天怎麼辦?」
未及開口,「338」代我作了回答:「還怕沒棉衣麼?公家會發的。」
於是,我脫下棉衣交給他,他立即戴著老花鏡拆線。我作他下手,把拆下的每一根棉線纏在紙捲上,又準備把那些半條的棉線扔去。他立即制止:「411,不能扔,縫衣服時會全用上。」
大約花了兩天時間才把棉衣線拆完,然後將棉花分開收放,再後把拆下的布料攤平放在床板上,用他每天裝開水喝的玻璃瓶作熨斗,燙平布料。他井然有序,絲絲入扣,儼然像個地地道道裁縫。
閑談中,我忽然想起十二橋事,由不得問:「958,那活埋的42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停住手中活兒,老花鏡片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晴,一點也不迴避道:「兩軍交戰你死我活,很正常嘛!共產黨殺國民黨,國民黨殺共產黨,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接著,他毫不介意地道:「你知不知道東北的長春戰役?共產黨幾十萬部隊圍住我們大半年,城裡老百姓沒點糧食吃,向城外跑,共產黨不讓老百姓跑,拿著槍把他們趕回來,目的是要我們部隊投降。我們咋會投降,做鬼也要當英雄!一直堅持打。每天校長(他一直稱蔣介石先生為校長)派飛機給我們空投糧食。老百姓就慘了,只能抱著肚皮餓。你知不知道,餓死了多少人?他比了三個指頭:活活餓死了三十多萬老百姓呀!……」
我哦了聲,說革命是為瞭解放天下受苦人,到底哪一個受苦人得到解放了呢?土地改革消滅地主,把沒收來的土地分給農民,可如今農民誰個擁有土地?城市打倒了資本家,而今哪座工廠和商店又是工人的呢?打著紅色旗幟,喊著動聽的口號,其實是為著那把龍椅。
他見我沉默不語,笑著問:「411,我說得不對嗎?」
我道:「958,你說得很對,我念首詩給你聽:歲月煙波大江東,多少豪傑濟世窮!春花一閃千層浪,人民幾曾幸福中?」
他聽後沉思片刻:「你寫的?寫得不錯,只是平仄有點不對稱,要是平仄對稱,就是首很好的七言絕句了,故只能算打油。」
我嘿嘿一笑:「我就是黃打油。」
他說:「重情不重工整的詩也不錯,只要堅持不懈地寫下去,就能寫出好詩。不過這些詩只能留在腹中,不能留在紙上,要不他們會說你思想反動。」
點頭認可他的看法。於是,我們的交往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內容:言詩。
監獄逢星期日吃兩頓,定量標準不變,免去早上稀粥。一次上午9點,一次下午4點,中間相距6個小時。上年歲的人經不住餓,每到週日他便將上午那頓飯分兩次吃,留下一半放在瓦罐中,用毛巾裹上捂在被蓋裡保溫,待中午12點後再吃。
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從鐵窗裡射進監室,光線明亮,日暖風清。吃罷早飯,「338」照例臥床酣睡,「410」仍在監室裡屁股大一塊空地上走去走來。
「958」坐在床頭為我縫製單衣,我陪他把棉花搓成條,再從棉條中撚出絲絲細線,然後把撚好的細線放在被蓋上面,用時由我去抽取。戴著老花鏡片的他飛針走線,認真地做著活兒,使我感動至極。這場景不禁想起孟郊的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我幼失慈母,少年零落,剛步入青年即淪落囚徒。一生愛少恨多,沒想到此時此刻,一個陌生的老人卻給予我無限的慈愛,能不動情?竟然忘記這兒是冷酷囹圄,關豬仔的地方,成了我生命中不幸之大幸啊!
他一針針地縫,一線線地織,縫下的、織下的,是人間的愛,一種偉大的人性之愛!很難相信他曾經是兩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更難相信他是十二橋活埋42條生命的執行人!
單衣快縫製好了,還差最後幾針。他縫累了,仰起頭,取下老花眼鏡,舉起乾瘦手掌,輕輕柔著疲憊的眼睛向我吩咐:「411,你上床給找條線來,這幾針就完了。」
我高興得像個猴孫,一步跳上床,用力抓起被蓋,忽聽他手拍床沿,大呼大叫:「天喲,411,我的飯呀!411,我的飯呀!」
我立即住手,好在未把飯罐拖翻,寬慰他道:「958,還好,飯沒有倒出來,怪我大冒。」
「怪你什麼喲,沒倒出飯就好。」他說:「我的針哩?我的針哩?」
原來他一拍床沿,把針拍掉了。東摸西看,費了好一陣工夫也未找上針。他急了說:「411,你眼睛好,快來幫我找找針。」
一根比頭髮略粗的針,這一拍竟不知去向。我從床上找到地下,地下找到床上,抱走被蓋,掀開草蓆,爬著找,跪著找,站著找,蹲著找,就是找不著。我無可奈何道:「958,找不著呀,怎麼辦,你換一根行嗎?」
「411呀!」他的聲音好像在哭:「這是監獄又不是家裡,哪有換的喲?這根針還是932走時留下的,跟著我三年多的時間了,只要一查房我就緊張得不得了,不是藏在馬桶下,就是瀋在水罐裡,生怕他們搜去。你怎麼知道喲,411,要補衣服,沒針的時候我只好用筷子磨,要磨幾個月才磨得像根針呀。沒有針好不方便啊!你再找找,一定要找到,你的衣服還沒縫完喲,不能就這樣穿上嘛。」
他說得淒切,動情,聞之不忍。我不知一根針在監獄裡是如此寶貴稀罕,正如男人不知女人生孩子的痛苦一樣。為了不使他失望傷心,我不停作保證:「958,你別急、別急,我保證找上。」
為了找上這根針,我和他折騰了整整三個多小時,地下床上,床上地下,卷草蓆,抖鋪草,最後終於找上了這根失落的針。當我把這根失而復得的針交還他時,他高興得快流出了眼淚,不停地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找到了!找到了!」
第二天我穿上他縫製好的單衣,驟感一身涼爽,馨肺透脾,好不快活。他笑著,戴上老花眼鏡細細地看了半天,右瞧左瞅,前觀後贍,十分歉意說:「要是下次再縫,一定比這件縫得好。」
我樂呵呵地笑著,像個小孩,不停地感謝:「很好很好,謝你了958!我永遠會記住你。」
不久,「馬盟」一案落幕,難友楊應森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我作為「陪場」人離開了第二排監區第16號監室,自此再也沒有見著周迅予。18年後的1980年歲末,我被「改正」回到成都日報社,曾以記者身份打探他的下落,獄吏告訴我1975年他特赦,安排在外西馬家花園養老。我去馬家花園打探,說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尾聲
16年後的1991年,我在北京發起組織「中華國產精品推展活動」,並出任該活動的常務副秘書長,推展活動組委會名譽會長是前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主任郭林樣上將,之前曾是西南行政公署公安廳廳長,1950至1953年負責雲貴川三省的「平叛」清剿工作。為了留下這段歷史,中央電視臺影視製作中心以他當年在川西北指揮剿匪為題材,拍攝了二十節連續電視劇《雪震》。郭是劇中的剿匪司令,周是國民黨的方專員。當我談起這段往事,郭林祥笑了。他說,那周迅予很狡猾,死不投降,又有蔣介石空投支援,藏人窩藏,在大山裡和我們兜圈子,剿了幾年也抓不住,死了不少戰士,是個對手。又說,當年你要是在我手下,誰敢劃你是「右派」?我道,那是一劫啊,毛親自發動的運動喲。他點點頭沉思半刻,無不動情地說:運動運動,運動太多了,連你這樣出身成份這麼好,又是小娃娃的都放不過。可惜了,浪費了你幾十年時間……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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