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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省利川市柏楊壩鎮的莽莽群山之中,有一個建於清道光和光緒年間的古建築群——著名的大水井古建築群。來到這個已闢為旅遊景點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目睹了一群傷痕纍纍的古建築,聽到了一段血淚斑斑的土改史。
一、傷痕纍纍的古建築
清乾隆26年(公元1761年),湖南嶽州府(現岳陽縣)人李廷龍、李廷鳳兄弟由湘入川,落業在川東、鄂西交界的大水井。兄弟倆艱苦創業,發家致富;其後代讀書耕田,人才輩出(到清末取消科舉制度,李氏前後五輩人共考取秀才七十多人,廩生十餘人,舉人一人,進士一人。這在一個偏僻的土家山鄉,堪稱空前)。至1949年,李氏家族歷經了廷、祖、永、遠、勝、先、宗七代人,建成了以李氏宗祠為中心,外加八個莊園的龐大建築群,成為一方豪強。
大水井古建築群由李氏宗祠、李亮清莊園、李蓋吾莊園三部分組成。它佔地2萬餘平方米,有房屋近300間。據說它當年「規模龐大、氣勢宏偉、工藝精湛、環境秀麗,為鄂渝邊境古建築之明珠。」
我先來到建築群中的李亮清莊園(莊園最後一個主人叫李亮清,因此稱為李亮清莊園)。
站在公路邊望去,一個中西合璧的大院落靜臥在農田和蒼翠的山巒之間,古舊的木板樓牆與白色的西式壁牆反差強烈,也算頗有特色,但沒有想像中的那種「宏偉氣勢」。
從懸有「青蓮美蔭」仿石匾額的朝門進入莊園,眼前是一個青石鋪就的200平方米的院壩,一條歐式柱廊橫貫左右,連結兩邊的土家族吊腳樓。莊園共有24個天井,174間房屋,多為二層或三層樓房,設有大廳、套房、客廳、小姐房、賬房、倉房、縫紉房、工匠房、磨坊等。據說,其中最具特色的是「走馬轉角樓」、「一柱六梁」、「一柱九梁」的建築格局,所有建築沒用一顆鐵釘,全部採用的木骨架,按「風水」、「八卦」及地理條件,環環相扣,互相依托。
然而此刻,這顆「明珠」已破敗不堪,以至毫無「明珠」的感覺。乳白如玉的仿石匾額「青蓮美蔭」在1949年後受到破壞,被刷上石灰,周圍的裝飾全部被毀。當年小姐的繡樓歪歪斜斜,爬上去,已有樓板塌陷之憂;170多間房屋,大多殘敗破損。一間門窗均有彫花的「雅間」不知被何人長期用作廚房,那曾經精美的木雕工藝被濃濃的黑煙和油煙熏染得不忍卒讀。莊園前的牌坊被拆除,屋內傢俱、古玩無一倖存,李廷龍的墓碑被打碎成三段,《魁山堂記》匾額被鋸成幾塊,用來墊糧店的磅秤……莊園「精彫細刻的柱礎,玲瓏剔透的窗欞,造型奇異的廊柱,曲逕通幽的走廊,精緻豪華的陳設」如果不是為招徠遊客的華美之詞,則一定是莊園往日的輝煌。
在莊園的主殿裡,擺放著一些老式桌椅、床、窗欞、門扇、楹聯、牌匾,其中大多破損殘缺。據介紹,這是為了「發展旅遊經濟」,從四周農民家裡收購來的。半個世紀前,「翻身的農民」在共產黨領導下攆走了或者殺死了(詳見後面「血淚斑斑的土改史」)莊園的主人——地主,住進了這座豪宅,他們只住不修,又隨地取材,莊園日漸衰敗。待「文革」的革命烈火熊熊燒來,大量精美的石雕、木雕被鏟除,牌坊、涼亭被拆除,書籍字畫被焚燬,這顆從清朝中期就開始打造的「明珠」終於氣息奄奄,神韻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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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宗祠距李亮清莊園200米,建於1846年,這是一個小城堡式的建築,城牆長約400米,高8米,厚3米,牆梯依山勢逐級升高,角梯皆為整塊巨石建成,依次布設槍炮孔108個,嚴密地封鎖著所有的通道,可謂壁壘森嚴。祠堂正面東側有口小井,周圍也用巨石砌起了高高的圍牆,圍牆正面刻有「大水井」三字,這也正是大水井名字的來歷。
宗祠的建築模式模仿成都文殊院,主體是三個大殿(前殿、拜殿、正殿——即「祖宗殿」),四排廂房,有6個天井、60多間房屋。三大殿是教化族人、祭祀祖先,商討族務的活動中心。
同李亮清莊園一樣,宗祠也是滿目殘敗破損,正門旁還殘留著文革時的狂熱詩句——「四海翻騰雲水怒」。步入三大殿,空空蕩蕩唯有柱樑兀立,往日各殿擁有的許多朱底金字楹聯、匾額,大多不見蹤影(唯拜殿中堂的一副木刻楹聯雖被歲月洗得慘白,但字跡還依稀可辨:「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還有,拜殿的屏風牆上分別墨書著斗大的「忍」、「耐」二字,下面分別設置了「廉泉井」和「讓水池」,喻示家族的清廉禮讓)。與祠堂內其它破敗不堪的建築相比,三大殿還保存了一個頗有氣勢的大架子,可以讓人想像它當年的風韻和氣派,尤其是殘留在檐柱間的十餘個扇形穿插枋,其彫刻十分精美,透射出濃郁的文化和藝術美感。廂房的破損更為嚴重,看上去也更淒荒,那一個個沉於房基之下的天井十分獨特,配上兩頭的彫花窗欞和頭頂上的屋檐,別有一番韻味,可惜天井裡荒草萋萋野藤蔓蔓,消解了它應有的儒雅靈秀。
為了開發旅遊,一個修復李家宗祠的工程隊已經進駐祠堂,一群民工正在大殿裡敲打攪拌。地上,堆著一排排十分粗糙的石木彫刻——一看就是那種缺少文化更缺少敬虔的「批量產品」。
為「旅遊經濟」而修復的古建築還會有那種傳統文化的古韻和玲瓏剔透的工藝嗎?
李蓋五是李氏家族最後一任族長,他的莊園座落於群山環抱的高仰臺,由於距離較遠且天色已晚,因此未去探望。據說他的莊園佔地2000餘平方米,有房屋40餘間,其建築特色,彫刻工藝絲毫不亞於與之遙相對應的大水井。
二、血淚斑斑的土改史
1949年,共產黨來了!
李氏家族的輝煌轟然崩塌,滿箱的契約焚燬了;所有的財產收繳了;整屋的書籍燒成了肥田的紙灰;偌大的莊園被分而食之,住進了新的主人……最不幸的是那些大小地主們,他們或被殺、或被餓死、或被斗打、或被燒烤……
50多年後(2006年7月),我在利川市找到了當年的土改民兵、《大水井李氏宗祠及莊園歷史寫真》一書的作者向賢早老先生,聆聽了一段血淚斑斑的家族史。
講述人:向賢早(土改時大水井農會材料幹事和民兵,李亮清家佃戶,1933年生)
向賢早講述:
我的曾祖父曾經擔任過大水井李氏家族的帳房,他給我講了不少關於李氏家族的事,我自小與李亮清家的小姐少爺很熟悉。土改時我在農會作幹事,也是民兵,做了一些工作,如在龍門沒收大小地主的五大財產,參加過鬥地主等。
李亮清後人的命運:李亮清是個能幹人,家業在他手裡一步步發達,擁有了4000多畝田地,還在奉節城買了一個綢緞鋪,在雲陽買了兩個鹽井。當時,李亮清莊園裡每天有近百人進餐。李亮清活得不長,只活了56歲,在「解放」前一年,1948年去世了——幸虧去世了!
說一下「解放」後他子女的遭遇吧。
李亮清共有三個兒子,九個女兒。他的大兒叫李蔚廷,他是挨的第一炮(槍),就在大水井操壩打的。問他有沒得金銀,他說:沒得了,我修房子,用完了。罰他的款,他交不出來,就把他槍斃了。
打李亮清的大兒媳婦劉溫賢(也就是李蔚廷的老婆)我也是親眼見到的:先是群眾呼口號:「打倒劉溫賢」、「劉溫賢老妖精」、「砍倒大樹有材燒」等等,然後把她拉出來,把衣服褲子全部扒光,一絲不掛,人們湧上去一陣痛打,就在李家祠堂前打的,打得慘,但是沒有打死,好半天她還在地上「呼嚕」、「呼嚕」地哼,後來劉溫賢被槍斃了。
李亮清的二兒叫李次候,他曾是胡宗南的警衛隊長,「解放」後他逃走了,他有很多朋友幫他,東躲西藏,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他2002年才去世,但是他留在鄉下的老婆彭吉珍受了很多罪,待會兒我給你講。
(註:田赤、方國劍、孫孺著的《大水井古建築群》一書中說,李次候畢業於國民黨中央大學,曾在重慶渣滓洞主管無線電通信,「解放」後坐過一段時間的監牢,出獄後到新疆的一個電臺工作。)
李亮清的三兒李詢蕘還是個學生,他被吊起來逼問金銀,他受不了刑,就說有金銀,埋在哪點哪點,明天一早帶他們去挖。實際上他沒有金銀,第二天過不了關,夜裡他翻牆逃跑,民兵發現了在後面緊追,李詢蕘從樓上摔下去,頭摔在石板上,當場摔死了。
李亮清的女兒也被弄來鬥。八小姐李先信被吊在中樑上追問金銀,正在這時奉節縣的楊縣長來了,他說:「你們不鬥當家的斗學生?(八小姐)這種人應當把她瓦解過來。」這下才免了他女兒們的罪。
李亮清的墳被挖開,他衣服還是好的,頭上有個頂子,外面抹了點金,剖開裡面是木渣渣。
農民鬥地主還是積極,一是想當幹部,二是想分地主的財產,三是斗倒地主不交租。當時還有一個「焚約大會」,所有地主、農民都來,那真是熱火朝天。會場上掛著標語:「要回農民的血汗」。地主裝文約(契約)的箱子全部端來,農會主席一個一個地問:「你是不是地主?」他問到楊田壩的地主李銀州(音)時,李很有禮節,他雙膝跪下說:「我家有500石租,算個老大地主。」「農會主席說:「那就把你的文約拿出來。」李從箱中取出文約,有一尺多厚。
李亮清的文約有三箱子,是他家小姐拿出來的。當天當眾燒燬地主所有的文約,燒得滿壩子都是香味!為啥?文約上蓋得有政府的印章,那印泥裡摻得有銀珠和香片,所以燒起來香味撲鼻。
土改時折磨地主的刑罰多得很,我親眼見到的有這些:
一、吊半邊豬——把一隻手和一隻腳捆在一起吊起來。
二、抬穿心槓子——把手腳捆起來,用槓子從中間穿過去,抬起來搖晃。
三、騎洋馬兒——用兩個長板凳一正一反重迭,將受刑人的兩個大拇指夾在兩個板凳中間,受刑者坐在板凳上壓自己的拇指。
四、吊鴨兒鳧水——將人反捆起來懸空吊。
五、猴兒扳樁——將兩個大拇指用麻繩緊緊捆在一起,中間強行嵌入一根木棍,用錘子將木棍一下一下打入拇指間。
六、挂尿桶加紙木灰——把半桶尿掛在受刑人頸子上懸在胸前,受刑人頭啄(垂)下來臉衝著尿桶,然後把一大堆燒過的紙木灰猛地一下傾入尿桶中,紙木灰「轟」地一聲衝起來扑得地主滿嘴滿臉。
七、餵羊屎——羊屎干了看上去就像鴉片顆粒,把羊屎塞入地主嘴裡,強迫地主吃下去——專門整吃過鴉片的地主。
但是,我見過的最慘的刑罰我叫不出名字。
那一天逼地主李亮清的二兒媳婦彭吉珍交出金銀,彭吉珍交不出來,那個民兵把四塊磚頭燒紅了,把彭吉珍衣服扒了,強迫她雙膝跪在兩塊燙磚上,雙手撐在兩塊磚頭上,像狗一樣趴跪著,然後把一盆火籠——裡面燒的炭火——放到彭吉珍的乳房和肚皮下。我在旁邊親眼見到,烤得那個奶子和肚皮往下滴油!人人都是父母所生,我不是地主,我不怕人說我包庇她,我轉身就出去找李金鬥,他是區長。我對他說:「糟了也,今天有個地主恐怕要死在那個火坑上,已經烤得滴油了。」
李金斗走進彭吉珍受刑的屋子,叫民兵都出去,然後把彭拉起來,問她:「你到底還有沒得金銀?」彭吉珍說:「沒得了呀,修了房子,又買了地,沒得了呀。」李金斗給她一家人開了一擔穀子的條子,把她們弄到李子坳去勞動,彭吉珍這才撿了條命。今年三月她家八妹還對我說:「傷透了心喲,晚上跟她睡覺,她喔火連天地慘叫,一個肚子爛得糊了了(血肉模糊)的,奶子都爛落完了。」
彭吉珍前年在奉節去世了,烤她的那個民兵還在,叫許定勝(音)。
李氏家族最後一任族長的命運:
李氏家族裡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叫李蓋五,他是李氏家族最後一任族長。
民國時期,連年戰亂,各種各樣的武裝、土匪興風作浪,到處燒、殺、搶、掠,老百姓苦不堪言。(上個世紀)30年代,川、鄂兩省邊境上就有勢力較大的匪幫賀國祥、利川境內的「神兵」等。這些兵匪們殺人放火,為非作歹,老百姓深惡痛絕。
李蓋五出生於望族書香門第,很有才華,他能言善辯,生性膽大。他同賀國祥、同「神兵」交戰,也打其它土匪,打出了威風,土匪們一般不敢騷擾大水井,因此,可以說李蓋五保了一方平安。李蓋五1930年當了奉節四區區長,1935年當了奉節縣團務委員長(當時大水井所在的柏楊鎮屬於奉節縣,1953年才劃歸湖北利川)。
(《大水井古建築群》書中說:末代族長李蓋五是那個時代的風雲人物,其經歷之曲折,是小說家也難於想像的。由於李蓋五「解放」後又主動交出財產,因此進駐大水井的工作隊領導汪華源、李金斗很快與李蓋五交上朋友。)
「解放」後,李蓋五很為共產黨做了幾件大事。
1950年2月10日,奉節縣高甲鄉的大地主王學初聯絡奉節江南各鄉,還有雲陽、利川各鄉的頭目,策劃「反革命暴亂」。3月12日,高甲鄉倒龍灣最先暴亂,僅僅4天就蔓延到江南的19個鄉,人數達到3000多人,殺了奉節縣副縣長韓廣民等幹部6人。3月16日,他們與李氏家族的李汶舟等取得聯繫,指使李汶舟去給李蓋五做工作,邀請李蓋五出來領頭。李蓋五深明大義,大罵李汶舟:「胡鬧!蔣介石幾百萬軍隊都被打垮嗒,你這幾個人,幾條土槍成得了事?!」
李汶舟等人走後,李蓋五報告了中共柏楊區委書記王書琴。區委先下手為強,立即調動部隊,將準備暴亂的分子一網打盡,王學初被抓住後槍斃。
李蓋五還救過共產黨的韓副縣長。那是1950年,韓副縣長、李蓋五一行四人由吐祥鄉去奉節開會。走到亮風臺時,突然從山上衝下來一群土匪,為首的大叫:「誰是韓副縣長?」韓說:「我是。」李蓋五趕緊向前,高聲說:「我是!」只見土匪大刀一揮砍來,李蓋五舉刀相迎,同時大聲吼道:「你們是豬的槽頭血作痒,想找死?!蔣介石几百萬軍隊都被打垮,你們趕快回去搞生產,不要胡鬧。這是共產黨的幹部,給你們窮人辦好事的幹部。」
土匪們聽了他的話,一個一個地溜了。
李蓋五不僅幫共產黨,還同共產黨的土改幹部聯姻。他做媒把他叔伯兄弟李問州的女兒李先興嫁給李金鬥。李金斗是從山東來的幹部,在我們那兒當區長,他來了之後,把他老婆離了,另娶了李問州的女兒。
李蓋五為什麼要做這個媒?他想結交共產黨的區長,保大水井的清寧平安。
由於李蓋五有功於共產黨,所以共產黨打算免他的死,於是把他弄到奉節的安坪鄉去幫助搞土改,算是躲起來,避開家鄉的清匪反霸鬥地主。但是,李蓋五名聲太大,大水井農會(主席叫王道玉)說李蓋五是大地主,非要把他弄回來鬥。他們三次向奉節縣政府要人。共產黨雖然想免他的死,但又不願受到群眾反對,於是就把他交了出來。不過他們要求:一、不得捆綁吊打;二、不准槍斃。
李蓋五被押回來後,關在他家的一個糧倉裡,沒有槍斃他,但是,七天七夜不給他飯吃!他餓得把殘留在碓子(一種舂米的用具)裡的一點生包谷米都摳出來吃光了;沒水喝,渴得喝自己的尿。
在臨死的那天凌晨,他悄悄把倉板拆下來,探出去拖看押他的民兵的槍。民兵驚醒了,問他:「你拖槍幹啥?」
李說:「我……我拖槍打人。」
「你打哪個?」
「我……我看得起哪個打哪個。你們這……這些傢伙,不是老子保一方平安,要攆得你們雞飛狗走。老子死……死了之後,也要在鬼門關等……等你們。」
李蓋五說完就死了。
民兵匯報上去,農會中有信迷信的,感到害怕,於是決定焚屍。他們用桐油、菜油,就在他莊院門口,架起乾柴燒,最後整個人燒得只剩下碗大一塊,丟在莊院後的水溝裡。所以後來他兒子李先偉(音)清明回來掃墓,只有在水溝邊挂青(祭祀)。
共產黨區長李金斗的命運:
李金斗是區長,權力很大,審判地主他當庭長坐在前頭,兩邊各坐一個陪審員,地主跪成一排,要殺哪一個就喊某某人入庭,入庭後只有幾句話就完事。槍斃李蔚廷時,李金斗就是這麼幾句話:「農民弟兄們,大斗、小斗、加緊斗、使勁鬥。斗不出來,交給我們法庭,判他的罪,殺他的頭!」接著把李蔚廷抓來問:「你當鄉長,抓了好多壯丁?掀了好多人下龍橋河?」我記得李蔚廷還答了兩句:「我沒有掀人下龍橋河呀。」
後來要槍斃李問州,也就是他的岳父,專門叫李金斗去執行。政府要觀察他,看他是不是同地主睡一頭。那時,哪怕你是區長縣長,只要同情地主就要遭撤職。審判槍斃李問州那天我在場,李金斗問:「你當鄉長,派款子、抓壯丁,殺害了多少農民?」李問州回答:「區長(他還是喊的區長,沒有提女婿),我沒有殺農民。」我記得他還說:「區長,我(死後)要求弄回去埋。」
槍斃打的李問州的腦殼,打得腦花到處散起。
印象最深的是李問州的女兒李先興,也就是李金斗的新婚妻子,當時也在場,她眼淚雙雙直往下滾。
不過最後還是同意把李問州弄回去埋,就埋在羊角壩。
那天只打了李問州一個,一個大會只搞(殺)一個,牢裡頭關滿了地主,就關在大院裡,有幾十個,要殺哪個拖出來殺就是。我們這一帶有48戶大小地主,光收繳的鋪蓋就是200多床。
李沛東是龍門鄉公所的調解委員,李蓋五的弟弟,他沒得一點罪惡,但是,那時是只准錯殺一千,不准放走一個,於是把他也抓來殺了,就在大水井槍斃的。
李家土改被打死的地主有李鴻鈞、李沛東、李問州、李蔚廷、李沛誠等,大概近10個吧。
李漢州(音)的兒子李煉梧(音)被抓來用烙鐵在他臉上烙些疤子,第二天他滿臉流膿地被抓到刑場上去陪殺場,不過沒有殺他,因為他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學生,記得當時有政策,學生娃不殺。
李金斗大義滅了親,但並沒有保住他的官職,因為他畢竟娶了地主的女兒。他老婆剛生了第一個娃兒,上面就責令他好好反省,於是他給娃兒取名「李反省」。後來又生了第二個娃,上面把他撤了職,弄到山腳坎去當工人。他乾脆給第二個娃取名「李撤職」。
作者記述:
由於向老先生馬上要動手術,8點半便開始輸液,只得匆匆結束採訪,李氏家族中一個重要人物李孟洋未能詳盡瞭解,老人只是說:「李孟洋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的醫學博士,他有很多書,土改時全部被農民燒了。」我回來後,細讀田赤、方國劍、孫孺著的《大水井古建築群》一書,從中找出了關於李孟洋的部分——
大水井著名學士李孟洋的命運:
李孟洋1884年生於李氏八大莊園之一的洋沱壩莊園(位於李氏宗祠下面10多里,有房屋100多間,據向賢早老人介紹,在李氏八大莊園建築中,洋沱壩的雕飾最為豐富)。1904年,他自費到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醫學,並一度參加了同盟會,結識了秋瑾、熊克武等著名人士。
李孟洋回國後,曾在好友熊克武(曾任四川督軍)的力邀下出任四川省第一屆議員,但他很快厭倦了官場,棄官歸隱。李孟洋回鄉後,詩書自娛,著有《扶桑求學記》、《嬰育學》、《廉溪詩鈔》、《廉溪雜議》等。
李孟洋極富同情心,為當地人辦了不少好事。據說,有一年春節,大雪紛飛,李孟洋發現屋前有一個女乞丐躺在樹下,即將臨盆。他急忙吩咐家人打掃房間,生起火爐,然後親自把乞丐請入屋內,為其接生。這一下在族內引起風波,因為當地風俗,不能讓別人在屋裡生小孩,否則會帶走主人的財運,何況那人還是一個髒兮兮的乞丐。族中很多人都來勸阻。李孟洋大為生氣,對他們說:要敗家就敗我這一家,要死人就死我一個人!絕不牽連你們。
在李孟洋的精心護理下,女乞丐順利產下一子,滿月後,乞丐執意要走,李孟洋又送了她許多衣物、食品。
九∙一八事件後,李孟洋對日本極其痛恨,兒孫輩有想從他學日語的,他即大聲呵斥。
李孟洋曾四處收集珍本善本,收藏有大量的各種書畫,每年夏天,他都要請20多個人幫他晒書。他結交的夔州府中學堂洋教習豐田少太郎(日本人,曾在中國生活30多年)曾為李孟洋書齋題寫:「櫥有中西百萬卷奇書」。
1951年土改時,這些書被收繳起來,找來10個人專門焚燒,每天燒幾個小時,燒了半年才燒完。焚燒後的書灰,堆滿了一塊田,農民都說書灰是肥田的上等肥料。
據李孟洋後人介紹,李孟洋留學歸來時,篋中有一幅20多丈長的白繪綾書畫長卷,上面全是當時留學日本的近百名友好的詩文,第一首詩就是秋瑾親筆書寫的古風作品。這幅珍貴的書畫長卷也在土改時被毀了。
土改時,李孟洋的家業已敗,但有人說李孟洋從日本回來時帶有70箱金子,於是逼他交出來,天天組織鬥爭,李孟洋不久就在鬥爭中去世。李孟洋死於1951年,享年66歲。
(如何逼交金銀?如何組織鬥爭?李孟洋如何「在鬥爭中去世」?該書作者沒有交待,想必也不敢交待,只有讓我們去想像。)
採訪後記
我在三峽庫區採訪時就聽說湖北利川有一個叫「大水井」的大地主莊園。根據經驗,有地主莊園的地方,一定有土改的血腥,心裏便暗暗埋下了前去採訪的願望。可惜,我來晚了,遭受燒烤酷刑的彭吉珍老人在兩年前去世了,再也無法傾聽一個苦難女人的經歷。慶幸的是,我在利川人民醫院找到了向賢早老人,並趕在他動手術前採訪了他。
向賢早老人記憶清晰,他不僅小時經常同莊園裡的小姐少爺們一塊玩耍,不僅當過土改民兵、親身經歷了整個土改,而且前些年還專程到李氏的八大莊園考查,走訪了當地的老農和李氏後裔(正因為如此,他寫出了《大水井——李氏宗祠及莊園歷史寫真》一書)。遺憾的是,時間太短,對大水井如此複雜而厚重的歷史,沒有長夜暢談,多方瞭解,肯定會遺漏許多重要情節。還有,向先生收集的不少有關李氏家族的老照片我一張也未能目睹。
眼下,也只有暫時如此了。
返回的路上,我在橫跨渝鄂的七曜山上停下來。回眸望去,利川大地,山巒起伏,蒼翠滿目,風光十分秀美——多麼讓人難以離去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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