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心
無所畏懼,經常被用來描繪英雄。一個頂天立地的勇者,似乎也需有這樣的風範。可孔夫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德國哲學家康德則手指頭頂的璀璨星空與心中的道德準則,稱自己「愈思考愈覺神奇,內心也愈充滿敬畏」。
兩位先哲並非先天膽怯,更非後天無知,而恰恰是超越常人的智慧,讓他們更多了一份敬畏之心。所謂敬畏,與一般的畏懼不同,它帶著幾分特別的敬重。最典型的是宗教徒,對神靈頂禮膜拜,絲毫不敢褻瀆。當然,不信宗教的大有人在,特別是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過去人們眼中的許多神秘現象,都得到了理性的解答。但現代化可去除迷信,卻不應去除敬畏;一個人可以不信神,卻不能無視神聖的力量。這與科學精神並不相悖,因為世上確實存在難以用常規尺度衡量的信念。
我們首先應敬畏自然。即使人類被稱作萬靈之長,活動的範圍與能量不斷拓展,但因之想改天換地,未免過於自負。試看我們最偉大的發明、最精密的製造,一擺在大自然的創造面前,即顯得拙劣。而人類移山填海式的壯舉,初看熱鬧非凡,當越出大自然的容忍限度,必然遭到加倍的懲罰。可以說,人類不管再聰明,本身都是大自然的作品,也仍然是宇宙懷抱裡成長中的兒童。相比宇宙和自然的無限,人的理性與能力是那麼有限,我們對世界的「未知」要遠遠大於「已知」。敬畏自然,就是認清我們自身的渺小,正視大自然的神聖。人類屬於自然,自然卻不屬於人類。沒有我們,自然界照樣存在;反觀人類,卻難以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星球,又怎可對自然不謙卑,怎有與之對抗的本錢?
我們還應敬畏生命。雖然在這個世界上,生命沒有絲毫的稀缺,但每條生命都是神聖的。每個人之於他們的家庭、友人和團隊,都是難以割捨的存在。埃及「二戰」盟軍陣亡將士墓碑上有一句話:「對於世界,你只是一個士兵;對於家庭,你是整個世界!」這種人文關懷透著對生命的敬畏。每個人的出身、地位、財富不同,可在人格上有著同樣的尊嚴。敬畏生命,就是把人的生命擺在首位,不僅如此,而且需珍視人的自由選擇,維護人的發展機會,讓社會有更大的包容。而換作更開闊的胸懷,對生命的敬畏還應包括其他生靈。因為它們也有心跳,也有親情,也有痛感與悲慼,我們怎能不推己及彼,懷一份惻隱之情?更何況沒有許許多多生靈的共存,人類將多麼的孤獨與乏味。
我們同樣需敬畏規律、敬畏法則。客觀規律是神聖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力即使再強悍,也無力對抗規律,更別說創造或者消滅規律。我們可以高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可現實只給出合乎規律的答案。縱觀歷史,誰敢與規律扳手腕,敗下陣來的,只能是那位不自量力者。如果說規律非人力所創,法則完全由人制定,是否無需敬畏?華盛頓作了很好的回答,他將就任美國總統比作「像走向刑場的囚犯」,因為帶上了比普通公民更重的法律枷鎖。法律、規則作為人們共同遵循的行為規範,一經確立,就具有不被逾越、不被變通、不被潛規則左右的神聖性。這好比父母生育了子女,就無權損傷子女的身體和健康。既然頒布了法則,不管任何人,都沒有凌駕於法律與規則之上的特權。誰蔑視法律、調戲規則,誰就是社會秩序的敗壞者,就必須受到法則的嚴明制裁。
很顯然,世間需敬畏的東西還很多。比如,敬畏歷史、敬畏先賢,敬畏輿論、敬畏百姓,敬畏科學、敬畏正義。這些都涉及人的基本價值觀,絲毫輕視不得,也玩弄不得。對它們心存敬畏,不是由於受金剛怒目、鐵棒皮鞭的恐嚇,更多是發自內心的莊嚴。從本質上講,敬畏與信仰息息相聯,沒有敬畏之心,就沒有信仰之真。毋庸迴避,當今社會已染上濃厚的功利色彩,甚至需不需敬畏,也要先問一聲「有沒有用」——對自己有用,就燒香拜佛;若不再管用,則立馬丟開。因此,最被敬畏的往往是權勢與金錢,但這兩樣東西最易變幻。敬畏的功利化,說明社會上普遍無信仰,意味著人們精神世界的荒漠化。當本該虔誠以敬的東西,都可用權換、用錢買,這個社會即使堆砌出再多的眼前財富,必與真正的文明漸行漸遠。
懷敬畏心,雖不排除外在約束,但主要源於內心的自律。東漢楊震由荊州刺史調任東萊太守,冒邑縣令王密前往拜訪,私下以金相贈,還稱「暮夜無知者」。楊震回答:「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楊震對天、對神的敬畏,或許有對冥冥之中那股神秘力量的忌憚,我卻更相信是為了心安。每個人的心中其實都有一條底線,這是不應突破的最後屏障,是我們必須敬畏的戒尺。無可否認,這條底線現今對許多人已可移動,但只要良知未滅,它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仍然起作用。「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就道德層面講,一個人可以不做君子,卻不可以做小人;可以不忠言逆耳,卻不可以奴顏卑膝;可以不襟懷坦白,卻不可以兩面三刀;可以不樂善好施,卻不可以為非作歹。心存敬畏,很大程度上就是對做人底線的不懈堅守。
還需指出,說敬畏不是教人明哲保身,以致畏首畏尾,無原則地輕信教條、盲從權威,這極易使整個社會陷於集體無意識。但是,一個民族在走向自由、民主、開放的同時,卻不可沒有敬畏。事實上,一個無所畏懼的社會,恰恰是最可畏懼的。假如一切都無禁忌,那麼一切都可被毀壞、被打砸、被妖魔化,於是什麼房子都敢拆,什麼古墓都敢挖,什麼食品都敢添加,什麼數據都敢造假,什麼決策都敢拍板,什麼官司都敢亂判……這個社會將變得肆無忌憚,也勢必進入為所欲為的惡性循環。古人云:「凡善怕者,必身有所正,言有所規,行有所止。」呼喚敬畏,就是呼喚理性、呼喚良知、呼喚責任,在當今時代重塑起公民立身、社會運行的準則。畢竟人在世間,當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禁為。我們每個人都有所求,但必須有所忌、有所懼,知曉前行又懂得停步,知曉獲取又懂得放棄,這樣的人生才陰陽平衡,由這樣的公民支撐起的社會才健康、良性而和諧。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