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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文革中被批鬥的小學班主任

 2012-07-04 12:0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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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文化大革命」,談到將要被淡忘的「文化大革命」。

不免牽扯起一段遙遠的回憶。

真的是遙遠的回憶。時間的阻隔,正在把它變得越來越遙遠,甚至有些記憶中的事,都懷疑不是真的,而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噩夢。「文化大革命」差不多已是30年前事,在這段歷史之後,又已經誕生了一代人,它怎麼能夠不被淡忘呢?

我何嘗不想淡忘?這樣的記憶,實在是一種重負。今天寫下這幾行文字,就是為了淡忘,——豈止淡忘,要徹底忘卻才好!

「文革」開始的時候,我讀小學五年級,班主任是葉老師。葉老師一向很有威嚴,她專門教高年級。在她教出來的學生中,每一屆都有幾個能夠考上全市數一數二的中學。葉老師為我制定的目標是師大女附中。就我的實力來講,這並不是可望而不可即。但我一個致命的弱點是粗枝大葉,數學成績便絕少拿滿分。為此,沒少挨批評,曾多次領教了葉老師的威嚴。所以,我對她始終是心存敬畏的。

1966年夏,「文革」風暴尚在青萍之末。大約是6月以後的某一天,葉老師把全班帶到一個同學家的大院子裡,那是一間陰暗的大房子。事後回想起來,我總覺得那應該是一間車庫。葉老師泣不成聲地向我們講述了她的身世遭際,她曾經被她的情人所拋棄;又為了撫養她的弟弟而賣身。詳細的,都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悲痛欲絕地哭訴著:「我是被人家當花瓶耍啊!」只記得在她的哭訴聲中,全班同學哭成一片。清清楚楚記得的,是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哭。我相信自己一定也是很受感動的,但不知為什麼,沒有哭。這是有生以來經歷的第一個憶苦會。在以後經歷的無數次憶苦會上,我都沒有哭過。這不是沒有階級感情,更不是沒有同情心,大概只是生理的原因。後來的周恩來逝世、毛澤東逝世,我都不掉一滴眼淚,即使在參加周恩來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小航幾次以批判的口氣質問道:「你為什麼不哭?你為什麼不哭?」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早已記不得葉老師究竟是怎樣被打倒的。也許事情發生得太快,瞬間的巨變,根本來不及儲存記憶,只有一幕可怕的場景,頑強地進入記憶的深處:在一間大教室裡,葉老師站在中間,班裡一批階級鬥爭的尖兵——在憶苦會上的痛哭流涕者,曾幾何時,已站到了批鬥老師的第一線,責令過去的班幹部,即所謂老師的紅人兒,排了隊,持著笤帚,每人走過去打她一下。長久折磨著我的一個問題是:我究竟這樣做了沒有?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像著:我是按照這一殘忍的命令去做了。但我卻無法想像這細節——怎麼可能會向我一向敬畏又敬重的老師舉起笤帚?這怎麼可能是我?即使是一瞬間的迷失本性吧,那麼應該是一生中的最大恥辱與最深的悔恨,又怎麼可能失去記憶呢?但如果我違抗了命令,在一排充滿怒火的眼睛下,又怎麼能過關?我甚至懷疑是自己果真鑄造下大錯,事後卻有意識地淡忘。然而,淡忘,真的就那麼容易淡忘麼?

也許,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夢?

東華門小學早已撤銷,昔日同窗未經正式畢業而四散。去年秋天,在大洋彼岸做老童生的胡仲直,奇蹟般地與我接通聯繫。27年了,敘舊的話題不知有多少,何況又是這樣傳奇似的意外「相逢」。我迫不及待想擺脫這一纏繞過久的痛苦,於是馬上寫信問他憶苦會是不是真的。回答是肯定的,並且說:「這是我的階級鬥爭第一課。」又道:「關於憶苦會,我有好多感想,留待見面再談吧。」還沒有來得及繼續追問後面的批鬥會,這奇蹟般接通的聯繫,又莫名其妙地中斷了。不但疑問沒解決,且留下新的懸念。

後來我又去過一次葉老師的家,是在交道口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裡,一個小小的院落,一間小小的房子,家中只有她和她的老母親。葉老師一向威嚴的面孔,平板,呆滯,沒有任何表情。她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這一次我只清楚記得:我也是一言未發。同行的還有幾個同學,我不知道我們是去幹什麼。

很久以後,才聽到消息:葉老師瘋了。有她曾經教過的學生,從中學殺回母校,對她進行殘酷鬥爭:先打破了頭,又向傷口灌石灰,灌尿。

葉老師瘋了。在舉世皆狂的年代,她的瘋是正常的。我猜想,在我最後見她的時候,她的神經就已經崩潰了。

人和人之間,要有怎樣的積怨,才能爆發這樣慘無人道的酷虐?而作惡的,竟是她花費心血教出來的學生!即便是中學生吧,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啊,怎麼能夠……

我找出小學五年級時的日記。那時日記是每天的作業之一,必須交給老師看的日記。結束在1966年6月8日,是個星期三。6月7日的日記這樣寫道:

聽到黨中央決定改組北京市委的消息後,各班同學紛紛寫大字報,決心書,是啊,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這是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正因為人民用毛澤東思想武裝了頭腦,才能把一個個披著馬列主義外衣的牛鬼蛇神揪了出來。大家都表示:我們熱烈擁護黨中央的這一英明決定!並下定決心,要在新市委的領導下,時刻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葉老師在這一頁日記的下面,用紅筆打了一個對勾。而以往在我的日記後面,常有「好」或「對」的批注。這一次卻只表示閱過。這簡單的對勾中,是否已埋藏著深深的憂慮和困惑?很顯然的,6月8日以後就全面停課了。

寫下這幾行文字的時候,我怎麼能夠知道,敬愛的葉老師就是這該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呢?我又怎麼知道,我親愛的外婆,我的遠在南方的媽媽,都是牛鬼蛇神呢?更不能夠知道,所謂的階級鬥爭,就是人與人之間,不分朋友,不分親人,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惡戰!

葉老師終於離開了這個早已拋棄她的世界,她終於得到了完全的解脫。

但我卻至今不能解脫——長久地為那一段失去的記憶所折磨。近三十年了,我已無法找到當年的證人。

我只有乞求忘卻。為了這忘卻,我寫下這幾行文字,並向葉老師的靈魂祈禱:如果我真的曾經為惡,那麼,我願以一生的為善來洗刷。

忘卻曾經的惡,這世界是不是就會變得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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