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世間最可寶貴的東西,這話有很多人說過。但是,我敢肯定,絕大多數人(包括筆者本人)其實都是葉公好龍。為了自由,不要說愛情、生命,就是功名、利祿,都下不了拋棄的決心。像晉人陶淵明那樣,棄官回鄉,「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蕭統《陶淵明集序》),古往今來,屈指可數。
陶淵明一直保持著中國歷史一項空前絕後的記錄:一人而三史有傳(《宋書》、《晉書》、《南史》),三部正史都將陶淵明收在《隱逸傳》中;鐘嶸《詩品》稱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隱者藏也,隱藏形跡才能;逸者,逃也,逃離世俗束縛。所謂隱逸,其實就是逃離名韁利鎖的束縛,過一種相對自由愜意的生活。
陶淵明的不朽事業,固然是立言,詩文做得好。但是,根源在於他做到了:為自由,拋棄利祿。生活雖然清貧、艱苦,但是他能從中得到快樂,並將這種快樂形諸筆墨,給後人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陶淵明的自由,包括身心兩個方面。《歸去來兮辭》說自己出去做官,是「心為形役」。自然,辭官回家則是迷途知返。因人生短暫,而發出「……寓形宇內復幾時,奚不委心任去留」的感嘆。
陶淵明的自由境界,具體表現為對物質條件、貴賤禮節、生活常識等的超越。《宋史·隱逸傳》:「環堵蕭然,不蔽風日;裋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陶淵明有腳疾,平時出門讓一門生二兒子抬著籃輿(滑竿之類東西吧)。應江州刺史王弘之邀,坐在籃輿中,跟刺史的豪華大轎同行,一路之上,談笑風生,沒看出他有絲毫羨慕豪華轎子的神色。這是對物質條件的超越。親戚朋友,擺酒招待,陶淵明「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到陶家拜訪之人,不論貴賤,只要他家裡有酒,一定設席招待。如果是他先醉,便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江州刺史檀道濟饋贈他美食佳餚,陶淵明並不待見,「麾而去之」。刺史王弘,趁其飲酒之際,認識陶淵明。見陶淵明光著雙腳,便讓屬下給他制雙鞋子穿。王弘屬下要量一下他的腳,陶淵明就在座席上伸出雙腳,讓他們量去。這是對貴賤禮節的超越。有一次,陶淵明當著衙門軍官的面,取下頭上的葛巾過濾剛釀熟的酒。過濾完後,又把葛巾戴回頭上。這是對生活常識的超越。
陶淵明的自由境界,不是天生的,也曾有過一個反覆、權衡的過程。《宋史·隱逸傳》:「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復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郡督郵之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義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之所以出現反覆、需要權衡,那是因為,自由從來都是相對的。
陶淵明自由境界的形成,是經歷過痛苦的。在給他孩子們的書信中,有「……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幼而飢寒」幾句話,可以看出,陶淵明的隱逸,帶有避禍目的。眾所周知,他所生活的晉代,有如蘇軾的《讀<晉史>》詩所言,「中原豈是無豪傑,天遣群雄殺晉人」。司馬氏的晉朝,對士大夫階層而言,是嚴重缺乏人身安全的黑暗時代。生前好友顏延之,有「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陶征士誄》)的說法;梁蕭統還有「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陶淵明傳》)的說法;蕭統《陶淵明集序》還說,「…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可見,陶淵明的隱逸,是有一些不得已原因的。
無論有著怎樣的隱情,需要克服怎樣的困難,陶淵明畢竟還是過上了他選擇的自由生活。他的自由生活,看起來的確有不少的樂趣。
樂趣來自多種愛好。首先是飲酒的愛好。做彭澤縣令期間,公田悉令種秫稻(出糯米,可釀酒)。陶淵明說,只要有酒喝,就萬事大吉了。他妻子兒女堅持要種些秔稻(出粳米),以免全家老小跟著陶淵明餓肚子,這才決定,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王弘想要認識陶淵明,可是請他不動。無奈之下,請陶淵明老朋友龐通之攜帶酒菜器具,等候在陶淵明去廬山遊玩的半道栗裡,邀他飲酒。然後,王弘再出現在陶淵明面前。陶淵明這時也願意見他,不以為怪。好朋友顏延之,一次送給他二萬錢,「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一幫僧俗在廬山上結了個社——蓮社,給他發請柬,陶淵明回答:「若許飲酒則往。」此外,還有為數眾多的跟飲酒有關的詩,都可以證明,陶淵明的酒癮是很大的。陶淵明的生活離不開酒,就是他自己所說的,「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止酒》)。
其次是讀書寫作的愛好。《歸去來兮辭》「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給孩子們的書信中說:「……年來好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晉書》本傳「時或無酒,亦雅詠不輟」。都可以說明,陶淵明是很喜歡讀書、寫作詩文的人。《五柳先生傳》:「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陶淵明讀書,是文學家的讀書,不是學者的讀書,寫作則是言志、遣悶式的寫作。
再次是欣賞自然情趣的愛好。在給他孩子們的一封書信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而有喜。嘗言五六月北窗下臥,遇涼風暫(又作 「颯」)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有意思的是,陶淵明雖然喜歡自然情趣,但他不是一個喜歡旅遊的人。《晉書》說他「所之唯至田舍及廬山遊觀而已」。陶淵明雖然是中國山水田園詩的鼻祖級人物,但是,他的作品中幾乎沒有寫什麼名勝的篇什。《游斜川》是陶集中難得一見的逛景詩,但是,斜川並非著名景點。可能有人會說,「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是有名的寫景詩句。我懷疑,這兩句詩,作者其實是心不在景物。蕭統《陶淵明傳》:「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原來,陶淵明惦記的是酒。重陽日,怎能無酒呢。
此外,陶淵明還有一種特別的愛好:撫琴。撫琴並不特別,特別的是他不懂音律,是他所撫之琴並無弦子。多種文獻記載,陶淵明不解音聲,但是他收藏了一張素琴,沒有弦。每次喝酒喝得痛快了,就通過「撫摸」素琴表達感情,自稱「但解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總結一下,陶淵明就是一宅男。鑒於他有淡泊的性情、靜穆的境界、美妙的文辭,不妨稱之為偉大的宅男。他的幸福生活,就是宅在鄉村家中。對此,《歸去來兮辭》中有所描寫,「引壺觴而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而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雲無心以出遊,鳥倦飛而知還」,「說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之類。
說實話,這種生活,我也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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