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還是十多年前,有個學生打電話問我:《紅樓夢》中的妙玉與賈家非親非故,但在十二釵中排位居前,力壓迎、惜、鳳姐,應當如何解釋?——我一時語塞,不能作答。想想,這的確是個問題。
翻開《紅樓夢》,十二釵排名如下:
寶釵 黛玉 元春 探春 湘雲 妙玉 迎春 惜春 鳳姐 巧姐 李紈 可卿
這個順序是根據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正冊」排定的;其後的「紅樓夢曲」也依此排列。從人選上看,諸釵與賈家的關係,不是血緣至親,便是配偶姻戚,唯獨妙玉是個例外——然這個「例外」居然排名第六,高踞鳳姐之上,實在有些費解。
妙玉本貫蘇州,原也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因自幼多病而皈依佛門,然「帶髮修行」,仍不失其女性之美。元妃省親時,賈家主動下帖,請她來大觀園做櫳翠庵住持。
妙玉性格孤傲,目中無人,且愛潔成癖:有俗人來訪,走後她是要打水洗地的。不過凡人高傲,必有資本——妙玉精於茶道、棋道、琴道、園藝,且文墨極通、詩思敏捷……加之她家貲富有、不讓賈家,隨便拿出幾件瓷器古董,就能讓賈府少爺、小姐看得目瞪口呆!
但這仍不能解釋妙玉為何能力壓群芳。按某作家的說法,秦可卿還是鳳子龍孫、金枝玉葉呢,不是照樣奉陪末座嗎?
其實我們要討論的,是十二釵的排名規律問題。我反覆揣摩,隱約覺得這十二個女子排座次,機樞卻在一個男人身上,此人便是賈寶玉。誰排前、誰排後,要看她跟寶玉的關係:包括愛情關係和親眷關係,而這兩重關係又是交織在一起的。總的規律是:關係緊密的靠前,關係疏遠的推後。
譬如釵、黛二位,跟寶玉關係最「鐵」,既有愛情關係,又有親眷關係,在寶玉心中,她倆是別人無法替代的,自然穩坐了頭兩把交椅。又因兩人難分軒輊,故她們的詞曲也合二而一。如「冊」中說:「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曲」中唱:「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均是一詩(曲)詠二人——也難怪有人說,「釵黛合一」才是寶玉心中理想的愛人模特!
緊隨釵、黛之後的,是元春、探春——這裡又有問題出現:元、迎、探、惜「四春」均是賈家千金,為何要分在兩下裡?又為何三姑娘探春反排在「二木頭」迎春之上?
這個也不難解釋:從血緣上看,寶玉跟元春是同父同母,跟探春是同父異母。迎、惜則離得遠:迎春是伯父賈赦之女,惜春更是那府的姑娘,從爺爺那兒就分了叉。
至於迎、惜後面,則是賈府的媳婦,屬於外姓:鳳姐是賈璉之妻,李紈是賈珠之妻,都跟寶玉同輩;秦可卿則要矮一輩,是寶玉的侄媳,故而排名墊底兒。中間夾著個巧姐,本也是賈家千金,不過比四春低一輩,且不宜僭越母親,因此把她排在鳳姐之後,也便順理成章。
剩下的問題則是:湘雲、妙玉排名五、六,又是憑什麼?
我理解,在寶玉的情感世界裡,湘雲的位置僅次於釵、黛。湘雲出身四大家族的史家,是老太君賈母的內侄孫女,也是在賈家長大的。黛玉到來之前,她一直是寶玉耳鬢廝磨的玩伴兒。直到長大成人,每次再見寶玉,那一聲「愛哥哥」,包含著多少依戀之情?也難怪讓敏感的黛玉頻生醋意。
曾有紅學家斷言:在雪芹原先的設想中,湘雲最終嫁給了寶玉。此說捕風捉影,疑點頗多——不過說寶、湘互有戀慕之情,卻也不無根據:依寶玉的「泛愛」表現,本也有此性格基因;況湘雲又有一件麒麟金飾,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
《紅樓》讀者對曹雪芹的敘事習慣不應陌生:欲進又退、形左實右,如同打太極——你看他放出「金玉良緣」的風聲,引得讀者緊盯住寶釵的項上金鎖,其實很可能是虛晃一槍、另有安排。否則,書中特特渲染那只金麒麟,又是何意?契訶夫有言:第一幕掛在牆上的槍如果不在第三幕打響,它就沒理由掛在那兒!
至少,湘雲憑著與老太太的親眷關係及與寶玉的親密接觸,在十二釵中穩坐第五把交椅,應當無人反對。——那麼妙玉呢,湘雲的兩項優勢,她一項皆無,又憑什麼緊隨湘雲之後?
其實讀者不難發現,妙玉、寶玉之間同樣存在著戀慕關係,作者對此細細寫來,一筆不苟,並不打算掩飾。
我曾在以前博文中提到,第四十一回,寶玉隨釵、黛到櫳翠庵內品茶,妙玉因一隻古董杯子被劉姥姥用過,便寧可拋棄不要;可她給寶玉用的,卻是自己唇吻相接的綠玉鬥。此中意味,還用多說嗎?(《妙玉扔掉的成窯五彩杯令曹家眼紅》)
這並非孤證,還可再舉一例:寶玉過生日,竟意外收到妙玉送來的一張「賀卡」,上寫:「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見到此卡,連頗為「開放」的寶玉也吃了一驚——換到今天,一個男生忽然在課桌抽斗裡發現一張生日賀卡,居然是班上一位平日不大過話的女生送的,這意味著什麼,不是明擺著嗎?而這事竟發生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昔日,且致賀人還是位「檻外」女尼,難怪寶玉也要驚詫!
其實妙玉對寶玉有好感,在大觀園裡並非什麼秘密。連寡居撫孤、心如止水的李紈也心知肚明。一次天降瑞雪,李紈見櫳翠庵的紅梅開得好,想折一枝來插瓶,又素知妙玉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於是攛掇寶玉去討。本想再派個人跟隨,黛玉阻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可見黛玉也知此中奧妙。
寶玉果然不負眾望,不一時便擎了一枝紅梅回來,笑著說:「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很興奮,也很得意。
大家都來賞花,「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程本的描寫,已有所收斂,若按脂本原文,此梅「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您見過如此巨型的插瓶花枝嗎?妙玉簡直把半棵樹都砍下來啦!看來雪芹對寶、妙的微妙情感不但不加掩飾,還在有意誇張!
在小說後四十回中,續作者對妙玉的描摹,也並未偏離雪芹定下的調子。第八十七回妙玉在惜春處下棋,恰逢寶玉來訪。妙玉忽而臉紅,忽而推棋,忽而打禪語,又莫名其妙地當著寶玉說:「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誰都聽得出,這分明是邀請寶玉同行——這種小女子的小聰明,我們在現代言情劇中見得多了!
也就在這天晚上,妙玉坐禪時「走火入魔」,在夢魘中預演了為強盜所劫的悲慘下場!這一段若非有雪芹原稿,也應離雪芹的原初設計不遠吧。
所以如此,其實也不難理解:妙玉出家,原非自願;而身為女子,又當妙齡,她當然也有著正常女性的情感訴求。身在繁花似錦的大觀園,面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又怎能不砰然心動?走火入魔的一刻,恰恰寫出這個可憐少女內心深處的情感掙扎!
有人分析,妙玉在小說中的地位,甚至可與黛玉比肩。雪芹為小說人物取名,一個「玉」字是從不輕許的。例如丫鬟小紅原名「紅玉」,後來被迫改掉了。鳳姐的評語是:「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然而妙玉恰恰與寶玉、黛玉同名,當非偶然。
也有人說,妙玉與黛玉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對:不但名字相同,且同是蘇州姑娘,同出仕宦人家,同樣體弱多病,性格也一例的孤高自賞、恃才傲物……不同之處,僅僅是一在俗世、一入佛門罷了。
正因如此,兩人在感情上也應有著同樣的熾烈與忘我——而這樣一位女郎,哪怕跟賈家毫無瓜葛,單憑她對寶玉的情感,也足可在十二釵的隊伍中穩居前席、當仁不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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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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