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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邊溝記事:李祥年的愛情故事(7∼9)

關於四十年前中國飢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

作者:楊顯惠  2010-10-12 20:1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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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領導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那警察可能也沒見過這樣的右派,一時間他們愣住了,警察也不敢貿然上前抓我,體委的幹部們也都寂靜無聲啞然失色。大概靜了一兩分鐘,領導才說了一句:會就先開到這裡吧,叫李祥年先冷靜冷靜,回去考慮一下,明天再說。

明天?哪能等到明天!我估計散會之後他們就要請示上級,如果上級回答對不服從組織處理的右派強行扭送夾邊溝,明天可就晚了!散會之後我就去了火車站,買了車票。傍晚等到機關下班之後回到宿舍,把被褥捲起來,叫個三輪送到火車站,當夜就上了44次列車,直奔北京。到了北京姐姐家裡,我不敢說實話,就說是回家探親來的。為什麼不敢說呢?就因為我媽思想積極——她是街道居民委員會的幹部,就是人們常說的街道老大媽。她因為工作積極還戴過大紅花呢。我父親雖說賦閑在家,但膽子小得很。舊職員嘛,唯恐有什麼禍事臨頭。五七年我被定為右派之後,我曾寫過一封信給父親,說反右鬥爭激烈得很,我受批判了。我父親回信中就說過這樣的話:只要不定為右派,挨批判沒關係。我在家裡待著,心情不好,又沒事幹,就每天跟著父親出去,會他的那些票友,唱戲,消磨時間。在家裡待了一個月,蘭州市體委的公函寄到建工部設計院黨委了。領導就找我姐夫了。我姐夫是輔仁大學畢業的,家庭出身官僚資本家,這時在設計院當總工程師,膽子也小得很。領導對他說,林總,你思想挺積極的,政治上要求進步,家裡怎麼養了個不勞而獲的右派份子,還是勞教分子。我姐夫說我不知道這事呀。領導叫姐夫把我送走,接受勞動教養去。姐夫一回到家裡就說了這事,當時全家大驚失色啞口無言,我父親連晚飯都沒吃。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母親和我姐姐跟我談話,說,你還是要回蘭州去,我們給你拿錢買車票。我當時沒說不回去,因為我知道,我住在家裡對姐姐姐夫不利,全家也要受牽連,他們保護階級敵人嘛。可是我心裏的確不想回蘭州去。

我在姐夫家又住了兩三天,姐姐和母親沒再逼我,但管莊派出所的警察找我來了。那是中午,我正在睡午覺,母親喊祥年,警察找你。我一下子驚醒了,嚇得驚叫起來,像是魘住了一樣呻吟不止。我母親當時安慰我:祥年,你怎麼啦,怎麼嚇成這個樣子啦?別害怕別害怕。那天警察跟我談話,說,你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逃跑呀!我說黨的政策允許自謀生計,我是開除公職了,回家來了,這怎麼叫逃跑呀?警察說,勞動教養是經政法機關審批的,一旦批示了,就要強制執行的,你還得回去接受改造呀。警察走後母親跟我談,祥年呀,你還得回去呀,政府的決定是不能違抗的。轉天,母親給了我些錢,送我到管莊的汽車站。在車站等車,我跟母親說,娘,我真不想回去。勞教農場吃不飽,每天喝稀糊糊,勞動比勞改隊還要重。母親說哪能呢。共產黨是講人道主義的,是講思想改造的,哪能餓肚子呢。我說蘭州五七年底就送右派去夾邊溝了,親人們去探望,都知道吃不飽,不能去呀。母親說,你不去怎麼辦呀,不能離開組織呀。我說已經開除了,還有什麼組織呀。母親說,只要你好好改造思想,組織會在你改造好之後安排你的出路的。

車來了,離著還有二百米遠,我跟母親說,壯士一去不復還。母親是讀過大學的,她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了,抱著我的腿說,兒子呀,你要聽黨的話呀……

復還是復還了,但卻是二十年後。蘇武牧羊十八年,薛平貴在西涼招為駙馬也是十八年,楊四郎失落番邦……我離開家後二十年又四個月以後才得以重返,那時候我母親已經作古了……

我和母親告別的一幕永遠地刻在我的記憶裡了。親媽。獨子,我的親媽把她的獨子攆出家去,叫獨子去接受非人的生活。

我當然沒聽我母親的話。我不能在家裡待了,但我決不回夾邊溝去。我拿母親給我的錢買車票到了天津。天津有很多親戚但我沒找。我想,我的母親和姐姐都不留我,親戚們能留我嗎?我找同學去了。我有個同學張金鑄當時在一個中學當老師,我住到了他家。他的表妹介紹我到新華造紙廠干臨時工,一天掙一元八角錢。我干了近兩個月臨時工又出岔子了:一天在街上走,遇到了我的親伯父,就是李鶴年的父親。他問我怎麼在天津上班?我說了瞎話,說工作調回天津來了。伯父問住在哪兒,我說暫時住同學家。伯父叫我回他家住去,我沒去,伯父便寄信給我父親,說在街上見到我了,為什麼不去家住而要住在同學家?我姐姐看了這封信,匯報了設計院黨委,黨委又通知了天津市公安局。市公安局的警察到造紙廠找到我,說跟我走一趟。我跟他去了,立即就被扣了起來,關到了看守所。過了幾天,蘭州市體委的辦公室主任和射擊教練來了,把我接回了蘭州。在火車上看得嚴,沒機會跑。到了蘭州,回到五泉山市體委的機關大院,藉著解手的機會我翻牆跑了,往五泉山的山坡上跑。結果射擊隊的小夥子們提著小口徑步槍追我,子彈打得身旁的土地冒煙,我嚇得腿都軟了,被他們抓回去了。轉天就把我送到了夾邊溝。

……由於有過一次回家的經歷了,這天走到了家門口,我就猶猶豫豫不敢敲門了。我怕過不了姐姐和姐夫這一關呀。上次我媽媽給了我車票錢,我沒聽人家的話跑到天津去了;這次回來沒有任何手續,姐夫姐姐猜都能猜出我是逃跑回來的,還能留我在家嗎?

我在家門口走過來走過去蹓躂,思想裡劇烈地鬥爭著進不進家。我的確想進家去呀,想看看親人;我的身心都疲憊了,真想在家裡睡一覺,休息休息,吃一頓飽飯。我卻又不敢進門。我逃出夾邊溝很不容易。可以說冒了很大的風險吃盡了苦,我可不願意叫我的親人們打個電話就把警察叫來,把我逮起來送回夾邊溝去。這次要是抓回去,可就不像上次了,說不定要「升級」的。

我在姐姐家門口走過來走過去,整整一夜也沒敢敲門。到六七點鐘天亮了,第一趟從通縣到北京市的公共汽車開過來了,我上了車。什麼母子情呀同胞情呀,就都結束啦。

汽車到了市裡,下了車,我開始琢磨下一步怎麼辦。我從夾邊溝出來的時候身上有七八十元錢,雖然整個路途幾乎沒買車票,但我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在石家莊買了兩隻高價雞就花去三十多元,其他的錢住旅社吃高價飯用了。我想找個臨時工干,北京卻沒熟人,而北京的戶籍管理是很嚴格的,市民們對外來人警惕性極高,我不敢自己去找工作。

我在街頭流浪了三四天,白天在街道上蹓躂,在商店裡站一會兒,暖和暖和身體,夜裡就去蹲火車站的候車室。正是春節運輸的高峰期,流動人口多,我在候車室坐著睡覺並未引起警察的懷疑和注意,但是身上就剩下兩三元錢了,我的內心很恐慌:怎麼辦,花完這兩三元錢後挨餓嗎?我想來想去,決定去偷了。我也看見了少數人伸著手向人乞討。這是不犯法的,我卻嫌丟人,張不開口向人乞討,再說,警察看見了就抓,抓住就收容,我還真怕被收容和審查。

我用身上的最後一點錢買了個電筒,又買了一把鉗子,鉗子插在衣裳裡邊的皮帶上。這天夜裡我闖進了北京市教師進修學院。白天偵察好的,進修學院放寒假了,門口和院子裡冷冷清清的,門房的門鎖著,沒有人。

我是夜間十二點鐘走進進修學院的,門大敞著,一個人影也看不見。進了院子我就東看看西走走,看能從哪兒下手。我想好了,如果遇到了人,問我幹什麼的,我就說找人。我穿著藍棉布的大衣,長毛絨的領子,裡邊是一套毛料的中山裝,不像個擰門撬鎖的。

我走來走去到了一棟平房跟前,看見一間房的門口挂了個牌子:教師進修學院伙食科。好呀,我找的就是這種目標。門上掛著個半大的鐵鎖,我用鉗子鉗緊了,用力一擰,鎖就開了。我推開門進去,又關上門,從裡邊上了鎖。——這樣,就是來人推門,也以為裡邊有人,就不會起疑心了。房子裡有四張桌子,其中的一張是寫字臺,掛著一個小鎖。我沒用力就把小鎖擰開了。拉開第一個抽屜,裡邊有七八十斤北京糧票,一百多元錢。這正是我需要的。拉開第二個抽屜一摸,有個公章。我用電筒照了一下——不敢多照,怕外邊人看見電筒的亮光——公章上一行字排列成半圓形:北京市教師進修學院,中間一個五角星,下邊橫著一排字:伙食科。這東西對我也是不可或缺的,住店要介紹信呀。正好抽屜裡還有一本教師進修學院便箋,我撕了點紙把伙食科三個字擋住,鐺鐺鐺蓋了五張,撕下來裝進口袋,把公章扔在桌子上——那東西我沒用,說不定還會招惹麻煩。然後我拉開門大大方方走了出來。

有了錢有了糧票,轉天我美美地吃了一頓館子,又買了二斤點心提著,隨時想吃就吃。唉,人要是吃飽了肚子心情都好,心情一好連煙都不想吸了。我買了一盒紅錫包香菸,三天才吸完。只是長期挨餓的肚子享受不了豐盛的炒菜和油水,拉了兩天肚子。

雖然有了教師進修學院的介紹信,我仍然不敢住旅店,因為內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介紹信上蓋的公章是假的:上邊有弧形的一行字,下邊一半都是空白,空白的面積太大了。但我的生活總歸是有了很大的改善:晚上蹲候車室,白天到浴池去洗澡,在澡堂子短暫地睡上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這樣子過了近一個月,手頭的錢和糧票快用完了,我就又作了一次案:有一天夜裡我在動物園附近闖進一片燈光通明的樓群裡。當時我沒記下那是個什麼單位,只覺得那是個部隊的機關,我在院子裡偵察時發現有軍人在走動。院裡有一棟平房,一間房門口掛著個牌子:伙食管理委員會。我擰開門進去,偷了一大摞糧票,一百多元錢,還有十幾斤油票。

這一次作案之後我準備離開北京。我怕在北京街頭流浪的時間長了,引起公安的注意。誰知就在我離開北京的這天出事了。我偷了七八百斤糧票,在北京猛吃了幾天:下館子,或是花半斤糧票三五元錢買一斤高價糕點。有時為了省錢買平價點心,我也站在副食店裡向買食品的北京市民換北京市糧票。但這種時候總是擔驚受怕。怕有人追問我哪來的全國糧票……做賊心虛呀!我還把對我來說沒有用處的油票寄給了我們家。那次偷了一大摞糧票,但到底有多少斤,我始終沒數過,怕叫人看見和引起人的懷疑。這天準備要離開北京了,我想把口袋裡的錢和糧票清理一下,就去公廁解手,蹲在茅坑上數糧票。我正數著,突然覺得頭頂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抬頭看時發覺隔牆那邊的茅坑上解手的一個老頭解完了手,站起來正伸著脖子往這邊看我。我立即把糧票裝進口袋,站起來走出廁所。後來我又去浴池洗澡睡覺,醒來之後去火車站買票。在售票處,我剛買完票,兩個穿便衣的人走上前來堵住了我的去路,說,同志,我們是公安局的,我們懷疑你,請跟我們走一趟。北京的警察是很文明的,他們還說,我們如果搞錯了,我們向您道歉。

原來,我在公廁解手,旁邊的那個老頭看見了我數糧票,出廁所後盯上了我,在我去澡堂洗澡睡覺的時候報告了警察。那時候的澡堂子不像現在,沒有放衣物的櫃子。我去洗澡的時候衣物和書包就放在一張床上,警察就檢查了我的書包和衣裳,看見了裡邊蓋著公章的空白介紹信和幾沓子糧票。

我被初步審訊後關進了看守所。第二天正式審訊時來了個軍官,我才知道那天偷的是國防部機關事務管理局。那軍官問我:櫃子裡還有三大摞糧票你怎麼沒拿?我回答,我不是慣偷,我是走投無路才偷糧票的,偷這一摞夠我吃一年的,我要那麼多幹什麼?

過幾天蘭州市公安局把我押了回去。沒有再叫我去夾邊溝而是直接由市中級法院判我6年勞改,把我送到了蘭州的八里窯,到六一年又轉往敦煌縣城郊農場勞動改造。

我後悔從夾邊溝逃跑嗎?不,不後悔。儘管我判了六年刑,但我一點兒也不後悔。如果我要是不逃跑,我會餓死在夾邊溝的。夾邊溝關了三千名右派份子,許多人家裡寄炒麵餅乾,到六零年的後半年也餓死了,我家裡的人沒寄過一斤炒麵一元錢,我能活下來嗎?就是在看守所和八里窯,我度過了餓死人最多的那幾個月。我的運氣真好。

1965年我從城郊農場被轉到十工農場。一年後勞改期滿不准回家也不准回蘭州,又轉到四工農場就業。從四工農場轉到下河清農場,然後又到了高臺農場、新華農場。1969年戰備,又從新華農場遷往五大坪農場。最後轉到北灣農場。連勞改帶勞教帶就業,我在農場總共干了十八年。

這十八年我是怎麼過來的?是這麼過來的:除去兩年勞教,再除去六年勞改,就業期間一月掙二十四元錢,伙食費十七元,剩下的七元錢買肥皂毛巾牙膏,還要穿衣,還要吸菸。為了節省每一分錢,一條毛巾剪成兩截使用,擦臉捨不得用中間擦,而是用邊緣和四個角。這樣用的時間長。節省了再節省,所有節省下來的錢都買了旱菸葉。人在憂愁、煩悶和焦慮的時候不停地吸菸,沒命地吸菸。煙成了最珍貴的東西,成了生活第一必需品。我經常一頓飯只吃一個二兩的饃饃,把另一個拿去換一撮菸葉。我吸過菜葉子,吸過向日葵葉子,吸過曬乾的駱駝蓬——一種非常臭的植物。我還吸過鋸末。勞動中能偷懶就偷懶,能裝病號就裝病號在宿舍睡覺。為了偷懶,有時必須撒謊:對管教幹部說,報告隊長,組長叫我去澆水。管教幹部說去吧。到組長那兒又說,報告組長,隊長叫我給北灣大隊寫毛主席語錄去。組長說去吧。好了,這一天哪兒也找不到我,我跑到北灣公社給農民漆棺材去了,能混兩頓飯吃。遇到要開大會,我主動要求發言,這樣就可以用寫發言稿的名義休息一天。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生存辦法,主要的還是我能寫能畫,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到結束,我經常畫主席像。給農場畫,借到外單位畫,給農村畫。借出去畫畫能把我當人,能混著吃幾頓飽飯,還能搞到點菸葉。人都說我是壓不碎夾不扁的李祥年,拴在石頭上餓不死的李祥年,就因為我能畫能寫能演能唱,到哪兒都是多干零活少下大田,我的身體始終沒有被摧垮。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李祥年的愛情故事(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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