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十)

(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第八章 鬥爭年月紀事

五十六

初夏的一天,小隊的男勞力都在地裡鋤高粱。中間休息時,人們紛紛議論著最近的鬥爭會上打人的情形,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在鄰村張蔡莊進行了一場鬥爭,主要對象,一個是我村的黃繼勇,另一個是張蔡莊的陶繼舜,兩 人都是准「四類分子」。公社書記一向討厭這兩人,橫看豎看都不順眼,早想把他倆並入「四類分子」的行列,苦於缺乏證據,實在無奈。這兩人都喜歡外出,經常 往來於山西和內蒙之間,他們出去幹什麼,誰也不知道。王成寶書記最感頭疼的,就是他一個堂堂父母官,在這兩人面前竟然沒有威信。黃繼勇比我大三歲,是我們 村支部書記黃深海的侄兒,王成寶早想把它定為「壞分子」,填補「四類分子」的空缺,怎奈村裡對此事持消極態度,一再推托。

有一次,黃繼勇竟然領回一個年輕 的外地女人與他同居,王書記得知後,帶了一夥人馬來抓,剛到大隊部,早有人給黃繼勇報信,結果扑了空,書記十分氣惱。後來,也就是前不久,王書記在大隊部 門外看見了黃繼勇,當即指定他晚上到張蔡莊參加一個大會。黃繼勇本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回答說:「去就去,我又沒搞什麼違法亂紀的事」!言外之意, 就是看你能把我怎樣。結果,在鬥爭會上硬要他交代流竄到外面幹了些什麼,他拒不交代,被一個名叫唐日新的借調幹部,用剛拆下來的四棱桌腿,打得皮開肉綻, 渾身沒有留下一點完好處。一直打到昏迷不醒,最後由村裡的民兵們抬回,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仍然沒有下地。同時被打得還有陶繼舜,同樣打得昏迷不醒,體無 完膚。

聽說此人前幾年在我村教過秧歌,人們對他好像很熟悉。年輕時演過戲,和鄰村一個姑娘搞上對象,後因女方家裡反對,中途拉倒,那女子嫁到山根底另一個 村裡。誰想,這女子嫁的男人,在「文革」中當上那村的民兵連長,利用此次批鬥會,將妻子的前任男友打了個死去活來。此事引起一些相識與不相識人們的議論, 普遍認為,這位民兵連長也太小肚雞腸了。

人們議論著,多數人覺得,無冤無仇咋能下得那麼毒的手。即使上面讓打,應付著打幾下算了,咋硬是往死裡打,萬一出了人命,可不是小事。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議 論,忽然想起夜裡做的那個惡夢,便隨口說道:「我夜裡夢了個夢,渾身沒穿一件衣服,被一群人追著打,醒來後竟出了一身冷汗」。

話音剛落,隊長霍地站起身 來,指著我說:「那娃,我看你這夢很快就會應驗」!聲音很大,又有些激動的樣子,以至於臉也發紅。其他人面面相覷。隨即,隊長一揮手,喊了聲「鋤吧」,大 家接著鋤地。琢磨著隊長的話,是不是在提醒著什麼,他是我的一位遠房姑姑的丈夫,一般來說,不會和我說那些開玩笑或半開玩笑的話。一向鋤在前面的呂成章, 擔任小隊的保管員,是我的本家四叔,比我只大三歲,今天不知為什麼卻落在了後面。我隨口問道:「四叔是不是不舒服」?他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反而語氣嚴肅地 警告我:「好好琢磨琢磨隊長的話吧」!撂下這句話,很快又趕到了前面。開始有些緊張起來,看來要鬥我了,這時節已不像前一年的批鬥會,彎腰請罪只是稍帶, 早已到了動真格兒的時候。但何時鬥爭,怎麼個鬥法,無從知曉,反正情況有些不妙,見機行事吧。

收工後,多數人前面走了,我還得拔些兔草。籮筐快滿的時候, 從北面傳來吆喊:「哎,老反,過這裡拔吧,這裡有一大片苦菜」!叫我的人是民兵連長曹建忠,他一向稱我為「老反」,我稱他「老連」。我馬上答道:「不過去 啦,籮筐已經快滿了」。誰知他竟放大了聲音:「過來,叫你有事」!我趕忙挎著籮筐走了過去,曹建忠這才告訴我:「今天晚上要鬥你,昨天公社來人定下的,要 有個準備啊」。這回,情況完全清楚了,隊長和四叔的提醒正為此事。回到家裡,匆匆吃過午飯,和母親商議,還是躲一躲為好,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 為上嘛。下午便去了姥娘家裡,後來又擔心村裡派人來找,索性進了城,躲到二表姑家裡,一個誰也不會想到的一個地方。

二表姑是奶奶的二侄女,母親的堂妹,和我同齡。小時候在姥娘家時,常常和她一起玩耍,大約由於她輩分高,雖然同齡,卻處處護著我,關照我,遇有碰破手指什 麼的,主動給我包紮,還經常囑咐我不要隨便脫衣服,以免感冒。正是因著少年時代的這種情誼,來到她家時,她顯得格外高興。

聽過我的介紹,她說:「你想呆幾 天就呆著吧,你二表姑夫也是個正氣老實人,決不會嫌棄你」。天黑的時候,二表姑夫回來了,三十歲上下,中等身材,一臉憨厚相,他在一家運輸社趕車。還是第 一次見到這位親戚,他對我的到來同樣表示歡迎,要我安心住幾天,並特意表示:「早就聽你二表姑念叨過你,她說你小時候特別聰明,學習比誰都強,誰承想落到 這步田地,真可惜呀,都是讓那個家庭成分給鬧的」。吃飯時,二表姑又對我說:「上個月,你表姑進來,也說起你,大家都很可憐你,你表姑還說起你媽,她受的 罪比誰都多」……說到這裡,她掉下淚來,不住用衣襟擦著眼睛。真是同病相憐,因為舅爺家也是地主成分,表姑和二表姑自然常為她們的老父親擔憂。表姑和我又 是同村,自從嫁過來,和母親一直如親姊妹一般。

夜裡,睡的正香,被一陣吵雜聲驚醒,二表姑夫已經在穿衣服,我問他:「出了啥事啦?不會是有人找我吧」!他說:「不會的,我先出去看看」。這時,只聽得街 外有許多腳步聲,人聲鼎沸,遠處不斷傳來鑼鼓聲,聽不清外面的人在叫嚷著什麼,看來與我無關。二表姑夫出去的當兒,又響起陣陣鞭炮聲。二表姑說:「這是誰 發神經啦,半夜三更的,也不知在幹啥」!過了大約二十幾分鐘,二表姑夫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說:「聽說又下了最高指示,讓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插隊,全城都在 迎接哩」。二表姑接過話題:「天明瞭幹啥呀,也真是的」。於是放下心來繼續睡覺。

這時,我的腦袋忽然清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前不久也曾有過一次迎接 最高指示的事情,村裡的幹部和民兵全都集合起來,敲鑼打鼓,連夜去了公社。為了防止「階級敵人」趁機搗亂,把我們學習的房間門窗全部鎖上,二十個人被關了 一夜,無法出去小便,只好尿在屋裡,直把那小房間弄得臊氣難聞。我不知道,古時候的皇帝們頒發聖旨時,要不要滿城滿村的人去迎接,現在的社會確實把最高指 示看得比聖旨還重要,偌大一個國家,大家都這樣折騰,真不知道要耗去多少人力和物力啊!

五十七

第二天傍晚時分,估計走到街上不會遇見熟人,向二表姑告別,打算趁這次出來的機會,前去探望一位初中時十分要好的同學雒義。她囑咐早些回來,我說:「要是 十點前不回來,你就不要等我了」。

於是匆匆趕到北街,找到雒義的家。那時,他剛剛收工回來,包括他的父親、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一家人熱情地歡迎我的到 來,簡直把我當做稀客。他的弟弟妹妹都已長大,要是走在街上,保準不會認得出來。伯父伯母還像先前那樣,並無多大變化。雒義接著把他的妻子介紹給我,這是 一位面目相當和善的年輕女子,看到我和他們家所有成員那麼熟悉,也格外客氣。

寒暄過後,雒義領我到他的房間,一起坐在炕上談起這些年的情況,他妻子忙著和 面做飯。不用說,他早已知道我的遭遇,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昔日的同學,哪有不知道這個大名鼎鼎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哩!記得去年一次進城,在 街上偶然遇到一位也是初中時的同學,剛問了一句話,人家便推說有事匆匆走了,我知道那是怕人看見,引起別人不必要的懷疑。從那以後,凡是見了往日的同學、 熟人,假裝沒看見迅速走開,再也不會主動和人家搭腔,以免給別人造成尷尬的局面,同時也可保持本人的自尊。這次出來,本不想見任何人,但還是想到了雒義, 自信他不會嫌棄我,最後還是下決心來了。他首先表示知道我的情況,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把自己的想法簡要敘述過後,他搖搖頭說:「還是想辦法成個家才 好,以後環境慢慢寬鬆了,出來當個教師,無論教什麼課,我想你一定會是一位優秀教師」。「還對我這麼有信心」?我笑著說,「不知你是否記得,咱們在包頭 時,你曾在我一本書的扉頁上寫過,說我是未來電力戰線上的工程師,現在可真應驗了,我掉進了茅坑——滾成屎了,臭氣難聞啊」!連他的妻子聽後也笑了起來。 雒義依舊那麼自信,安慰我:「凡事都不能只看眼前,我想你不會在村裡呆一輩子,將來總會有機會的」。

飯後,我們一起坐到院子裡乘涼,伯父伯母也出來和我坐在一起,他們聽我詳細介紹了這些年的情況,大家對我深表同情,不住地嘆息著,還像上初中時那樣,兩位 老人把我當做他們的孩子一樣關心。在這冷酷的人間,真讓人感動極了,他們竟然沒有對眼前這個可惡的「階級敵人」有絲毫的卑視。我們一直聊到深夜,悶熱漸漸 退去,彼此餘興未盡。雒義還告訴我許多同學現在的情況。

最後我問他:「你今後還想不想找個固定的工作」?他只是搖頭,然後說:「先前有人推薦我出去當老 師,我沒去;郝長青、劉桂棟找工作時,我也是市民戶口,同樣能找一份工作,最後還是不為所動。你知道我最喜歡自由,不願受單位那些規章制度約束,自家養著 一輛小平車,自由自在最好,雖然聽起來是厾驢屁股的,但自在啊。現在名義上入了運輸社,依舊半公半私的,比其他職業要自由得多,同時也掙得多,一個月還不 頂三個老師的工資」!他的想法從來與眾不同,一個人一輩子從事一種自由職業,只要不貪心謀求發大財,僅僅為了養家餬口,倒也蠻輕鬆自在的,也不用為遲到 呀、早退呀,或者其他制度的管束而發愁,更不用時不時地開會、學習和討論什麼的。只是像我這種頭戴緊箍咒的人,怕是很難有這樣的機遇。

次日上午,告別雒義一家,回到姥娘家中。快到中午時,母親派二弟來叫我,隊長說啦,公社游鬥團已經走了,要我趕快回去鋤田,並說保準不會有事。

首次逃避鬥爭,就這樣輕易結束了,聽說別人也沒有挨打。上次打了呂元喜、劉振清,劉振清至今還在養傷。這回的主要目標是我,我跑了,游鬥團只好去了其他村裡,暫時總算逃過一次毒打,但他們肯善罷甘休嗎?

五十八

深挖「階級敵人」的運動,在一九六八年進行的最為「轟轟烈烈」。這個七百餘口人的村莊裡,原有地主分子六人,富農分子五人,歷史反革命分子兩人,加上我共 計十四人。公社為了挖地三尺尋找階級敵人,擴大鬥爭面,首先把土改時外逃到內蒙,已經在那裡落戶的劉高、劉振生、呂進財三名地主分子押回村裡,奇怪的是竟 沒有去找我爺爺,估計有我頂著,爺爺已經顯得可有可無。緊接著,又把曾給日偽武裝特務頭子耿平當過馬弁的白亮,也定為特務分子。我的隔壁,住著一位雙目失 明的老年鰥夫,名叫趙世清,早年間曾參加一貫道,當過點傳師。五十年代初,大張旗鼓地鎮壓一貫道,村裡三名點傳師都被抓了進去,公安人員命令他們吃狗肉, 趙世清生性膽小,不敢抗拒,吃了狗肉,表示要和一貫道劃清界限。

同時逮進去的另外兩人堅決不吃,因為信仰一貫道的人不吃葷,結果被槍決。而趙世清卻獲得釋 放,回來後被嚇得半死。先是兩眼青暈,看不清楚,幾年後便成為純粹的盲人,在隊裡一直以五保戶對待。如今發現了這個漏網者,被重新揪回到「階級敵人」的行 列中,稱為「反動會道門分子」。前面說過的黃繼勇,因經常外流,被正式定為「壞分子」。早在一九四六年初,即土改前夕,西山上的共產黨部隊派了大村長範剛 來村裡催要公糧,據說當時的大村長,相當於後來的公社主任,管轄二十幾個村子。那時,我們村設有兩個村長,由呂耀、呂濯兩兄弟共同擔任,他們都是光棍漢, 老大負責應付城裡來的人,老二則和西山上下來的人進行週旋。範剛來到我村,住在龍王廟的廂房裡,村子東邊佈置了崗哨,和呂濯商量向西山方面交糧的事宜,結 果竟被城裡來的軍隊突然包圍,將兩人同時抓走,當晚範剛就被活埋。第二天上午,呂濯被押著向南門走去,準備到城外處決。

走到城門口時,正巧有一支小部隊往 城裡走,這支部隊叫做挺進支隊,隊長呂繼是我們這一輩中最年長的老大哥,看見呂濯被五花大綁著要去行刑,馬上制止,表示要見上峰說情,結果呂濯被救了下 來,又關了不多日放回村裡。後來被抓去當兵,五十年代初退伍回來,因為在戰爭中打瞎一隻眼,成了二等殘廢軍人,每年政府還發給一定數額的殘廢金。平時在隊 裡很少勞動,經營著一個代銷處,和後來的小賣部一樣。他本是照顧的對象,因著舊事重提,曾被呂繼救過一命,公社認定為「投敵變節分子」。

只是每次「四類分 子」開會、學習,無論誰都叫他不來,他甚至破口大罵:「老子為革命打瞎一隻眼,到如今連老婆都娶不過,反倒成了‘四類分子’,我肏你媽,誰再來叫,老子先 和你拼了」!公社幹部也拿他沒有辦法,一直把他視為後備「四類分子」,準備將來有機會再收拾他。因為範剛這個舊案,還牽涉到另外兩個人,他們是叔侄關係, 侄兒呂科,在南邊一個公社當校長,叔叔呂潮海務農。抓捕範剛那天,叔侄倆正好進城,走到廈閣村時,據他們平日講,恰好看見有一股城裡的部隊順溝底向我村秘 密進發。往日呂潮海只是當做見聞說說,誰也沒有在意,到了深挖階級敵人的骨節眼兒上,有人懷疑一定是他倆向敵人告了密,儘管他們始終不承認,還是被強行定 為「投敵告密分子」。

隨即,呂科被解除校長職務,一次帶到範剛生前所住的范家嶺批鬥,差點被打死。而呂潮海,土改時曾擔任過村裡的糧秣主任,還是共產黨員 哩。統購統銷那年,因為沒糧吃,帶著女人和兩個女兒流落到內蒙,兩年後返回原籍,等於自行脫黨。儘管如此,其後仍擔任過生產小隊長,他做夢也不曾想過自己 在晚年會跨進「階級敵人」的行列。

這樣,我們村的「四類分子」,便由先前的十四名,擴展到二十三名,除了呂濯和黃繼勇從來不承認他們的新身份外,其餘二十名,每晚都在固定地點開會、學習和 接受訓話。只有我爺爺,隊裡也曾多次揚言,要派人去集寧找,結果每次都是說說而已,他老人家總算避開了鬥爭的風頭。其實我心裏很清楚,只要有我在,誰也不 會把目光盯住爺爺,畢竟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呂元喜的父親不是住在村裡麼,「四類分子」的所有活動,多咱叫過他?

暗藏的階級敵人被深挖出來,首先需要一次集體亮相,把這些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們,公開展示在每個「革命群眾」面前,公社派人從城裡請來了電影放映隊。放映 隊通過幾年的「革命洗禮」,能夠公開給觀眾看的影片,早已寥寥無幾。

不過由於鄉村文化生活的缺乏,過去的秧歌、道情、耍孩兒,業已停止演出,哪怕是一部老 掉牙的影片,也會吸引許多人,包括鄰村的一些少男少女們。電影開映前,首先把「四類分子」們集中到飼養處的一片空地上,一字排開,包括離我村只有二里的後 村的「四類分子」,大約 三十多名。負責排練的是公社借調幹部唐日新,此人個頭不大,嗓門不小,一開口便有一種殺氣騰騰的態勢,他說:「今天把你們這些反動的傢伙召集起來,讓你們 在革命群眾面前亮相,並向所有群眾請罪,為了不出差錯,先在這裡進行一次演示,待會兒出去,必須按要求去做,否則嚴懲不貸」!接著,他把語氣放緩了一些: 「下面我講一下具體要求,首先把兩臂高高舉起,抬起頭上身後仰,接著報出姓名、身份,大聲說:‘我有罪,向革命群眾請罪’,然後彎腰九十度,低下頭,越低 越好。什麼時候讓你起來,才能站立」。

說罷,目光向所有的「四類分子」掃視一遍,大聲問道:「聽懂了沒有」?「聽懂了」!人們齊聲答應。他似乎比較滿意, 從頭至尾巡視一遍,特意指著我:「你站出來給大家演示一下」。我馬上站了出來,轉身面對所有同類,心想,大家早已是老運動員,何必演示,純粹是多此一舉。

他示意可以開始,我從頭至尾做了一次請罪的動作,唐日新轉過臉問大家:「看清楚了沒有」?「看清楚了」!大家齊聲答道。於是,開始一一演示請罪的程序,輪 到我時,只得又做一次。然後就是我旁邊一個中等身材,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人。

輪到他時,老半天不開口,也不把手臂舉起,他是後村人,經唐日新點名,才知道 此人名叫盧漢。唐日新見他有抗拒之意,走到面前,厲聲喝問:「你為什麼不報名」?那盧漢也不示弱,粗聲粗氣地說:「我是革命軍人,我無罪」!「你他媽算什 麼革命軍人」?唐日新喝斥過後,隨即命令:「馬上給我報」!盧漢站在那裡仍然一動不動,唐日新只得耐著性子,再次喝問:「你是什麼革命軍人,難道革命群眾 還會冤枉你」?「我的確是革命軍人,在一次戰鬥中,被敵方俘虜,不久帶了一支衝鋒槍跑了回來,公社非要定我為投敵變節分子,我一沒主動投敵,二沒向敵方說 過什麼,冤枉啊」!盧漢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高。

話音一落,只見唐日新脫下一隻鞋,劈頭蓋腦向盧漢打來,並厲聲罵道:「你被俘後,為啥不去為革命死, 你手中沒有槍嗎?你打死幾個敵人,和他們同歸於盡多光榮啊!你怕死,你膽小,你算什麼革命軍人」!邊罵邊打,不一會,鮮血從盧漢的前額淌了下來,接著耳朵 邊,脖子裡到處是血,誰也不敢大聲出氣,唐日新仍在不停地抽打,硬要盧漢承認是投敵變節分子,盧漢就是不啃聲。一直被打得昏迷在地上方才罷休,唐日新招呼 幾個民兵過來把盧漢拖走,接著又讓餘下的人逐一進行演示。早聽人說,唐日新是公社臨時借調來的頭號打手,人們背地裏稱他「唐剝皮」,先前在張蔡莊痛打黃繼 勇的就是此人,今日親眼目睹,果然名不虛傳。

演示完畢,把我們一行帶到臨時掛起的銀幕前,一字排開,高音喇叭傳來公社書記的聲音:「全體革命群眾請注意,不要大聲喧嘩,在電影放映前,公社責令前村和 後村的所有‘四類分子’在革命群眾前集體亮相,並命令他們向革命群眾請罪,現在開始」!吵雜的放映場裡頓時肅靜下來,「四類分子」們,從第一個起逐一亮 相,自報家門,然後彎下腰去請罪。這當兒,又慢慢傳來不大的吵雜聲,大家都已司空見慣,沒有人認真去看。持續了半小時左右,大喇叭傳來唐日新牛吼般的聲 音:「全體革命同志們,電影馬上就要放映,我命令這些反動傢伙,立即滾出去,並不准他們看革命電影」!聽到這一「滾出去」的聲音,我等如釋重負,快速退 場,回到自己的家裡。

五十九

深挖階級敵人的做法,引起我一系列的遐想。首先疑惑的是,這次深挖有必要嗎?一個政權,當它建立近二十年之時,廣大人民早已臣服,儘管這個政權有許多不盡 人意之處,尤其使人民長期處於窮困的境地,但多數人已經習慣,不到萬不得已無法活下去時,中國人民由於長期的奴性教育,誰敢起來反抗?畢竟老百姓和官家對 抗,最後的結果,通常會遭到殘酷的鎮壓。

農村裡的「四類分子」,也就是土改時,稍稍富裕一些的農戶,他們無一不是靠著勤勞和節儉起家,當時把他們的土地、 財產分給一些較為貧窮的農戶,均貧富的政策也算做到了家,還有必要接連不斷地對這些人進行壓迫嗎?尤其是合作化、公社化後,這些人和其他人並沒有多大的不 同,一樣的社員,一樣的下地勞動,一樣的靠分點口糧過活。

要說不同,只是比別人更加謹小慎微,大氣不出,大話不說,大屁不放,簡直已經淪落為奴隸中的賎 奴,讓他頭朝東,絕對不敢朝西。就是這樣一批綿羊般馴服的人,仍然要對他們施以壓迫,說什麼「人還在,心不死」,時刻思謀著「反攻倒算」,想著「變天」。 這真是當時的社會現實呢,還是為政者聳人聽聞、誇大其詞的宣傳呢?聽聽老百姓們的說法吧,他們把一次次對「四類分子」的鬥爭,比喻為「死狗身上放槍」,狗 已死去,還要再朝它身上放槍,顯然沒有必要!其次,再從此次深挖「階級敵人」來看,僅從我們村的情況表明,深挖出來的這些人,二十多年來安分守己,從未有 過任何破壞行為,不挖是這樣,挖也是這樣,他們服從分配,每天照常出工勞動,還算哪些舊賬幹什麼?況且所謂舊賬,大多缺乏證據,只是推想而已,或者生拉硬 拽,故意把他們算作「階級敵人」,以成為「一小撮」,作為「階級鬥爭」的目標。

從呂科、呂潮海、盧漢、呂濯等人的事例中看到,把他們定為「四類分子」,竟 拿不出哪怕是一點真憑實據的東西,想當然輕率地認定為「階級敵人」,容不得本人有任何辯解,一味強行壓制。由此我想,當一個政權穩定近二十年,再重新翻弄 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究竟有多大意義,難道僅僅為了驗證「階級鬥爭」永不熄滅的理論嗎?從我村的情況推想全國,大致相差無幾,此次深挖,又將有多少無辜的 人被推進遭受惡鬥的火坑?同時將連累多少年輕的後代呢。

這些問題常在我腦際盤桓,真不知道執政者安的是怎樣的心腸!為什麼如此喜歡整人?終於有一天,悟出 一點,那就是施行暴政的人心裏有鬼,自知其所作所為不得人心,害怕引起人們的不滿,於是在人民群眾中 樹起「一小撮」「階級敵人」,煽動不明真相的人對其進行鬥爭,藉以轉移人民的視線,使人民仇恨這「一小撮」「階級敵人」,國家沒搞好,都是他們破壞的結 果,要不早就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了。於是,領袖依舊偉大、英明,黨永遠光榮、正確,醜惡的理所當然是這些「階級敵人」。愚民政策的本質就是顛倒黑白,把自己 醜惡的嘴臉掩蓋起來,使盡渾身解數讓人們相信其正確,而錯誤和罪惡,則是他們故意炮製出來的替罪羊!

一個政權,一個國家,既沒有外來的侵略,又沒有內部的騷亂,本是大家共同努力,搞好經濟建設,使所有人民過上美好日子的最佳良機,為什麼硬要將這一切置於 腦後,非要成年累月地搞什麼「階級鬥爭」?為什麼平和的日子不過,非要自家造反,進行這場血腥氣味濃厚的「文化大革命」?如果當初僅僅是怕大權旁落,要從 劉少奇等人手中收回權力,現在已經達到了目的,也該滿足了,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上到下搞「階級鬥爭」呢?並且聲稱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 講」,真不知道執政者要把這個國家引向何處?廣大人民群眾,早已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還要將他們置於怎樣更悲慘的境地呢 !口口聲聲宣稱為人民服務,到頭來人民得到了什麼?還不是億萬人民為一個人服務!權欲熏心的暴君啊,你還要怎樣奴役如羔羊般善良的人民,才能使你稱心如 意?「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的桂冠,不是已經戴在頭上了麼,你還不滿足?一次一次的運動,一茬一茬的「階級敵人」都已倒在腳下,即使最濫施淫威的人也該 有歇手的時候吧,為什麼像這樣禍國殃民的「文化大革命」,還要準備十次八次地 進行下去?別人的生命真的如草芥,一文不值,只有你們的命才是那麼偉大,值得「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地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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