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
一.
在一番糾結之後,我終於踏上去泰州採訪的路。
因為很多可以想像的原因,這一次的採訪需要顧忌的地方還真不少。這讓我一開始就有點沮喪,心裏想的甚至有點悲涼。
當那些孩子生死不明的時候,那有關信息日漸消失於公眾的時候,我期望自己能夠有所作為,將最起碼的信息公諸於世,但是很顯然,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去泰興前,我已經在網上蒐集到很多素材和資料,最關鍵的,我看到了顧志堅的博客。
顧志堅是泰興本地一位熱心的網友。
在事發後第一時間,他趕到了幼兒園血案現場,並且與多位受害者家庭取得聯繫,並且及時發布了一些他們的消息,他是在做一位公民記者的活兒,我很敬佩他,正如我後來在稿子裡寫的那樣,這個矮個子、說話短促有力、具有很強烈的理想主義和執著信念的中年人,做這件事情的風險是可以想像的。
他很有勇氣,將自己的手機號留在網上,我到了泰興後,給他打電話,聽筒裡的聲音乾脆的很,不過也帶著很重的懷疑,當我邀請他到我住的賓館面談時,他說,這個不安全,至於這種不安全來自於何方,他又說,電話裡說不方便,因為他的手機可能已經被有關方面*聽了。
這是我能夠理解的,在過去很多次類似的採訪中,相似的情況不斷出現,這些善良的人,為了起碼的真相去奔走的時候,需要承受的,不僅僅是體力的消耗,這其實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二.
在泰興,我始終陷於兩種對立的話語之中,一個是官方的,一個是民間的。
前者可以在當地的電視新聞和報紙上海量的獲得。
在這個話語空間裡,劫後餘生的幼兒園立即充滿著歡聲笑語,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下唱歌跳舞,面對鏡頭,老師不斷鼓勵著孩子大聲笑著說兒歌。
而老師則不斷的告訴觀眾,「我們這裡秩序良好,一切都好」。
更關鍵的,在描述案情本身上,官方傳遞出來的信息裡很少看到具體手上孩子的情況,也看不到這些受傷的家庭的面孔,有的則是某某領導再次蒞臨慰問,在這些報紙和電視的頭條的位置,那些領導的名字被詳細的認真的羅列出來,佔據著信息的主要位置,而真正的傷者,似乎只是一件道具,在需要出現的地方,合適的閃一下,至於他們是誰,傷的多重,受傷其間吃喝拉撒如何,他們的家庭對日後的生活都有哪些擔憂和期盼,這些屬於真正主角的信息,你無法看到。
後者,民間的話語中,事情的烈度和悲慘以最煽情的模樣被不斷演繹。
每一個人都有一套說辭,年老的年輕的,靠近案發現場的商家,抑或遠離城區的村鎮,不同圓圈裡的人帶著自己生活環境的想像,理解著這個悲慘的故事。
毫無疑問,在這些講述中,事情的細節是有一些不準確的,但是這種帶著濃烈猜忌和質問色彩的話語體系是有價值的,也是無奈的,因為在案發後,在媒體的一番短暫報導後,官方幾乎控制了所有的信息發布的渠道,甚至那些網路論壇中的帖子都被刪除,信息一下子真空起來,人們的懷疑和猜忌也就在所難免,誰也不想做不明真相的群眾,但是政府得告訴我們真相是什麼,這是我在採訪中,很多市民跟我說的話。
三.
在當地的採訪是艱難的,我需要控制自己的行動,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這一點我和顧志堅都很明瞭,所以,我們最後的見面地點,選擇在距離城區20公里外的黃橋鎮上。
顧志堅說,泰興城區太小,抬頭低頭都是熟人,還有那些「看著」他的人,不可預料的情況太多。
他反覆跟我說,自己因為發帖及時公布信息,已經被陪同喝了茶,這是一壺苦澀的茶,他不希望因為他讓我受到牽連。
關於喝茶的情節,我在成稿時候選擇了克制,因為我已經被提醒,我只是有保留的在文中提了一下,但是最後見刊的稿子,就連這一提都被刪的鳥無影蹤。
所以,我想有必要在這裡詳細一點講講喝茶時候的一些故事,當別人不尊重你的勞動成果時,我得尊重我自己。
那天是5月4日,下午4個男人到顧志堅家裡,當時,顧志堅的老婆已經帶著孩子離家去了另外一個城市,離開前,老婆給他最後的通牒,不許再發帖子,你可以默默的去幫助那些受傷的家庭,但是不要再站出來講話了。
老婆的話情有可原,一女人,為了最起碼的生活,需要提醒自己的男人。
可惜這個男人是個榆木疙瘩,他已經不能離開這件事,他無論是去找目擊者還是接受我的採訪,說的最多的就是,都不出來說,哪裡還有真相,哪裡有正義?
這是大實話,但也有點迂腐,在當下,在一些人看來。
所以,因為這份迂腐的執著,被請喝茶也就在所難免。
來的四個人,都沒有穿制服,但其中兩個人都是熟面孔,一個是濱江派出所的楊所長,一個是國保大隊的蘇隊長。
整個談話基本是還是平和的,但交鋒已經不可避免。
他們讓顧志堅不要再發帖子。顧志堅問了他們4點:
一是,我們都是父親,發帖子關注此事目的就是想保護我們的孩子,「人同此心」,有什麼不可以?
二是,到現在都沒有知情權,凶手的動機是什麼?
三是,到底有多少孩子傷亡?為什麼不公布名單和聯繫方式?這樣不就可以避免謠言了嗎?
四是,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刪網友關於此事的帖子,這不是在侵犯我們的表達權嗎?
楊所長的回答:
一是,動機不能透露,防止更多人去效仿。鄭民生案就是報導太多,引得效仿。
二是,孩子們都太小,公布名單會侵犯隱私權。
三是,刪帖只限於泰興地區,別的地方是別的層面所為。
四是,以後再發帖子,可以先給我們看一下,把把關。
對於楊所長的話,顧志堅又反駁道:
如果說公開報導會引來效仿,那麼,中央電視臺為什麼還要報導美國紐約廣場的爆炸案?就不怕有人效仿嗎?
唯有知道真相,民眾才能安定。
而所謂保護孩子的隱私權而不便透露信息,這看似有道理,但讓我想起一段民謠,是這麼說的:
你和他講道理,他和你耍流氓;
你和他耍流氓,他和你講法制;
你和他講法制,他和你講政治;
你和他講政治,他和你講國情;
你和他講國情,他和你講接軌;
你和他講接軌,他和你講文化;
你和他講文化,他和你講孔子:
你和他講孔子,他和你講老子;
你和他講老子,他給你裝孫子!
在我採訪的很多老百姓看來,這事兒其實很好解決,政府應該及時發布消息,將孩子的傷亡情況列出一個表格,每一個人都是什麼傷情,需要多久康復,是否會有後遺症,等等,就好了,這麼一做,大家都踏實了,雖說這背後是社會原因,有政府管理的問題,但畢竟這事兒是突發的偶然事件,誰也不會無理取鬧一定要揪著政府不放。
而現在,地方政府一旦遇到類似事情,就立即主動扮演起施暴者的角色,忙著堵搶眼,這一點在鄧玉嬌事件、石首事件等中都顯露無疑。
這其實不聰明,我知道政府怕影響地方形象,怕影響政績,怕被官員問責,但有些事情,換一個處理方法,換一個懲戒問責的模式,將更加有利於事情的解決,民怨的化解。
坦率的講,現在的政府官員問責體系,是有問題的,最直接的一個例子是,信訪和社會事件中直接影響地方政府的成績表,這就不完全科學,這就造成地方官一定會努力壓制消息,忙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忙著各級公關。
而這樣一來,民怨無法化解,只會逐漸累積,這是真正的危險。
四.
在一般人看起來,他甚至是有點固執到家的男人,他的老婆臨走前留了話,再發帖就離婚。
這是一番無奈的警告,老婆完全是好心,她看到了可能的危險。
在這個環境裡,顧志堅的作為確實會激怒一些人,而這樣的後果誰都可以想像,類似的故事已經在中國的其他地方上演過很多次。
但是,顧志堅太固執了,他說,如果誰也不出來說,那還會有正義嗎?這話聽起來完全正確,也實在迂腐,我被這份迂腐感動了。
顧志堅給我看他的手機,上面是各地的網友給他發的簡訊,大部分是問候和支持,這讓他心裏很暖。
採訪中,我遇到了很多熱心的網友,他們就在泰興生活,我與他們見面,看到的是一個個熱血的漢子,而不再是簡單的一個網民,他們提供給我最大的幫助,開著摩托車帶我去採訪,或者一早給我送來當地的特色燒餅,看似簡單之舉,卻給我很多力量。
因為可以想像的原因,我無法在稿子裡和這裡將他們的名字羅列出來,我只能默默的感謝他們,在我的心裏。
可能是老天在幫忙吧,有一些線索完全是偶然獲得。
比如我坐著出租車從縣城趕到鄉村的路上,一起搭車的農家婦女正是案發時的目擊者,她告訴我,那天早上,她到縣城裡給自己老公交保險費,正辦著,櫃臺裡的女工作人員接到一個電話,說自己的孩子在幼兒園出事了,立即趕過去,她也跟著過去,一路上不斷安慰那個女工作工作人員,「應該沒啥大事」,這是基於他們過往的生活體驗說的話,因為在這個蘇中小縣城裡,久違命案,大家能想到的最惡劣的事情,可能就是一場鬥毆啥的,誰也沒有想到,現場的慘烈是如此,她說,隔著幼兒園的大鐵門,她看到4個孩子滿身鮮血,已經躺在地方,不動了,她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而那些正在遭受砍殺的孩子,沒有一個在哭,他們完全嚇傻了。
那些遭受了劫難的孩子的家長,都是善良的,他們面對採訪時候,很冷靜,沒有過激的言語,看到逐漸好轉的孩子可以微笑了,他們也跟著笑。
但沒有人可以預料將來這些孩子會有怎樣的生活,這一場劫難意味著什麼?我真心的希望,他們能平安,健康,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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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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