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談「周惠談話」
不久前,網際網路上出現一篇文章,題為《採訪周惠談話記錄》,署名「張傑」。該文聲稱︰1990年代中,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派出工作人員採訪周惠,「其中有一段談話,涉及到廬山會議上另一個重要人物李銳」。文章通過所謂「周惠」之口,對李銳在廬山會議的作為提出了所謂的「新史料」,「新看法」,如說「廬山會議開成這個樣子,李銳要負很大的責任」,等等。筆者為此訪問了九三高齡的李銳同志。這位精神矍鑠的耄期老人,對發生在五十年前一段往事的來龍去脈,依然記憶清晰,心地坦然,談笑自若,而對謠諑流言表示嗔憤。現將談話記錄整理如下︰
盛︰《採訪周惠談話記錄》在網際網路刊出後,我注意到,您曾授權余習廣發表一個聲明。聲明說︰「張傑發表的這篇所謂《採訪周惠談話記錄》,是一篇偽造的訪談錄,所有參加廬山會議的同志都瞭解這一點,這個偽造的訪談錄,以周惠之名對我進行的所謂揭露,純屬虛構。我希望,這個偽造者張傑,能夠公開站出來,我願意與他對質。」這個《聲明》發表至今已近三月,至今沒有看到這個作者「站出來」,而網上卻鬧得沸沸揚揚。有「專家」著文寫道︰「《原中顧委委員周惠談李銳與廬山會議》這份材料的出現,就像一陣清風,它至少部分吹散了籠罩在1959年夏天廬山上的迷霧,使我們更加接近了廬山會議的真相」;還有人感嘆︰「李銳老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一生事業盡付東流」,等等。現在,當年參加廬山會議的人大都已作古,只有您老還健在。面對著這些來歷不明的「廬山會議的真相」,希望您能比較詳細地談一談。
李銳︰我發表那個《聲明》是有充分根據的。張傑文章在網上發表後不久,和我住同一座樓的北京大學劉世定教授就來告訴我︰他接到周惠的佷孫惠海鳴(周惠原姓惠)從蘇州打來的電話說,周惠的夫人範博和兒子惠小兵,「對網上傳播關於李銳老的流言非常憤慨」,特請他鄭重轉告我︰「周惠生前絕對沒有那樣一次關於評說李銳的談話。」另外,經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秘書長魏久明證實︰「中央黨史研究室沒有‘張傑’這麼一個人;組織上也沒有派任何工作人員去採訪過周惠。」由此可見,所謂《採訪周惠談話記錄》完全是一篇隨意杜撰的文章,不可相信。
關於廬山會議的真相,我的《廬山會議實錄》一書中已作了相當詳細的介紹。這本書是當年任中央政治局委員的胡喬木提議、並催促我才寫成的。喬木同志參加了廬山會議,知道其中的許多內情,感到需要有一本書真實地記錄這段歷史;否則,許多真相後代難以澄清。我的書寫好後,經過喬木審閱。這本書於1995年出版發行,至今十多年來,除了吳冷西提過意見,我在《讀書》雜誌和《廬山會議實錄》增訂本附錄中作了答覆和辯正外,此外沒有其他任何人提出過異議。事情本來是很清楚的。現在,突然冒出個《採訪周惠談話記錄》,質疑廬山會議一些事實的真實性,製造許多「迷霧」,並且造謠指名道姓地來攻擊我。確實使人感到有些蹊蹺。
盛︰就我所知,張傑的這個《談話記錄》已在讀者中造成了許多負面影響︰一些人隨聲附和,認為廬山會議爆出了「新料」,真以為「廬山會議開成這個樣子,李銳要負很大的責任」哩!
李銳︰關於廬山會議,1981年6月中央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已有定評,認為當年毛髮動對「彭、黃、張、周反黨集」的批判,和在全黨開展「反右傾」的鬥爭,是完全錯誤的。這次批判和鬥爭的前因後果,還有我在山上的言行,我都寫進《廬山會議實錄》裡了,讀者只要細心讀一讀這本書,便非常清楚︰把這一場自上而下發動的、錯誤的政治運動的「很大責任」,歸咎於下面某些無關緊要的人物,顯然是本末倒置。就我個人來說,實在擔當不起。
盛︰不久前,原「四人幫」的筆桿子朱永嘉也在境外發表文章回顧廬山會議,認為彭德懷問題很大,對廬山悲劇負有重要責任。馬立誠在2009年12月3日的《南方週末》上發表《有關廬山會議的一篇奇文》,對朱文進行了有力的駁斥。
李銳︰朱永嘉的文章,闡述他的不同觀點,儘管是錯誤的,還可以進行辯論。張傑的文章不是「不同觀點」,更不是「一陣清風」,而是是造謠和誹謗,不能容忍。
盛︰對造謠和誹謗應該堅決反擊,以正視聽。例如,張傑說,您給主席寫的那封信,是「自作聰明」,「撒了謊,隱瞞了那天晚上我們說的哪些最敏感的話」,因此「捅了第一個大婁子」;又說,李銳後來「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承認自己犯了「反黨、反中央、反毛主席」的大錯誤,如此等等,是那麼回事嗎?
李銳︰我的書裡寫得清清楚楚︰我給主席寫信,不是我個人「自作聰明」,而是田家英轉告胡喬木給我出的一個主意。因為當時彭老總給主席的信被印發後,各小組討論中,有人追問7月23號我們在黃克誠住處議論主席之事,「湖南集團」的指責即由此而來。喬木考慮到主席平日對我的印象比較好,寫信給主席可能容易接受。為了消除毛的疑慮,我接受田家英和喬木的意見,給毛寫了信。信的全文已收入書中。我在給毛的這封信裡,確實隱瞞了我們在黃老處談話中的某些敏感內容,主要目的是為了保護黃克誠、周小舟等人,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實際上,當時我們的一些議論已被主席有所察覺,因此主席幾次找我們談話。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不如實地談到一些情況,後來也不能不來個「180度的大轉彎」,作出深刻檢討。我在《實錄》中寫道︰在檢討中,「我把帽子戴得大大的,‘一勞永逸’,免得再受‘避重就輕’‘不徹底’等類指責」。但是,我還是有底線的。因為此前和薄一波同志商量過,他告訴我︰講情況只能點到「彭、黃、張、周」為止,不要牽連到其他人。我是按照薄老的囑咐做的。比如,大會《簡報》揭發出田家英平日和我之間的密切關係。我把田平日對毛的一些議論(例如田說︰「如果我離開中南海,我會給毛提三條意見︰第一,聽不得批評意見;第二,能奪天下,不能治左右;第三,不要百年之後,有人議論。」)甚至把周小舟的某些言論,都攬到我自己身上。這樣做,出發點並不是為了我李某個人。這難道也錯了,是「品格」問題嗎?
盛︰依我看,歷次政治運動中,在「個人迷信」和那種嚴酷、高壓的態勢下,包括很多受人尊重的革命領袖人物,他們為了顧全大局,保存自己,不得不採取一些迂迴曲折的方式,以避其鋒。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廬山會議上,彭、黃、張、周都作了違心的檢討。事後,黃克誠在他的《自述》中寫道︰「等我冷靜下來時,我認識到︰違心地作檢查,違心地同意‘決議草案’,這才是我在廬山會議上真正的錯誤,使我後來一想起來就非常痛苦。因為這件事對我國歷史發展的影響巨大深遠,從此黨內失去敢言之士,而遷就逢迎之風日盛。」
黃老的《自述》中,談到8月10日小組會追問7月23日晚議論主席的事,還寫了這樣一段話︰「羅瑞卿帶著李銳到我這組參加會議。我馬上緊張起來,心想一定是那天晚上他們說的話被揭露了,這裡最關鍵的是議論毛主席像‘斯大林晚年’那句話。我深知他們當時很衝動,又都是一貫忠於革命事業的正直誠實的人,所以並不認為這句話有什麼了不起……這時看到李銳,心想他的為人,一定會自己承擔責任,於是就說︰可能是李銳說的,但也記不准了。後來,周小舟自己承認是他說的。」黃克誠這一段話充分證明︰您和周小舟在廬山會議上的言行,如日月經天,光明磊落,沒有什麼可值得指責的。
李銳︰還有,《談話記錄》說我「夜闖美廬」,完全是造謠!眾所周知,廬山會議期間,主席的住處,戒備森嚴,任何人沒有毛的許可,沒有一定的手續,是絕對不可能進去的。連彭老總那樣的人物,開始想找毛個別談談都不可能,結果只能用寫信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見。我這個普普通通的「列席代表」,沒有「上諭」,敢去「夜闖美廬」嗎?!
盛︰關於「夜闖美廬」,我曾看到周惠的親屬惠海鳴2009年11月16日寫的,現在網上發表的《關於張傑的「周惠談李銳與廬山會議」一文的聲明》,其中說 ︰「張傑一文中所謂李銳‘夜闖美廬’是‘1962年小舟告訴周惠的’,根本是造謠,與時間也不對頭。因為廬山會議後不久,周惠1960年調到北京之後,從未見過小舟,更不可能議論時事。」這充分證明︰張傑的這個《談話記錄》完全是胡編濫造。能談談廬山會議上您和主席真正接觸的一些情況嗎?
李銳︰廬山會議期間,主席找我談話有三次,都是幾個人在一起談的︰第一次是7月11日,有周小舟、周惠和我;第二次是7月17日,除二週和我外,還有胡喬木、田家英;第三次是30日上午,有黃克誠、二週和我。這三次談話的內容,我在《實錄》中都如實寫了。除此之外,我沒有單獨找過毛;毛也沒有單獨找過我。前面說過,我接受田家英和喬木的意見,7月30日給毛澤東寫過一封信,對7月23日在黃克誠住所談話的事作瞭解釋。原以為就此過去了,誰知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毛實際上已得知我們在下面議論的一些情況,我和「軍事俱樂部」已經有了難以剪斷的牽連。在這種情況下,我除了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作深刻檢討之外,還會去「夜闖美廬」,自討沒趣嗎?
《談話記錄》說,周小舟調任廣州後,田家英出差廣州,曾順便看望小舟,告訴他︰廬山會議上,李銳和田家英都曾在毛的面前「下跪」求饒,這更是荒唐透頂!我知道,你和田家英也有過來往,應該瞭解田家英這個人。田家英和我為人處世光明磊落,不是猥瑣小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們不會做出那種卑躬屈膝的事情。
盛︰關於田家英去廣州看望周小舟的事,就我所知,最近汪澍白老先生專門打電話到廣州問周小舟的夫人王寧。她已97歲高齡,腦子還非常清醒。王寧明白無誤地回答說︰「田家英沒有到廣州來訪問過周小舟。」可見此事純屬子虛烏有。至於您提到我和田家英,是的,五十年代我在《中國青年》雜誌工作期間,對他曾有過比較深入的瞭解和接觸。田曾談過他對「主公」的敬仰和心中的一些鬱悶,使我感到他不僅有才氣,也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田家英在你們的保護下,躲過了廬山一難,卻躲不過「文革」那場災難,在毛的書房永福堂自裁明志。記得您曾對我說︰安子文告訴過您,田死前把他平日收藏的一些毛用宣紙寫的小字幅,主要是唐宋詩詞,一一撕碎,丟入馬桶沖掉;然後把頭懸在一根栓在兩個書櫃之間的帶子裡自盡。田家英滿懷悲忿離世,我曾寫詩悼念他,有「士可殺而不可辱,錚錚鐵骨顯剛雄」,「自訣悲涼難許國,傷心豈獨一田生」之句,表明我對他的景慕和痛惜之情。同樣,我也很欽佩您︰兩次災難您都沒有躲過,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卻始終昂首挺胸堅持下來,多麼不容易啊!
李銳︰田家英和我都是自尊心很強的人,但性格有所不同。田家英的性格剛烈而脆弱。他胸懷坦蕩,受不了無端的侮辱和傷害,因此走上「寧為玉碎」的道路。我經歷的苦難可能比田家英還多點︰既有政治上接連不斷的毀滅性的打擊,毛澤東說的「六不怕」(戴帽子,撤職,離婚,開除黨籍,坐牢,砍頭),我除了頭顱還在外,其他的都經歷過了;又有前妻範元甄在家裡不斷地製造麻煩,監視我,反對我。舉個例子︰我從廬山回到北京後,田家英來電話說我倆是「道義之交」。範元甄在一旁聽到了,馬上向上面反映,第二天就來人把我的電話撤銷了。在那些日子裡,我真是內外交困,到了幾乎無法生存的地步。「三年困難」時期,我被發配到北大荒的農場勞動,快餓死了,是田家英救了我。他把情況反映到李富春那裡,把我調離北大荒,總算活了下來。我這個人特別能忍,即使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始終相信黑夜終將過去,總有一天會見到光明。憑著這點信念,也就挺過來了。
盛︰《談話記錄》還說您「當年剛42歲,很有才華,又受主席賞識,上廬山時簡直意氣風發」,因此「自我期許要在五十歲之前當上總理」。我看此說不值一駁。人各有志,只要自己行得直,走得正,想幹什麼都可以,有什麼可指責的呢?!
李銳︰說我「想當總理」,那是十分可笑的事。你知道,1958年南寧會議一場關於建立三峽大壩的「御前辯論」,主席支持我的意見。就在那次會上,毛叫我當他的秘書,我藉口水電工作忙,想推掉;後來叫當「兼職秘書」,推不掉,轉身回到北京,我就跟劉瀾波(當時他是電力部部長,我是副部長)說︰「我會踫鬼的。」這是湖南土話,意思是會倒霉的。後來的情況果然如此。
1959年4月,在上海開七屆三中全會期間,此前我曾給毛澤東寫過三封信,對「大躍進」提出一些意見。毛在大會上表揚了我。他說︰「在南寧會議上,我找了個李銳,在長江水利上是和林一山唱反調的。他寫了三封信給我。我看這個人有點頭腦,就是膽小。」那是指我把信抄了一份,同時送給主管計畫的李富春看。講到這裡,毛大聲地問︰「李銳來了嗎?」我坐在會場的最後一排,只好應聲站起來。主席當眾說︰「你坐在後面幹什麼?你坐到前面來呀!你給我寫了三封信,給我很大幫助。李銳呀,我很感謝你,是共產黨感謝共產黨。你幹嘛只給我幾根‘骨頭’,不給‘肉’吃?」毛是嫌我的信寫得太簡單。那個時候,開會的人對我說,你紅得發紫了。三個月後,我從上海會議的「紅得發紫」,到廬山會議成為「軍事俱樂部的人」,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在政治風浪裡的大起大落,使我看懂了有 「中國特色」政治鬥爭的隨意性、危險性!粉碎「四人幫」後,給我的冤案平了反。1982年,陳雲同志要我去中央組織部成立青年幹部局,開始我也不想去;是陳雲親自寫了封信給我才去的。我是學理工的,一生只想為國家的「現代化」幹點實事,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從政當官,更不願意轉入到政治鬥爭的漩渦裡去。但事情往往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生活在那個「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無論你在哪個崗位,都很難迴避開政治。我終於深深地墜入廬山會議那場政治鬥爭的漩渦裡,吃盡了苦頭,想躲也沒有躲過……
盛︰您能夠倖存下來,用文字和語言見證廬山會議那段歷史,這是極為珍貴的歷史資料,它將載之於史冊。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在《周惠談話記錄》中,多次提到周小舟和您。能談談您和二週的關係嗎?
李銳︰五十年代初期,我和周小舟在湖南一起共過事。他當省委宣傳部部長,我是副部長。我們朝夕相處,我感到,小舟同志是一個平易而謙虛的人,講求實際,為人率直,從不隨波逐流,落井下石。他在廬山會議上就表現了這種可貴的品格。儘管人們批鬥他那麼厲害,他始終心地坦然,實事求是,對無理攻擊硬著頭皮頂住,不作過頭的檢討,也不諉過於人。也正因為這樣,遭到一些人的忌惡,他後來的遭遇和下場是十分悲慘的。
至於周惠,我和他在延安時代就認識了;南下時,又在開封見面。五十年代初期我在湖南工作時,他任益陽地委書記,彼此十分熟悉。廬山會議上,開始我們一起交談,觀點是一致的。我和周惠是同志和朋友的關係,彼此沒有什麼「過結」。「文革」後,他是內蒙自治區區委書記,仍不時和我聯繫;我們同為中顧委委員後,來往就更多了。
盛︰張傑的文章發表後,很多人寫文章或作證為您辯誣,剛才聽了您的一席
話,我很有感觸,曾寫小詩一首,現在念給您聽︰廬山迷霧早消澄,又見陰霾鎖秀峰。幾度清風驅惡瘴,明霞依舊映蒼穹。
回頭再說這篇文章的作者「張傑」。戴晴稱他為「沒面目·張傑」,因為他至今確實沒有亮出其真實的面目和身份。文章採用問答的形式,提問者是誰︰是張傑本人,還是別人?該《談話記錄》有何憑證︰是文字記錄,還是錄音,現存何處?這些都沒有交代清楚,也不可能交代清楚。因此使人不得不懷疑︰寫這篇文章的人究竟想要幹什麼?
李銳︰撥亂反正、批判「兩個凡是」,許多被顛倒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極左思潮受到批判。有一幫人很不服氣,不願意聽到人們講真話,總是按照自己過了時的腦袋,製造各種謠言「迷霧」,企圖混淆是非,欺騙群眾。但是,真正的歷史是改變不了的,時代潮流不可阻擋。
再說一遍︰如果寫這篇文章的作者敢於負責任,希望他能有勇氣站出來,把他的證據擺出來。我願意在公堂上跟他當面對質。
——2010年2月25日於北京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關鍵字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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