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塘這地方距縣城大約十來公里。有一條著名的濂溪河從那裡流過,它是以北宋大儒周敦頤的字而命名的。
1967年8月17日上午,清塘公社清塘大隊俱樂部禮堂裡,擠滿了從全區各地趕來的生產隊以上的幹部。這次緊急會議是臨時決定召開的。
昨天上午,區抓促領導小組副組長、區法庭幹部周仁專程從清塘趕到營江,把道聽途說來的"敵情",經過自己頭腦加工創造後,向區武裝部長、"紅聯"營江前線總指揮關有志報功︰"你來營江才幾天,我們就破獲了兩個反革命組織。一個是大神山老反革命分子王鳳為首組織的‘農民黨',已經發展到了四五百人;一個是蔣家地主崽子蔣偉珠為首組織的‘新民黨',已發展到七八百人,還有電臺。這兩個反革命組織都是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搞暴亂,有行動綱領,有計畫,口號是‘ 先殺黨,後殺干,中農殺一半,貧下中農全殺光'。"周仁是有口才的,順口溜張口就來,他最後又向關有志建議,"目前群眾的情緒很混亂,為了穩定局勢,你是不是回清塘開個會?"關部長很滿意下級對自己的尊重,他也謙虛地以徵詢的口氣問︰"你看開個什麼會好呢?"
"開個幹部會吧。"
"好﹗要開就快開,開得大一點,區社幹部、生產隊長都參加。"
8月17日上午,關有志坐著拖拉機,風風火火趕回清塘,主持了這次大會。
會場門口佈滿了崗哨,關有志當過兵,上的是雙崗。會場內橫七豎八地掛滿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之類的大標語。場子太小,上千人擠在裡面顯得十分擁擠。道縣農民都習慣在腰上別著根長煙袋,稍有功夫就拿出來含在嘴裡,叭著辛辣的菸葉子。濃濃的煙霧中,關有志顯得慷慨激昂,時而站起,時而坐下,拳頭砸得桌子□□響。高音喇叭音量開到最高,震得耳朵發麻。以下為《關有志8?17講話摘要》之摘錄︰
......道縣"革聯"為了達到反革命政變的目的,八月八日搶了武裝部的槍支,公開散發反革命傳單,要血洗道縣。八月十三號又開槍打死我們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他們是有組織、有預謀、有計畫地搞反革命政變。他們還有電臺,配合帝修反。我們區已經破獲了兩個反革命組織。別的區也不例外,八區偽縣長鄭元讚的小老婆為首組織"反共救國軍"......十一區壽雁公社下壩大隊偽鄉長朱勉,在訓話會上,公開向幹部挑釁,說什麼"現在你們搞我,遲得三天的話,我們組織起來就要把你們幹部全殺光"。大家聽了很氣憤,當場把他打死了。
同志們,階級敵人要殺我們的黨、團員、幹部和貧下中農,我們怎麼辦?如果讓他們的暴亂成功,我們千百萬人頭就要落地。我們必須遵照毛主席的教導︰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他們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敵人磨刀,我們磨刀;敵人擦槍,我們擦槍......現在公檢法都癱瘓了,階敵人如果拿刀殺我們,我們就要殺他們,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會議結束時,關有志徵求周仁的意見。周仁又是一鳴驚人︰"現在政法部門都癱瘓了,真正是罪大惡極的五類分子由貧下中農討論幹掉他,事先不用請示,事後也不用報告,最高人民法庭就是貧下中農。如果我們內部有叛徒,不管他是脫產幹部,還是帶手錶的,穿可可鞋(皮鞋)的,在哪裡發現就在哪裡搞掉﹗"接著,在講到所謂"人民黨" 成員久佳公社農民唐玉想當區長時,周仁冷冷一笑︰"我今天就打發他到閻王那裡去當區長﹗"
會場頓時亂成一片。許多話在座的還是第一次聽到,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有人緊張、惶惑;有人興奮、激動。是呀,毛主席一再說要相信和依靠貧下中農,這回可是把生殺大權都交給我們了。他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望著主席台上的人求求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他們對這些台上的人深信不疑。
他們也突然感到一種神聖的使命落到了自己肩上﹗
一散會,周仁便指使久佳公社的公安特派員蔣白舉,帶領久佳與會人員(約三四十人)衝到唐玉的家。當時,唐玉已經在前一天的批鬥會上,被蔣白舉等人用鋤頭敲斷了一條腿,正躺在床上呻吟。蔣白舉把他從床上一把揪起,拉倒外面的禾坪上,眾人撲上去,一陣亂棒將其打死,然後丟在禾坪邊的水塘裡。唐玉者,何許人也?如何這般惹人惱恨?他,家庭出身中農,原先是小學教師,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遣送回鄉務農;為人生性耿直。蔣白舉在該大隊蹲點時,"蹲到了女人肚子上去了"。別人敢怒不敢言,唯獨唐玉不識進退,仗著會寫兩個字,幫著寫了一張狀子把蔣部長告了。害得蔣白舉受了批評,仕途也受了影響。這號人留得麼?至於唐玉想當區長云云,"人民黨"尚不存在,他想當區長的"狼子野心"又焉附呢?何況,即便一個人有當區長的想法,難道就犯了死罪麼﹗
這次會議結束後,久佳、新塘兩個公社的5個大隊迅速行動,行使起"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權力來,4天內殺了13人。
轟轟烈烈,上關公社的兩次殺人現場大會
1967年8月22日。上關公社抓促小組副組長周永記在寶塔角的虎子坪生產隊作動員報告。與會的有齊心、建築、向陽三個大隊的幹部、黨團員和貧下中農代表,共一千多人。禾坪上人頭攢動,梭鏢林立。會場被臂帶紅袖章、全副武裝的民兵把守著,只准進,不準出。人們交頭接耳,互相打聽,許多人還弄不清今天是唱的什麼戲。
上午9時,太陽已開始毒辣的時候,周永記清清嗓子作報告了。因為沒有麥克風,會場又空曠,他每說一句都必須拚命地扯起喉嚨,"貧下中農同志們,四馬橋那邊的四類分子已經上山了;二中那邊搶槍政變了;八區、十區、十一區的貧下中農已經起來殺四類分子了。我們怎麼辦?"
太突然了,會場頓時鴉雀無聲。
周永記見無人反應,繼續說,"對那些調皮搗蛋的四類分子,有皮子無骨頭的,吃刀仔仔飯的,能不能殺他們一些?"
會場亂了。議論紛紛。周永記進一步說︰"現在,殺人不要經任何地方批了,貧下中農就是最高人民法院,同意就可以殺。"他略一停頓,威嚴地四下望瞭望,然後,凜然喝道︰"今天,我們就拿何光清開第一刀,給大家做個樣子。"
他的報告一完,齊心大隊團支部書記羅特良便代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判。一群民兵前呼後擁,把五花大綁的何光清押進了會場。羅特良照本宣科,念完"罪狀"後,模仿電影裡的法官,拖長聲調︰"現在,我代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判處何光清死刑,立即執行﹗"
何光清原以為是像以往一樣是押來批鬥的,一聽是死刑,嚇得魂不附體,癱在了地上。兩個民兵像拖死狗一樣,把他拖出去,按倒跪在禾坪前面剛剛收完了中稻的稻田裡,一馬刀砍下去,鮮血四濺,噴到了散發著新鮮氣味的稻草上。
開完了寶塔腳的殺人現場會,周永記馬不停蹄,又跑到了龍江橋(建設大隊),佈置召開更大的殺人現場會。
8月24日上午。
鏜鏜求求鏜鏜求求﹗鑼聲陣陣,時緩時急。通往龍江橋變電站的各條大小道路上,很快三五成群或成行成隊的人,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鑼聲越來越密,有四條隊伍從東風、東方、東進、東源四個大隊曲曲折折而來。走在最前面的清一色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牌子,邊走邊敲著銅鑼和爛臉盆之類的響器。他們被繩索縛成一串,男女老少都有。押著他們的是一些荷槍實彈的民兵,而跟在這些隊伍後面的則是一幫趕來看熱鬧的婆婆媽媽。
"蔣大婆,你老也去開會呀?"
"去哩去哩,好多年沒看到這樣威武的場合了,怎麼不去呢?"
"喲,這麼說,你老還見過幾個這樣的場合?周領導講了,這是史無前例。"
"見過,見過,那時你還小。威是威武,還是沒有這樣威武。"
"那就快點子走,遲了,又要站背後,看不清楚了。"
"是的是的,前次吃了虧,站在後面,連人都沒看清。餵,何家嫂子,我講得直,前次你屋裡二崽沒得一寸用,砍了幾刀,才把個腦殼霸蠻剁下來。"
"那又怪不得他,他們把他一把不快的刀。"
"這回就把刀磨快點啥。"
"這一回,不用馬刀了;周領導講了,要用‘洋辦法'。"
"啊也求求那還不快點走﹗"
還是去遲了。等這幫婆婆媽媽趕到龍江橋石頭嶺變電站的空坪上時,這裡已經聚集了三千多人。幾十名四類分子(含子女)低著頭,在檯子下跪成一線。搭起的土檯子上,掛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大紅橫幅。周永記屹立在台上,神色莊嚴,胸中豪情激盪︰這才是徹底的革命啊﹗才一天時間,這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真是跑步進入了共產主義呀﹗
四鄉八里趕來的人越來越多。
開會之前,他召集各大隊主要負責人開了個碰頭會。周永記說︰"這一次,建設大隊準備先搞兩個,各大隊是否有要殺的四類分子,如果有的話,就搭在裡面用洋辦法一起搞掉算了。"各大隊的幹部簡短地交換了一下意見,相繼報上了名單︰東進2人;東方、東風各1人;東源由於事情來得突然,意見沒統一,沒有報。
大會開始了。
周永記一開口,哄鬧的會場立即安靜下來了。人們尖起耳朵,捕捉周領導嘴裡發出的聲音。只有風,依然逕自地刮著,搖得竹枝樹葉嘩嘩地響。
"今天,我們在這裡開一個規模較大的殺人現場會。今天的會,也是我們上關公社殺人的第二顆信號彈,第一顆信號彈昨天已經在齊心大隊的馬路邊打響了。今天各大隊回去後,要馬上行動起來,行使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權力,對調皮搗蛋的要殺他一批。"
當即槍斃了各大隊報來的6名四類分子。
這時,人們才搞清所謂"洋辦法",原來就是用步槍槍斃,不免有些失望。
散會後,周永記把公社脫產幹部留下來,明確分工,派他們到各自所駐的大隊去督促殺人。
寶塔腳、龍江橋兩個殺人現場會後,上關公社專職幹部熊立濟等人分別在各自所駐的片、隊開始組織策劃殺人。
水楠大隊是劉少奇前夫人何寶珍的故鄉,也是道縣有名的富裕之鄉。熊立濟在水楠召集幹部開會研究殺人時,大隊幹部們思想不通。熊立濟急了,反覆作思想工作,講到激動處,從身上拔出一把匕首,"□"地插在開會的八仙桌上︰"這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嶺﹗在座的,誰與階級敵人劃不清界限?﹗"
燈光下,刀柄顫顫抖抖,大隊幹部們面如紙白。於是,這個大隊用沉河的方式,殺了5名地富及子女。
其他大隊也相繼動手,到8月30日止,上關公社12個大隊共殺了112人。
壓任務、下指標,蚣壩區殺人奪冠
蚣壩區是道縣殺人最多的區。8天時間共殺人1054人,全區50人中就殺了1人;佔全縣殺人總數的四分之一強,堪稱地道的"殺人冠軍"。
蚣壩區殺人如此之多,後果如此嚴重,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從區到公社到大隊,層層部署,層層動員︰區委正副書記、"紅聯"司令、武裝部長、會計碰頭會,全區各公社負責人、武裝部長、群眾組織頭頭會議,各公社、大隊貫徹會議精神的會議。形式雖不同,精神實質一樣,即肆意誇大所謂"階級鬥爭"的嚴重性,製造謠言,鼓動群眾心安理得去殺人。
8月22日,小甲公社召開了一百多人的"革命會",各大隊、生產隊主要幹部參加。公社武裝部長廖龍九有感於已落後形勢,號召"殺人要越快越好"。當晚,洞仂口大隊即反饋信息,該大隊計畫殺5人。大隊黨支部已開會研究,同時打電話向公社請示,公社秘書楊慶基接到電話,當即答覆可以。得到批准後,洞仂口大隊民兵將這5名四類分子押到村口,用鳥銃、鋤頭打死,丟進一眼廢紅薯窖中。這5人成了小甲公社有組織有計畫殺人的第一批殉難者。
同一天,興橋公社。蚣壩區主要負責人王盛光坐鎮興橋,下令民兵封鎖所有道路渡口,嚴查行人,不準放走一個"階級敵人";並於當晚召開宣判大會,叫民兵五花大綁了楊貴清,謊稱要將楊押送道縣公安局勞改。押到上關河邊時,民兵楊飛吉按照指示,從背後一馬刀將楊貴清砍死,拋屍瀟水河中。
當晚,王盛光搖電話給區武裝部長兼區"紅聯"司令何昌學,通報了搞掉楊貴清的情況,同時要"何司令"以區委和區"紅聯"的名義打電話給小甲和蚣壩公社,指示每個大隊選一兩個"罪大惡極、調皮搗蛋"的四類分子宰掉。這是道縣殺人事件中最早向下攤派指標的案例。何昌學於當晚和第二天把這個指示下達給了蚣壩和小甲兩個公社。緊接著,全區三個公社和幾乎所有的大隊都相繼召開了殺人部署會。
上面怎麼說,下面就怎麼做。這是道縣農民的特點,也是中國農民的特點。更何況參與殺人等同於出工,還可以拿到高工分。一時間,殺人也成了社與社、隊與隊之間的競賽﹗到了8月30日,小甲公社的13個大隊已有12個大隊殺了人。但也有例外,公社眼皮底下的小甲大隊遲遲不見行動。
公社副書記楊盛芳和武裝部長廖龍九幾次向該大隊的負責人打招呼,進行教育,仍然不見成效。原因是小甲大隊的幾個分子平時逆來順受,喊東不敢走西,實在表現不錯;"雷公不打笑臉人",小甲大隊的幹部下不得手啊﹗慣於雷厲風行的公社領導急了也火了︰媽的,老子眼皮底下,不容許出現"土圍子"﹗於是,楊、廖二人在8月30日召開全公社總結表彰大會,表揚了洞仂口等幾個"行動快、成果大"的大隊,重點批評了小甲大隊。會後,乾脆派出一個排的基幹民兵,帶著槍支、馬刀、炸藥,進駐小甲大隊,幫助他們"革命"。殺人的手法也很別緻︰當天,將12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繩索捆起來,捆成一團,中間放上一大包開山放炮用的炸藥,點燃導火索,請這12個活活的生命坐上了"土飛機"。
筆者不敢想像那12個人在導火索□□燃燒時的恐懼,也不敢妄自揣摩凶手們欣賞自己的傑作時的心態,但我們在20年後聽到該大隊的一位老人回憶當時的慘狀時,仍然週身發寒。求求"轟"地一聲巨響,大塊大塊的血肉落雨一樣地飛了過來。有幾個炸斷了手腳,炸掉了屁股的,還沒有死,哭爹喊娘,痛得在地上亂滾......民兵們一湧而上,用鋤頭、馬刀為他們解除了最後的痛苦。當人們散開後,一群群的烏鴉飛來,哇哇叫著,爭相啄食飛濺到樹杈上和草叢中的人肉......
斬草除根,蚣壩公社殺人"冠中之冠"
如果說蚣壩區是道縣大屠殺事件中的"冠軍",那麼,蚣壩公社則是 "冠中之冠"。一個公社就殺了524人,佔全區殺人總數的一半以上。這當然得益於蚣壩公社系區政府所在地,跟組織上靠得近,上上下下覺悟高;而且對四類分子及其子女看管布控嚴密,基本上沒有幾個漏網的;一時跑了的,也要想方設法捉回來。譬如"賀遠能慘案"。
一個月前,該公社賀家山大隊的回鄉知青賀遠能,帶著未婚妻何端珍回家。賀遠能出身不好,但人長得英俊又聰明,他是在縣城讀中學時認識何端珍的。事情偏不湊巧,他倆在村口碰上大隊幹部周某某。周見賀遠能的未婚妻長得端莊,又穿得漂亮,便心生妒忌︰我們許多貧下中農的子弟都討不到老婆,你這狗崽子倒騙得了這麼漂亮的妹仔,明明是帶她來刺我們的眼睛﹗周咬定賀遠能是"革聯"的探子,叫民兵將其捆起來,關進大隊禮堂。第二天,何端珍求人說情放了賀遠能,但賀的雙手已被棕繩勒斷了。何姑娘含淚將未婚夫接到自己家,治療了個把月。傷好後,賀遠能於8月24日回到家鄉,正碰上濫殺之風盛行,嚇得他在家拿了只電筒,就連夜逃走了。那時,整個蚣壩區已處於極端的恐怖之中,條條道路處處渡口都有民兵盤查。賀遠能走投無路,只得爬上興橋公社的洲背嶺,躲在嶺上的草叢中。這個年輕人已預感到難逃此劫,死神的陰影壓迫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生活於他才剛剛開始,自從愛上端珍,生命和世界都變得有意義起來。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撐開手電筒,開始給心上人寫信︰"端珍,我也許永遠要離開你了......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情......"他寫啊寫,從兩人相識相戀到他對她熾熱的情感,寫了整整一夜。
8月25日拂曉,賀遠能偷偷走下山,打算把信寄出去,並遠走他鄉。不幸的是,他還沒走出興橋公社,便讓當地民兵抓住了,並迅速打電話到蚣壩公社賀家山大隊。這天上午,賀遠能的父母和弟弟都已被殺,除了遠嫁外鄉的姐姐,賀家只剩下他這根獨苗。而此時,正責怪自己疏忽大意的大隊"最高法院"賀主席,正在四下尋找漏網之魚賀遠能。接到電話後,賀主席連聲誇獎興橋公社的民兵階級覺悟高,並叫了十幾個人,操著傢伙,風風火火趕到興橋。像捆逃犯一樣綁起賀遠能,推著拉著向瀟水上遊走去。沒走多遠,這個高中畢業生就受不了了,滿臉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他哀求著︰"叔侄兄弟們,你們要是肯留我一條命,就請將繩子放鬆一些;要不留我,也就不要讓我再走了。"賀主席問︰"你要怎麼個死法?"聽到這話,賀遠能失聲痛哭起來,一路上不停地喊著未婚妻的名字。
走到向陽壩,賀主席叫民兵將賀遠能推到兩塊大石頭中間,背轉身站著;指使三個人各朝他打了一鳥銃。三聲銃響後,賀遠能沒有倒下,仍在痙攣著掙扎。一個自稱曾一銃放倒過野豬的漢子不滿地說︰"這傢伙莫非學了法﹗"於是,眾人在賀遠能身上綁上一塊石頭,將這個嘴裡還在"端珍,端珍"叫著的小青年推下了瀟水河。
這樁慘案的第二天,蚣壩公社河灘大隊上演了一幕幕更為慘烈的悲劇。
那時太陽還沒出山,村寨籠罩在淡淡的晨霧中。從河灘大隊所屬的各個生產隊陸陸續續湧出一些五花大綁的青壯漢子,和一些手持馬刀、梭鏢、鳥銃和鋤頭的同樣年輕力壯的漢子。他們在一條通向山裡的三叉道口彙集到一起。
"一、二、三、四、五、六、七......"
大隊文革主任、"最高法院"負責人何興盛站在一處高坎上,像點牲口那樣將各隊捆來的人清點了一遍︰21個。又清點了一遍︰沒錯,確實是21個。這個大隊採取的戰略是"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先將有可能暴動的傢伙搞掉。
於是,隊伍繼續向山裡前進。
被捆綁著的青壯年漢子們,神態卑微而平和,對於屈辱的生活,他們早已習慣了,這已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認命吧,誰叫自己投胎時沒長眼睛,錯投了地富胎﹗ 出身不好,你就不再是人了。他們還不清楚今天將被帶到哪裡去,但前方等著他們的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不祥的預感,使他們在別無選擇地走向絕望時,心底未免不生出陣陣酸楚和眷念。他們三步一回頭,望著漸漸遠去的村寨,那裡有年邁的父母,還有年輕的妻子和尚幼的孩子。有家,日子再苦,生命畢竟還是有意義的。如今要是就這樣去了,留給親人們的殘餘日子怎麼過啊?﹗
投錯娘胎的也是人,也有兒女情長、恩愛寄託。
即便是投錯娘胎,這就是命定他們以承受苦難來偷生、以死來贖罪的理由嗎?他們實在是帶走太多太多的遺憾了,但更遺憾的是他們到死都未能真正弄懂自己為什麼會走向屠場。
屠場就在山腰的一處叫葫蘆岩的洞口。以往他們打柴、種地、放牧時常從這裡經過;累了、熱了還在洞口邊歇歇腳,消消暑。此時,太陽已從山頂上探出頭來,潑下一片灼白的熾熱,讓人有那麼一點激動,又有那麼一點煩躁。
何興盛命令民兵將一干"人犯"押到洞口邊,他代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判了這些人的死刑。他的口有點乾燥,聲音也有點緊張。被"判"死刑的人們,卻出人意料地平靜,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叫一個名字,牽一個到洞口邊,由負責行刑的民兵用馬刀或梭鏢、棍棒之類殺倒或打昏,丟下岩洞;直到這時,你才聽到一聲淒慘的喊叫。這時,一個叫何遠有的地富子弟,向前衝了一步,跪在何興盛的面前︰"何主任,你不要殺我,我沒享過福,我跟你們一樣,受一輩子苦。我有一筆錢,準備結婚的,我都送給你。你救我一命,我喊你做老子,以後我一輩子都伺候你。"
何興盛嗓子有點干︰"遠有,我沒得辦法救你。不是我要殺你,上面喊殺,我不殺你,我自己的腦殼難保。"
葫蘆岩岩洞,顧名思義,口小肚子大,究竟有多深,誰也沒下去過。據說好多年前,村裡有傷風敗俗或不肖子弟,都是在這裡按族規下天坑的。洞口一年四季冷風嗖嗖。這時,熱騰騰的鮮血已浸透洞口灰白色的石頭和石頭上的青苔,且將那些綠色的雜草染得紫紅。
有的人被丟進洞裡後,居然沒有死,在裡面拚命呼救。文革主任何興盛在洞口邊竄來竄去,急得直跺腳。他叫民兵不停地往洞裡扔石頭,又叫人搬來成捆的稻草,點燃了扔下天坑去燒。最後,他還是不放心,又打發人跑回村裡,拿來一大包炸藥,掛上導火索,點燃,丟進洞裡。隨著"轟隆"一聲沉悶的巨響,葫蘆岩岩洞重又歸復永恆的寂靜。
時近晌午,何興盛渾身異常輕鬆,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帶著民兵們凱旋回村。大家邊走邊議論︰
"年輕力壯的勞動力都殺了,留著那些老的小的怎麼辦?"
到底是種田人,想問題非常實際。這話立即成為大家的中心議題。
"未必還要養五保?那生產隊的負擔就太重了。"
有人想得更遠︰"那些小的,長大了報仇怎麼辦?"
於是就有人建議︰"索性斬草出根,老的小的一齊搞掉算了,免得留著老鼠啃倉門。"
何興盛一想,有道理啊﹗趕緊跑到大隊部搖電話,向區裡匯報請示︰"我們大隊的任務已完成,二十一隻大老虎統統地搞掉了。現在,還留下了三十多隻小老虎,貧下中農要求一齊搞掉,行不行?"
接電話的是中共蚣壩區委秘書,答道︰"大老虎殺掉是罪有應得;殺小老虎恐怕不大符合政策吧?"
何興盛見區裡似乎不同意殺,想想怕是有道理,也就作罷了。吃過午飯,隊裡繼續有人在鼓噪,何興盛無奈,又打電話向公社請示。蚣壩公社黨委書記接到電話,指示 ︰"一個個都給我搞掉﹗"可何興盛還是感到不踏實,次掛電話向蚣壩區委請示。這回是區委主要負責人之一葉成虎親自接的電話。葉書記虎氣生生地剛從殺人第一線回來,精神抖擻,聲音洪亮如雷,當即指示︰"全部殺掉。"何興盛立即將這命令通知給各個生產隊長,並且部署了當晚的行動。
太陽銜山了。河水彤紅如血。整個河灘大隊,村裡村外崗哨林立。早上殺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家家戶戶,空氣緊張得似乎已經凝固了。那些被殺人的家屬,老老小小縮在家裡,抱頭哭泣,聲音壓得低低的。有的老人,見的世面多了,已預感到了大限臨頭,心裏反倒踏實了些,哆哆嗦嗦從箱子裡翻出幾件平時捨不得穿的衣裳,身上弄得乾乾淨淨的,隨時準備上路。有個名叫張秀姣的地主分子,平時安分守己,處世謹慎,手腳又勤快,生產隊有事,燒茶弄水搞衛生不用領導喊;且熱心公益,常與她那個從不多言多語的丈夫一道出門修橋補路,兩老口同隊上幹部群眾的關係都還不錯。因此,早上往大隊拉人時,沒有拉他們。此刻,兩口子相對而坐,商量著如何去死。丈夫說,他這一輩子沒有吃過一隻雞,要是能嚐嚐味,也死得安心些。張秀姣滿足了丈夫的要求。她快腳快手地將家裡五隻用來下蛋換油鹽的雞全部殺了,開膛破肚,收拾乾淨,做一鍋燉在火塘的撐架上。火苗歡快地舔著鍋底,鍋裡扑扑直響,肉香四溢。張秀姣舀了一碗雞湯,雙手端給丈夫;丈夫雙手接了,剛湊到嘴邊,卻又憐愛地送給妻子先嘗。這一送一讓的,倒叫這對老夫老妻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浪漫,想想又覺得有那麼幾分荒唐,禁不住互相望著笑了起來。也就在這時,敲門的聲音響了......
他們被押到大隊的晒谷坪,那裡已站滿了人,小的哭,老的喊。除了要被殺的,就是殺紅了眼睛的人。看熱鬧的人很少,是個人的都沒有膽子去看如此殘暴的場面。有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原本已臥床數月,剛被從床上拖起來,老眼昏花地不辨方向︰"都這麼晚了,你們要把我牽到那裡去?"
一個手持馬刀的民兵倒答得乾脆︰"你兒子判了死刑,殺了;生產隊養不起你,請你去西天享福。"
有個三歲多的男孩不肯走,哭著要爸爸媽媽。一個民兵哄他說︰"你爸媽在山上摘果子,我帶你去找。"
就這樣,老的用繩索捆著,小的用棍棒趕著,不能行走的嬰兒則用籮筐挑著,哭哭啼啼上了路。
沒有月亮,星子又大又亮。該是初秋了,已有點涼意,遠處不時傳來狗吠聲。幾個孩子被這黑夜的陰森嚇得大哭起來,讓民兵們厲聲呵斥,又抽抽咽咽地止住了 ......一行人跌跌撞撞到了瀟水河邊的白石渡。
何興盛忽然感到有話悶在心裏。這些老老少少,說到底多少與自己都有點沾親帶故,但這是革命形式的需要,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他何興盛容不下他們。他乾咳了一聲說︰"你們也不要怨我。是上面要我殺你們的。怪不得我﹗我不殺你們,我的腦殼也保不住。你們好好上路,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們的週年。"
說完,指揮民兵將31個人趕上一隻業已準備好的大木船,每人身上吊上一塊大石頭,將船飛快地劃到河的深處,然後,一個一個下餛飩一樣丟進河中......最大的74歲,最小的才56天。
順便說說這個56天的孩子和他的家人。他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因為他太小,父母又不識字,而且他來到這個世界太不是時候,偏偏又沒選擇一個好成份的家庭。他是在極度的驚恐不安中度過他人世的第58天的。這一天,他蜷縮在母親張秀華那已被淚水濕透的懷中,睜著兩隻清亮的大眼,看著一群手持大刀長矛的人闖進家門,拉走了他72歲的祖母、37歲的父親、12歲的大哥和3歲的二哥。他拚命地哇哇大哭,就在他人生頭一次淒慘的啼哭聲中,他的6口之家轉眼就失去了4人 ﹗
他的母親能夠倖免於難是有原因的。晚上,哭累了的他偎在媽媽的懷裡睡熟了;母親則呆呆地坐在床沿,哽嚥著,緊緊摟著她最後的親人。這時,同村的蔣癩子闖了進來。白天抓人時,這人最凶也最積極,但張秀華這條命能留下來,完全是因為年過37歲的貧農蔣癩子至今仍是光棍一條。儘管白天蔣癩子殺人積極,但還是受到了上面的嚴肅批評,因為這傢伙私心重,還留下了兩條人命。經過蔣癩子的苦苦請求,組織上考慮到蔣家三代都是貧農和蔣眼下的現實情況,最終網開一面,但只能留下大的。於是蔣癩子又殺了個回馬槍,從張秀華的懷裡搶走了這個56天的孩子,搶走了張秀華最後的一線希望......第二天,蔣癩子趁火打鐵,比較文明地請了本大隊一個體面的裁縫,擰著一包點心上張秀華那裡替他說親......
話說回來,當晚,該大隊成立了"財產清理小組",行動迅速且很有經驗地著手分財。一面又以"宜將剩勇追窮寇"的精神,從被殺人家中拖出幾頭肥豬,手腳麻利地一併殺了,在晒谷坪上擺開桌子大會餐。桌上擺的,當然包括張秀姣家中的那五隻尚未品嚐的雞。大隊黨支部書記周某某,喜氣洋洋地高舉著酒杯,桌桌敬酒︰"今天,我們貧下中農勝利了﹗打了一個大勝仗﹗現在,請大家喝下這杯慶功酒。"周書記帶頭飲了慶功酒,紅光滿面地高呼口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貧下中農萬歲﹗"
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柑子園︰正式掛牌開庭的"貧下中農最高法院"
道縣的"貧下中農最高(高級)法院"數以百計,有模有樣正式掛牌辦公開庭的,卻只有柑子園公社一家。
公元1967年8月23日,在一陣鳥銃和鞭炮聲中,柑子園公社成立了"貧下中農高級法院",公社貧協副主席梁域當選為"貧下中農高級法院"院長。
中午時分,"柑子園公社貧下中農高級法院"的招牌,堂堂正正地掛上了公社大院的門口。那新鮮而工整的油漆字兒在熾熱的日頭下顯得份外醒目。
很快就有紅衛大隊的治保主任唐再紅等人跑來,向公社武裝部敬反修部長和梁"院長"反映地主分子陳世碧等人企圖逃跑上山搞暴動的情況。敬反修、梁域當即帶領公社民兵自衛營三十餘人,火速趕到紅衛大隊,將正在田裡出工的陳世碧等6人一併捉拿,押解到公社"貧下中農法院"屬監獄關押。
次日,"柑子園貧下中農高級法院"首次開庭,由梁域主持,對陳世碧等人進行了審訊,並佐之以繩索棍棒。
"柑子園貧下中農高級法院"成立後,共開庭審訊了13人,其中8人被判死刑。這在當時還算比較文明的,因為畢竟還有那麼個"程序"。後來,因"手續簡化","權力"下放到各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公社這裡也就只剩下個空架子,有名無實了。
但敬部長和梁院長閑不住啊,時時刻刻關注著下面的殺人進度。8月27日,敬反修、梁域兩次指示艷旗大隊搞掉廖上修、鄧足娥等人。敬反修因嫌下面動作太慢,還氣沖沖地給艷旗大隊黨支部書記搖電話,催足殺人。
當晚,該大隊殺了7人。
同日下午,敬反修又指使紅旗大隊殺人。
第二天,該大隊殺了6人。
......
8月29日,柑子園公社召開各大隊支書、貧協主席民兵營長等基層幹部會議。
會上,公社黨委副書記裴成芳傳達瞭解放軍第四十七軍制止殺人的電報,強調不準再殺人,誰殺誰負責。可是,緊接著黨委書記胡化維的講話,卻表揚了哪些殺人多、行動快的大隊,點名批評了那些沒殺人的大隊。挨了批評的那些大隊很不服氣,散會後,東風、勝利等大隊回去後就殺了15人。
會議當中,梁域再次行使"柑子園貧下中農高級法院院長"的職權,召集衛星大隊的幾個主要幹部碰頭,決定當晚殺掉朱用進父子等4人。
那天夜裡月光極好,敬反修、梁域親自帶領民兵去了。當時,朱用進等4人對自己可能被殺毫無思想準備,直到被拖進了山上茶樹林,才發覺大事不好。朱用進帶頭撲通跪下,磕頭如搗蔥地求饒︰"梁院長,我們也是貧下中農,舊社會一樣受苦的......"
梁域用鼻孔哼了一下︰"笑話,你們以為是貧下中農就打了保票?就動不得你們?"
"我們犯了什麼法,你也得說過明白呀。"
梁域厲聲呵斥︰"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一邊,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反革命一邊,他就是反革命派......你們已經蛻化變質,站在階級敵人一邊了,你們也就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
梁域的仇敵朱用進父子等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據後來道縣處遺工作組多方調查,梁域同朱用進之間有個人恩怨,屬於藉機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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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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