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清晨。躍進大隊部。一隻蒼白的手搖動電話機手柄,聲音顫抖而激動︰"餵,我要公社,我找李部長。不在?你是......哦,鄭主任啊。我是躍進大隊的何方前,向你匯報一個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們大隊召開了黨、團員和幹部會議,研究決定用掃把掃,殺六十多個。"接電話的是公社文革主任鄭來喜。鄭主任喜滋滋地"哇"了一聲,"好傢伙,這麼多呀﹗你們採取的是什麼措施?""我們準備了三口地窖,全部下到窖裡去。"鄭來喜聽罷,有些擔心地招呼這位躍進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可要注意安全喲﹗"
何方前前天受到公社武裝部李部長的嚴厲批評,躍進大隊行動慢,拖了全公社的後腿。何方前一向身體不好,整日病怏怏的,領導一指責,嚇出一身汗,打起十二分精神,力爭把耽誤的時間奪回來。這會兒見領導滿意,且關心愛護自己,十分感動,連連向領導表示,一定會做得乾乾淨淨,讓公社領導滿意。並一再囑咐鄭主任,要把他們大隊的行動告訴李部長。
這時,全大隊的地富分子及子女都已集中起來,一個個捆得結結實實。副支書左隆交也沒誤事,昨夜交代的任務記得牢靠,一大早就將"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木牌子背到了現場,用三根棍子叉著立在三口窖的邊上,並手忙腳亂地扯橫幅、刷標語佈置會場。
上午9點多鐘,何方前帶隊押著64名四類分子及子女,浩浩蕩蕩向石頭山水庫尾端走去。後面還跟了一支人數可觀的群眾隊伍。天氣熱,又捆著拴著,有兩個地富分子年歲太大,走不動,要人拖,大大影響了隊伍前進的速度。押到何家河邊時,幾個民兵拖得不耐煩了,請示何支書後,用鳥銃將那兩個老的打死,扔進河裡。這一招立竿見影,隊伍前進的速度立刻大大加快,那些恐懼萬分的人們,幾乎是跑步奔向死亡之地。
到了石頭山水庫的尾端,因陋就簡地開了個群眾大會。大隊貧協主席代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布了何光美、左南方等62人的死刑。然後驗明正身,分別推下三口窖內。又將稻草澆上煤油點燃,投入窖裡,熏後,掩土活埋。何方前果然做得乾淨利索,這個孱弱的支書當時很可能沒有想到,他的躍進大隊後來居上地放了一顆衛星,成為全縣殺人最多的大隊。
看著窖眼上那被腳踩結實了的新土,做事細緻的何方前還是不放心,他和副支書左隆交一屁股坐在那裡,邊吸旱煙邊商量︰裡面埋的人太多,薄薄的一層土蓋得住嗎?萬一有人拱出來,怎麼得了﹗於是,支部決定派民兵在這裡看守一夜。
篝火升起來了,野地裡星星格外耀眼。水庫裡不安分的魚扑哧躍出水面,發出很響的聲音,嚇得守夜人心口怦怦跳。其中有個讀過初中的民兵,突然被什麼觸動了,很動情地哼起歌來︰"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
如今那三口窖和62條人命的地方早已為綠草覆蓋,年年草榮草枯,全無一點血腥的痕跡。再沒人談起那裡,也再沒人敢去那裡。那裡被一同埋葬的只是一頁瞬間的歷史,但卻是我們這個民族古老而恆久的悲哀。
採訪手記之一︰血海拾遺
一、寡婆橋
道縣大屠殺期間,寡婆橋曾是有名的刑場。殺人時,橋兩頭都布了崗,任何人不準通行;把要殺的人押到橋中間跪了,明晃晃的馬刀一揮,屍體就被從橋上一腳踢到河裡。殺得多時,河水腥紅一片;有沒殺死的,浮出水面,守在橋兩頭的民兵便沿河追趕,用鳥銃射殺。
聽說前道縣師範一位負責人就是在這裡被砍頭的,筆者專門採訪了道縣師範老校長尹少萼。他告訴我們,殺的是該校原教導主任何聘之。這位鬢髮蒼蒼的老知識份子,含淚訴說了何聘之老師的一些往事︰
那是一個多好的同志啊﹗熱情、正直、有能力,對黨的事業忠心耿耿。讀中學時就參加了黨的地下工作,協助地下黨迎接道縣解放。解放後,先在區裡當幹部,後來在縣法院工作。五十年代,組織上又調他到道縣二中教語文。他干一行愛一行,工作都很出色。1958年,籌備成立道縣師範,讓我負責,我第一個就挑了何聘之來當助手。建校初期,他帶領學生挑土方、撈河沙,累得兩隻眼睛都陷下去了。你們看,就是下面那棟教學樓,所有的木材,全部是他領著學生從60裡外的東江源扛回來的。他可是我們的建校功臣啊﹗當上教導主任後,工作認真得讓人感動;他提倡為人師表,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
他這人多才多藝,精力旺盛,喜歡搞點創作。58年下半年,寫了個劇本,叫《紅旗越舉越高》,是歌頌三面紅旗的。現在看來算是"左"的了。但就是這個劇本,讓出身地主家庭的何老師吃盡了苦頭。在那些荒唐之極的年代,有人竟把劇本中反面人物的台詞,當成作者的反動思想。59年反右傾時,他受到批判。文革初期,又舊事重提,以"反對黨的領導、抵製毛澤東思想、攻擊三免紅旗"等罪名,戴上"三反分子"的帽子,開除回鄉。
在農村,他老老實實勞動,定期向大隊黨支部寫思想改造匯報。就在被牽到寡婆橋上殺頭的時候,他還不相信會亂殺人。他反覆向民兵們解釋︰"你們不要殺我,我是冤枉的,我熱愛黨,熱愛毛主席......"那些民兵那裡聽他這一套。死時,他喊毛主席萬歲,"歲"字還沒喊出口,殼就被砍掉了。和他一起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何上明。
二、無名外鄉女
在瀟水河畔的東門鄉政府,該鄉黨委書記蔣井元和紀檢組長馮和光講了這段往事︰
1967年9月2日,烏家山大隊的民兵郭某等四人在茶山上捉住了一過路的女青年,高高瘦瘦的。他們立即將她帶到大隊部審訊。開始她一言不發,問急了,才說是廣東人。聽她口音也的確像那邊人氏。於是,郭某四人又將她押往公社。因為那裡抓的人太多,看管的人手不夠,只好又將她押回。正是黃昏時分,西天一抹晚霞。走到烏家塘邊,民兵們動了邪念。郭某說,這個女人連公社都不收,押回大隊也沒用。不如就在這裡搞了她,開開洋葷。其餘三人欣然同意。四人就在塘邊將這個姑娘輪姦了。事畢,有人說,放了算了。郭某不答應,怕她今後找麻煩,並用鋤頭將她打翻,丟入塘水中。奇怪的是,這個女青年落水後,幾翻幾騰,竟又站起來了,塘邊的水只齊她的胸部。四人又用石頭打。她望了他們一眼,然後一步步向深水處走去......她堅定不移地走了,帶著憤懣、屈辱和對這個世界的徹底失望。以後有人說她是自殺。
據說,至今沒人知道她的名字,究竟是那個地方的人,而且為什麼會闖入1967年8月道縣這座人間地獄﹗
紀檢組長馮和光還告訴我們,那時的東門公社北門大隊沒有殺人,原因是該大隊黨支部書記丁金龍對於殺人的問題一直"沒有考慮成熟"。
三、滅門之禍
"那天,我們幾十個社員在離隊上三里遠的杉木嶺翻紅薯籐。"橋頭鄉橋頭村的村民周福妹訴說了周文棟一家慘遭滅門的經過求求快收工時,生產隊周隊長猛吹一聲哨子,喊道︰"大家快點動手﹗"於是,按照事先商量好了的,十幾個勞動力湧上去,將正彎著腰勞作的周文棟,以及他的妻子陳蓮娥、子周輝死死扭住。周隊長接著命令道︰"快推到窖裡去﹗"這時,周文棟曉得大禍臨頭,跪下哭著求饒,哪還管什麼用?人們發瘋一樣把他們一家三口推進一口多年不用的廢窖裡。那些人搬出早已藏在松樹林子裡的兩捆干稻草,點燃塞進地窖。見裡面喊得淒慘,又在窖口壓了許多松枝堵住煙子。三條命一下子就了結了。殺人時,我看不得那種場面,走開了。過去,我當過別人的丫頭,也受過好多苦的,人最怕將心比心。太陽快落山了,周隊長突然想起周文棟還有一兒一女在家裡,馬上派兩個人回村。派去的那兩個人平時也是蠻厚道的,可那種日子人都變了﹗8歲的周大妹正帶著熟睡的弟弟在家,見人來了,還招呼伯伯們喝水。他們說不喝,你媽媽要帶你和你弟弟去外婆家,她在路上等你們。單純的小姑娘哪知是計,背起弟弟跟他們走了。走到大棋子,周大妹發現不是去外婆家的路,又見杉木嶺那邊冒黑煙,心裏害怕,不肯走了。那兩個人,一個抱起周小弟,一個拖著大妹趕到杉木嶺。周隊長已等得不耐煩了,接過兩歲大的小弟,丟進炙熱的菸草灰窖裡。周大妹嚇得嚎啕大哭,周隊長毫不手軟,抓住她推下去。因用力過猛,周大妹被推過了窖口;周又追上去揪住她,如此幾番才將8歲大的紮著兩隻短辮的小姑娘推下火窖,活活燒死。可憐這好好的一家五口人,哪曉得會遭到滅門大禍。造孽呵﹗... ...
這一帶有句古話︰人死飯門開。就是誰家死了人,全村人都去幫忙都去吃。當晚,周文棟家燈火通明,隊上人將周家的雞、鴨、一條黃狗、一頭大肥豬全殺了。家中其它東西,如大米、黃豆、菜油、棉花、傢俱、壇壇罐罐,甚至樑上的樓板等等,能吃的當場吃完,不能吃的,像分勝利果實一樣分了......
周文棟何許人也?我們從1985年6月30日道縣政府下發的有關周文棟的《平反通知書》(編號為0789)中才知道,他1949年考入解放軍137師某軍政幹部學校,畢業後在部隊工作,因病轉業回道縣當了教師。1957年因"愛提意見"被劃為右派,開除回家務農。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採訪手記之二︰倖存者的見證
一、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
見證人︰周軍陽,女,51歲(1986年),道縣蚣壩中心小學教師,縣政協委員。她身材高挑,憔悴的臉上依然可見年輕時的俊秀;那雙大大的、深陷的眼睛已如冰封的潭水,聲音嘶啞,連哭泣都是嘶啞無聲的。她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似的,反覆說著︰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
我娘家的成份是貧農,但我父親曾在國民黨南京交通警察總局當過科長,中師畢業後我被分到道縣山區洪塘營小學教書。在那裡,我同蔣漢鎮老師結了婚。漢鎮是從部隊轉業回鄉當老師的,他家庭成份不好。文革開始不久,我倆被開除公職,回到漢鎮老家大山窩裡的橫嶺公社小路窩大隊土地塘生產隊勞動改造。我們老老實實勞動,安分守己度日。沒想到分到點新糧還沒開始吃,就大禍臨頭了。
1967年8月26日晚上,天也是這麼黑,我已經帶著三個孩子睡了。迷迷糊糊,猛聽到急促的敲門聲,還沒等我起身,門就被大隊支書唐興浩和民兵營長蔣文踢開了。"起來,起來,開會去﹗"唐支書聲色俱厲,完全不同往常的樣子。我感到凶多吉少,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我對嚇哭的大孩子林海說︰"在屋裡帶好弟妹,媽媽去去就回來。"
我被拉到大隊倉庫邊的禾坪上,那裡已有14個地富及子女被數十個持大刀、鳥銃的民兵押著。我愛人蔣漢鎮也在裡面。他是前一天晚上抓走的,早上我給他送飯時,他還安慰我說,關幾天就會放的。這時漢鎮見到我,掙紮著想過來;貧協主席張光松喝道,"蔣漢鎮不老實﹗"他們就拿來鐵絲,幾個人按住他用鐵絲捆。痛得漢鎮直叫,火把下,我見他臉上流著黃豆大的汗珠,心如刀鉸般痛。張光松叫喊︰"都走都走,到區裡去﹗"我還以為真是要把我們押到區裡去,萬萬沒想到會殺人的。突然間,唐興浩又叫道︰"慢點,蔣漢鎮還有三個崽女在家裡,去幾個人把他們帶來。"好歹毒的唐興浩,為什麼連我的孩子也不放過?記得那年漢鎮見他困難,還借了100塊錢給他,至今未還。那時100元可不是個小數目。人啊,怎麼說呢﹗一會兒,我的三個孩子就被連哄帶騙地拖來了。
天黑黑的,山路高低不平,很難走。因為我的手被綁著,我那6歲的雪原只好牽著我的衣角,8歲大的林海背著四歲的弟弟林松,嗚嗚咽咽、跌跌撞撞地跟在我後面。到了楓木山的天坑邊,唐興浩下令停下。他跳上一塊石頭宣布︰"現在,我代表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布你們的死刑﹗"許多被捆著的人,頓時就癱倒了。月亮這會出來了,慘白慘白的。民兵們圍上來,用鳥銃、梭鏢對著我們。唐興浩站在高處點名,點到誰,誰就被拖到不遠處的天坑邊去處決。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們要殺人。心猛地一沉,天啊,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三個孩子怎麼辦,誰來護養他們啊?﹗
第一個被點名的叫蔣文皇,60多歲,是個有名的老中醫,出身不好。他從容地向行凶的民兵要口水喝。民兵罵道︰"要死的人了,還喝什麼水?"他說︰"從前殺人,還有三個熱包子吃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鐵棍打倒,踢進了天坑。第二個被點名的是我愛人蔣漢鎮,他已嚇懵了,被他們像推木頭一樣推到洞邊......我是第八個被點名的。聽到"周軍如"三個字,三個孩子大哭起來。我硬著心腸哄他們︰"別哭,一會媽媽就回來,帶你們去外婆家。"我被拖到天坑邊,強按著跪下,只覺得腦後風起,一根鋼千打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渾身痛得如刀割。身邊有人叫"媽媽",我幾乎懷疑置身陰間了。叫我的是女兒雪原。原來他們三兄妹都被扔下來了。後來聽在場的人說,當時情況好慘。雪原見哥哥被扔下天坑後,抱著人家的腳哭,"叔叔,莫丟我,我怕。我聽話,叫我做什麼都行。"沒有人理會這個6歲小女孩的哀求......我見女兒還活著,頭腦清醒了許多,背過身子讓雪原幫我解開了繩子。這時,我身邊的一個本家兄弟蔣漢元也甦醒了,叫道︰"嫂子,快來救我。"我的手已被捆脫了臼,動不得,就用牙幫他咬開了繩子。蔣漢元當時只有十七八歲,身子靈活,竟然爬出了天坑,因外面正逢大搜捕,嚇得他東躲西藏,沒辦法再來救我們。
天坑分好幾層,我們跌在上面這一層,後來石頭鬆動,我們又滑到下面一層。這時我發現蔣漢鎮和我另外兩個孩子都摔在這裡,居然還活著。四下全是屍體,除了我們大隊的外,這天早些時候,楓木村也扔下了8個人。我們一家人又團聚了,但這是什麼樣的場合啊,坐也在屍體上,睡也在屍體上,我想就是地獄也不過如此。三個孩子都嚷著餓,要水喝,可四下除了冷冰冰的屍體就是冷冰冰的石頭,哪裡有水呀。我沒辦法,只好解小便,用手捧著給叫得最凶的林松喝。可憐的孩子,他才3歲啊﹗漢鎮的手還讓鐵絲捆著,我們解不開。這時他精神已經失常,在屍體上走來走去,"我要撒點高粱,我要撒點高粱,給小孩吃。看羅,高粱紅了呵......"孩子們被他踩得哭;我說︰"漢鎮,清醒點,這是在天坑裡。"他聽了,不再吭聲,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孩子們漸漸沒有聲響了。岩洞上偶有冰涼的水珠滴在臉上,使孩子猛然驚動,我才知道他們還活著。林海囁嚅著說︰"媽媽,我痛我餓我渴啊,我怎麼不死呀?要死了就好了。"一個8歲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哪個當母親的不心碎啊﹗不久,林海死了,接著林松、雪原也死了。我把他們兄妹擺放在漢鎮身邊,心裏反倒安穩了,孩子們終於解脫了,而我們一家人不管怎樣也死在了一起。
我發現上方的一個石坎上,有個叫蔣福桂的姑娘也沒死。女人家不知為什麼,總比男人經得熬。她十七八歲,是個富農的女兒。這會也瘋了,老是在叫︰"媽媽,快點燈,我要喝水。"我已非常虛弱,沒法幫她,只能在下面盡量安慰這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
9月1日,外面下了一場大雨,我喝了幾口流進洞裡的泥漿水,保住了性命。
9月3日,彷彿聽到洞口上有人叫我,仔細一聽,是我過去的學生呂標鳳和蔣漢洋。我在這一帶教過8年書。他們聽到我和蔣福桂說話,就約好來救我們。"周老師,外面已經不準殺人了。你不要怕。"他們說著把四根棕繩連在一起,放下洞來。我已心如死灰,全家人都死在這裡了,我一個人還回去作什麼呢?他們就守在洞口苦勸,還吊了竹筒水給我喝。我終於回心轉意了,因為我們一家5口、我的孩子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萬萬沒有想到。我要弄明白,這是為什麼啊﹗
他們剛剛把我吊上洞口,我就昏了過去。這時,我已在天坑裡過了整整7天。
我得提一句,那個唐興浩1985年被開除了黨籍;在處遺工作組的追問下,他才託人將那100元還給我。
二、天都在哭了
段石海,女,四川廣安人,54歲(1986年),中學圖書管理員。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還要顯得蒼老。她說,老楊走了這麼多年了,他倒不想事了,我卻仍然生活在那場噩夢中︰不敢出門,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一有什麼動靜,心就緊張得要跳出口。常常半夜裡驚叫著駭醒,醒來又獨自痛哭一場。你想想看,第一批、第二批的人都殺了;我是第三批,手腳快一點,腦殼也就掉了,跟老楊一起去了... ...
我丈夫叫楊天順,木易楊,四十年代畢業於重慶的中央政治學院。畢業後,他既沒從政,也沒跟國民黨跑到臺灣去,他回到他的家鄉,一直在道縣中學教書。老楊多才多藝,畫畫也很在行。文革初期,到處都在寫毛主席語錄、畫毛主席像。別人請他畫毛主席像,那時的毛主席叫紅太陽,頭像四周要畫得金光閃閃,老楊也認認真真畫了金光。可人家說,那是箭頭。這就糟了。他出身不好,又是那樣的學校畢業的,怎麼說得清?把他開除回家勞動改造已是寬容的了。我和孩子們仍然留在縣城裡。
老楊的老家在道縣祥林鋪公社,我以前也去過,那是一個古鎮,交通比較方便,是湖南通往兩廣的要道。1967年暑假,我帶著兒女去鄉下探望他,他十分高興。記得那是8月26日中午,他參加"雙搶" 從田裡回來,喝了兩大碗稀飯,就躺下來休息一下。剛睡,村子裡響起了哨子聲,好急。我對他說,老楊,聽說農村有的地方在亂殺人吶,你要小心點。他懶洋洋地說︰"哪有這樣的事,我每天都去隊上看報哩。"話還沒說完,外面就闖進來幾個拿大刀的民兵,把他押起走了。我正在惶惶然不安,外面又闖進一些人來,二話沒說,把我也拖走了。
我和老楊同許多人一起被關在離祥林鋪公社不遠的一所學校的教室裡。裡面很熱,汗味、尿味混雜在一起,很難聞。下午四點左右,外面那些拿刀拿槍的人開始點名。叫一個出去一個。其他人只能低著頭跪在教室裡。第一個叫的就是我丈夫。他剛出門,便被幾個民兵按住,用繩子死命地捆起來。大約老楊忍不住說了句什麼,一個姓楊的頭頭抄起一塊磚猛打他的胸部。老楊的肋骨被打斷了,痛得他大喊大叫。那聲音好怕人,至今還在我耳邊繞來繞去。我抬起頭看,門口拿刀的一聲大喝︰"不許看,低下頭﹗"我就低下頭,用牙齒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來。
老楊他們是第一批被殺的,一共拉出去12個人,拖到不遠的鳥崽塘邊,用馬刀砍死的。又過了幾天,叫出去36個人,也是拉到鳥崽塘邊砍死的。剩下的就是幾個女人了,他們準備第三批殺。那幾天我不知自己是怎麼度過的,我怕死,我跟他們說,我只是楊天順的家屬,我是城裡人,我甚至不是道縣人,我歷史清白,家庭成份好,求他們放了我。可有誰聽呢?我好悔啊,悔不該這個時候跑到這個殺人窩裡來。殺第二批人時,正是中午,太陽狠毒,他們把36個人拖出去後,天突然變了,又是雷又是雨。雨下得好猛,足足下了兩個多小時。我們這些女人縮在教室裡說︰"聽哩,天都在哭啊﹗"
下雨耽擱了時間,他們殺了36個人後,沒來的及埋。第二天,那些人竟然押著我們幾個女人去埋屍。我平時膽子很小,連死人都不敢看的,但這時為了留條命,為了幾個未成年的孩子,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們一喊,我也就去了。天啦,在鳥崽塘看到那成堆的屍體時,我的腳直發軟。那場面,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那36個人的眼睛都是緊緊閉著的,大概是被處死時,太殘忍了,他們不敢看。我們是拿著發給的油茶樹木鉤,把屍體一一拖進塘邊的土坑裡的。忙完後,坑裡已堆得滿滿的。押我們的人在上面蓋了層薄薄的黃泥,就算了事了。我們中間有個中年婦女的丈夫也死在裡面,她一見到丈夫的屍體,立即就癱倒了。後來聽說這個女人瘋了,整天叫著她丈夫的名字。
又過了兩天,輪到殺我們第三批人時,解放軍6950部隊的人到了鄉下制止殺人。幾個穿黃軍裝的人把看守我們的人喊走了,我們也就這樣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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